第5章

秋意渐深,天空却像一块忘了拧干的灰布,终日沉甸甸地悬着,渗出连绵的阴冷湿气。教室里那股混杂着新书油墨、粉笔灰、少年人汗腺蒸腾的荷尔蒙以及某种挥之不去的、陈年木质桌椅散发出的微酸气息,被这湿冷一浸,发酵出一种沉闷滞重的粘稠感。头顶那几架老吊扇早已偃旗息鼓,扇叶上蒙了一层灰,凝固在铁灰色的光线下,像几片僵死的枯叶。

温砚依旧沉默地占据着靠窗那个角落。他来得比晨读的铃声更早,仿佛早已与这片被湿气浸润的空间达成了某种共生协议。额前墨色的碎发垂落,在过分冷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阴翳,遮住了大半神情。那身蓝白校服穿在他身上,空旷得如同挂在衣架上,唯有领口那颗纽扣,依旧固执地扣紧,贴着喉结,勒出一道平直而冰冷的线条,像一道无声的戒律,拒绝着外界温热的探询。

他的课桌,是这喧嚣教室里一块奇异的真空地带。周遭是王可欣与何薇压低嗓音却难掩兴奋的八卦,是前排男生哗啦啦翻动漫画书的脆响,是橡皮擦在纸面上摩擦发出的单调沙沙声。而他那里,只有一片近乎凝滞的寂静。偶尔,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会无意识地蜷缩,指尖在摊开的物理习题册边缘轻轻划过,留下几道极浅淡、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划痕——那是他体内某种无声风暴掠过时,在平静表面留下的唯一涟漪。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牵引的铁屑,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向他摊开的笔记本。那页被我夹在笔记里、后来出现在他本子上的银杏叶,此刻正安静地栖息在深棕色的纸页上,被压得极其平整妥帖。叶尖那一抹在灰色背景中格外醒目的、凝固的金黄,像一枚小小的、无声的勋章,别在他沉默的领地。每一次不经意的扫视,心头便掠过一丝微弱的暖流,随即又被更庞大的、沉甸甸的疑虑覆盖——那疑虑源于他体育课后惨白的脸色,源于黑暗中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源于他承诺“会告诉你”后,依旧紧闭的唇。

物理课,赵老师洪亮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激起层层叠叠的公式涟漪。他捏着粉笔,在黑板上重重写下“楞次定律”几个大字,粉笔灰簌簌落下。我下意识地去摸笔袋里的钢笔——那支最顺手的、笔尖早已磨得圆润的墨绿色钢笔。

指尖在笔袋粗糙的帆布内衬里徒劳地摸索了几遍。空的。心下一沉,笔袋被我整个倒扣在桌面上。铅笔、尺子、几枚硬币、几片樱花形状的粉色橡皮擦……唯独不见那支墨绿色的熟悉身影。

讲台上,赵老师正激情四溢地讲解着闭合回路如何抵抗磁通量的变化。我焦躁地翻找着桌肚,手指掠过书本粗糙的边缘,带起一阵细微的纸页摩擦声。没有。它像一滴水,蒸发在了这沉闷的空气里。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求助意味,投向右侧。

温砚正低头演算。他握笔的姿势很特别,指尖捏在笔杆末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流畅而清晰的推导线条。他用的是一支黑色的普通中性笔,笔杆有些磨损,塑料外壳透出一种廉价的单薄感。然而,在他左手边的桌角,安静地躺着一支笔——一支墨绿色的钢笔。笔帽顶端有一点细微的磕痕,正是我遗失的那一支!它被随意地放在那里,仿佛只是主人暂时搁置的寻常物件。

“那个……”我喉咙发紧,声音在赵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解声里显得微弱而突兀,“温砚……”我再次尝试,声音提高了一点点。

他似乎被这微弱的声波扰动,握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书写的沙沙声中断了半秒。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并未立刻聚焦在我脸上,而是先落在自己摊开的习题册上,那视线沉静得像古井无波的深潭。片刻之后,才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终于偏移视线,落到我空荡荡的桌面上,又看向我摊开的、等待着被填写的笔记页。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桌角那支墨绿色钢笔上,薄唇微启,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没有声音,只有唇形的开合:我的?

我用力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沿粗糙的木纹,指腹传来细微的刺痒感。

他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看我。只是伸出左手,苍白修长的手指越过桌面那道无形的界限,极其自然地拿起了那支墨绿色的钢笔。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他没有丝毫停顿,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只是微微侧过身,手臂以一个很小的角度伸展,将那支笔轻轻放在了我摊开的笔记页空白处。

冰凉的笔杆触碰纸页,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嗒”声。

“谢谢。”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微小到几乎只是睫毛的颤动。随即,他便重新埋首于自己的演算,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从未发生。只有那支静静躺在我笔记上的墨绿色钢笔,笔杆顶端那点细微的磕痕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像一枚无声的印章,证明着那瞬间流动的、微弱的暖意。

然而,这微小的暖流并未持续太久。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感开始在教室里弥漫。窗外的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云层厚重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仿佛暴雨将至前特有的、饱含负离子的土腥气。

温砚的呼吸声开始变得不同寻常。不再是那种均匀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轻浅呼吸,而是带上了一种滞涩的、深重的拖曳感,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拉动。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伏在桌面上,额头抵着交叠的双臂,试图将自己更深地埋藏起来。肩胛骨透过单薄的校服布料,清晰地勾勒出两个紧绷的、微微耸起的凸点。他放在桌下的左手,正死死地攥着左侧的衣襟下摆,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毫无血色的青白,仿佛要将那布料连同底下某种噬人的痛苦一起揉碎。

我握着笔,物理题目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晃动,心思却全被左侧那沉重压抑的呼吸声攫住。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戳着,留下一个又一个深陷的小黑点。一股冰冷的担忧顺着脊椎悄然爬升。那句“不舒服的话,我会告诉你”的承诺,此刻像一个沉重的问号,悬在心头。

突然,他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紧接着,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的咳嗽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沉闷、短促、撕心裂肺,像被强行按捺在胸腔里的闷雷终于挣脱了束缚。他猛地用手捂住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弓起的脊背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的弓弦,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地断裂。咳嗽声被强行压抑在手掌的屏障之后,变成一连串沉闷、破碎的呜咽,听得人心脏揪紧。

整个教室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过来,带着惊愕、好奇或茫然。空气凝固了半秒。

“温砚?”赵老师的声音从讲台方向传来,带着一丝关切和不确定。

他像被这声音烫到,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得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他依旧死死捂着嘴,指缝间溢出一丝压抑不住的痛苦喘息。那双深黑的眼眸抬起,里面翻涌着剧烈的狼狈和一种近乎恐慌的、想要逃离一切的急迫。脸色在日光灯下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汗水瞬间浸湿了额角紧贴皮肤的碎发。

“……出去……透透气……”声音从指缝里艰难地挤出,破碎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痛苦。他甚至没等赵老师回应,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去看赵老师的反应,便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困兽,低着头,脚步虚浮踉跄地冲出了教室后门,瘦削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昏暗的走廊深处,只留下一片惊愕的寂静和空气中残留的、令人心悸的咳嗽余音。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咚咚地撞击着胸腔。那股熟悉的、苦涩的药味,仿佛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在空气中骤然弥漫开来。没有丝毫犹豫,我几乎在下一秒钟就跟着站了起来。

“老师,”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我去看看。”没等赵老师点头,我已推开椅子追了出去。

走廊里光线昏暗,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仓皇亮起,投下摇曳不定的、苍白的光晕。空荡的走廊回荡着我急促的脚步声,带着空洞的回响。尽头,通往天台的楼梯拐角处,那扇刷着斑驳绿漆的铁门虚掩着,门轴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我放轻脚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推开虚掩的铁门,一股带着铁锈味和尘土的微凉空气扑面而来。

天台空旷的风毫无遮拦地吹来,带着初秋的寒意,卷动着地上的尘埃和几片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枯叶。温砚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身体微微佝偻着,靠在天台边缘冰冷的水泥护栏上。双臂撑在栏杆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随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剧烈地耸动着,每一次起伏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那背影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单薄而脆弱,如同一张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随时会撕裂的薄纸。风穿过他宽大的校服,勾勒出里面过分瘦削的轮廓。

我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成为惊扰他最后一点尊严的噪音。只能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像一棵无言的树,感受着风掠过皮肤带来的寒意,和他那痛苦喘息声里传递出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时间在呼啸的风声和压抑的咳嗽中缓慢地煎熬着。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下来,耸动的肩膀慢慢平复。只剩下沉重而深长的呼吸,一声,又一声,像是从深海里艰难地浮出水面,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依旧背对着我,没有回头。手指在水泥护栏上无意识地滑动了一下,留下一道模糊的湿痕。然后,他抬起右手,伸进校服裤子的口袋里。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精疲力竭后的迟缓。

他掏出了一个小东西。不是药瓶,也不是那个神秘的分装盒。

那是一块小小的、樱花形状的橡皮擦。粉色的,边缘已经被用得有些圆润,是我前几天在文具店买的那一盒同款,后来不知怎么弄丢了一块。

他没有转身,只是抬起手臂,极其轻微地向后示意了一下。那只握着橡皮擦的、苍白修长的手,就那样悬在半空中,指关节依旧透着用力后的青白,指尖因为刚才的剧咳而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风卷起他校服的衣角,吹动他汗湿的额发。那块小小的、樱花形状的粉色橡皮,安静地躺在他微微颤抖的掌心,像一片凝固在风中的、温柔的凭证。

我屏住呼吸,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从他摊开的掌心里,轻轻拈起了那块带着他体温余温的橡皮擦。指尖触碰他冰凉皮肤的瞬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在那块橡皮离开他掌心的刹那,悬在空中的手极其缓慢地、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垂落下去,轻轻搭在了冰冷的水泥护栏上。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上次……”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气流的艰难摩擦,“……你借我的钢笔。”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斟酌字句。天台的风呼啸着灌满我们之间的空隙,吹得他单薄的校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胛骨嶙峋的线条。“这支笔……很好用。”

他的声音很低,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朵。没有解释刚才的狼狈,没有提及那令人心碎的咳嗽,甚至没有一句关于身体不适的言语。他只是提到了那支笔。

我的目光落在他撑在栏杆上的手。那只刚刚归还了橡皮的手,指骨分明,皮肤在灰暗天光下呈现出一种脆弱的冷白。而那只握过钢笔的手,此刻正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胸口正下方的位置——那个曾被他画上小叉、被苦涩药味标记的位置。指尖隔着校服布料,缓慢地画着圈,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安抚般的力度,也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与隐忍。

橡皮擦小小的棱角硌着我的掌心,残留着他指尖传递过来的、微凉的触感,以及一种……比言语更沉重的真实。那微弱的颤抖,那艰难的吐字,那块被归还的、微不足道的粉色橡皮,还有此刻他无意识摩挲胸口的手指……所有无声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拼合。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胀得发疼。喉咙里堵着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风卷着凉意,吹动我额前的碎发。我低下头,看着掌心里那枚小小的樱花橡皮,粉色的塑料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固执地透着一抹柔和的暖色。

他最终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背脊挺直了一些,对抗着呼啸的风和身体深处翻涌的潮汐。那无声的挺直,像是对刚才狼狈的修正,也像是对那句“下次会告诉你”的、一种笨拙而沉重的践行。他没有用语言解释他的痛苦,却用一块橡皮擦,稳稳地接住了我递出的笔,也接住了那份悬而未决的、沉甸甸的关切。

天台的风声灌满了耳朵。我握紧那块小小的橡皮擦,指尖感受到它坚硬的棱角和属于他的、微弱的余温。没有说出口的告白,被一块橡皮擦稳稳接住,在呼啸的风中,无声地刻下了心跳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