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深秋的冷雨下了整整三天,把整座城市泡得发涨。

教学楼的红砖墙洇出深浅不一的深色湿痕,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渍,顺着砖缝蜿蜒流淌,在墙根积成小小的水洼。操场边的香樟树被雨水压得低垂,枝桠几乎要触到地面,叶片上滚着沉甸甸的水珠,风一吹就簌簌落下,砸在积水的柏油路上,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又很快被新的雨珠填满。连教室门口那排不锈钢宣传栏,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里面贴着的“秋季运动会通知”变得模糊不清,红色的标题字像被泡软的糖纸,边缘微微卷曲。

教室里却弥漫着潮湿的暖意。老式暖气片“咕咚”一声,吐出一串细碎的气泡,热气顺着铁皮缝隙往外钻,在窗玻璃上凝结成白茫茫的雾。空气里混杂着粉笔灰被水汽浸润后的微腥、旧书本散发出的霉味,还有后排男生偷偷泡的红烧牛肉面香气——那味道裹着热气飘过来,在我鼻尖萦绕片刻,又被窗外灌进来的冷风打散。

历史老师的声音像被雨水泡软的棉线,绵长而模糊。他站在讲台上,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留下断断续续的白色痕迹,讲着“安史之乱”的前因后果。那些兴衰更迭的故事,在窗外持续的雨声里,也染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沉重。“……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以‘清君侧’为名,在范阳起兵……”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黑框眼镜,镜片上也蒙着薄雾,“当时的长安城,怕是也像今天这样,被连绵的阴雨笼罩吧。”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了顿。玻璃上的水雾已经厚得看不清窗外,我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雾上划了道弧线。指尖触到玻璃的瞬间,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上来,带着水汽特有的湿润。划到一半时,忽然听见旁边传来极轻的“吱呀”声——是温砚在用指尖画画。

他的座位就在我斜前方,比平时更靠近窗户。此刻他正低着头,右手握着笔,左手却蜷在桌下,指尖在玻璃上慢慢移动。我偏过头,看见他画了棵歪歪扭扭的树,树干上还画了个小小的鸟窝,窝里蹲着个圆滚滚的东西,分不清是鸟还是别的什么。他的指尖很细,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划过玻璃时力道很轻,那道“吱呀”声被雨声盖过,却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就像他总在物理笔记本角落画的速写,那些不为人知的线条里,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温柔。

我的目光落在他摊开的历史课本上。那页讲“贞观之治”的内容里,夹着我昨天塞给他的便签,上面抄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句子。便签是从英语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缘还带着粗糙的毛边,原本被我攥得卷翘的角落,此刻却被抚平了,服服帖帖地嵌在书页间,像被人反复摩挲过。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了一点,让“春风”两个字的笔画微微发糊,倒像是真的沾了些春日的湿气。

温砚的手指偶尔会轻轻敲在书页上,节奏和历史老师的讲课声莫名合拍。他的指甲盖泛着淡淡的粉色,指节分明,握着钢笔的姿势很稳,笔尖在笔记本上移动时几乎听不到声音。只有在翻页时,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才会短暂地响起,像怕惊扰了这雨天的安静。

我忽然想起上周物理课。他趴在桌上睡觉,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后颈,把那一小片皮肤照得近乎透明。我偷偷数他耳后的碎发,数到第三十七根时,他忽然动了动,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后来他醒了,发现我盯着他,没说话,只是把物理笔记本往我这边推了推。那页的角落里画着只猫,正歪着头看一只停在窗台上的麻雀,线条柔软得像棉花糖。

“许漾,这道题的时间线再理一遍。”前桌的林薇忽然转过头,她的刘海被暖气熏得有些卷曲,“安禄山起兵的时候,唐玄宗到底在干嘛?”

我刚要开口,温砚的笔忽然停了。他没回头,却把历史课本往我这边挪了挪,那页夹着便签的纸被他用指尖按住,恰好露出“天宝十四载”的标注。字迹是他惯常的工整,笔画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像怕用力过猛会戳破纸页。

“谢啦。”我冲他笑了笑,他的耳朵尖忽然泛起一点红,很快又被窗外的冷雨气盖了下去。

下课铃响时,雨势丝毫未减。我抱着作业本去办公室,走廊里遇见抱着拖把的保洁阿姨,她的胶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丫头慢点走,地砖滑。”她抬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点灰,“刚才看见三班那个男生,脸色白得像纸,在后楼梯那儿扶着墙喘气呢。”

我的心莫名一沉。“是……穿深蓝色校服的吗?个子很高,很瘦?”

阿姨点点头,拖把在地面上拖出一道水痕:“对,就是他。手里还攥着个药瓶,估计是不舒服。”

我抱着作业本的手紧了紧,纸页的边缘硌得手心发疼。快步走到办公室,把作业本放在李老师的桌上时,手指都在发颤。“许漾,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李老师推了推眼镜,指着桌角的糖果盒,“拿颗糖吃,是不是感冒了?”

“没事老师,可能有点冷。”我抓起一颗橘子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甜味顺着喉咙往下滑,却压不住心里的慌。

回到教室时,温砚的座位空了。

桌面收拾得很整齐。历史课本合着,便签被压在最上面,露出一角娟秀的字迹;深棕色的笔记本平放在桌角,上面压着那支墨绿色的钢笔,笔帽扣得严严实实,笔尖朝里,像是怕墨水会漏出来。只有他手腕上那块旧电子表,被忘在了桌沿。银色的表带磨得发亮,边缘有几处细小的划痕,屏幕暗着,像他此刻不知所踪的身影。

“找温砚?”王可欣抱着保温杯路过,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散开,她的围巾上沾着点奶茶渍,“刚才好像看见他往后门走了,脸色不太好,估计又去……”她没说完,朝天台的方向努了努嘴,眼底掠过一丝担忧,“你去看看吧,他每次不舒服都躲那儿。”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酸胀得发疼。抓起他的电子表,快步冲出教室。

通往天台的楼梯间积着水,每一步都踩出“啪嗒”的声响,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清晰。那扇刷着绿漆的铁门虚掩着,铁锈斑驳的门把手上缠着半圈透明胶带,是上次温砚发现它松动时缠的。风夹着雨丝从门缝里钻出来,带着铁锈和尘土的气息,吹得我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上,冰凉一片。

推开门的瞬间,冷雨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粒。天台的水泥地面积着厚厚的水,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滑倒。栏杆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铁管,雨水顺着铁管往下滴,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远处的教学楼亮着灯,灯光在雨雾里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像没睡醒的眼睛,隔着雨帘懒洋洋地望着这边。

温砚背对着我,站在天台边缘。

雨把他的校服浇得透湿,深蓝色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令人心惊的轮廓。他微微弓着背,右手捂着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都清晰起来——那是去年住院时输液留下的,他总说不疼,可我见过他换药时咬着嘴唇的样子。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水泥地上,和远处的雨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滴是雨,哪滴是汗。他的校服领口被风吹得翻卷起来,露出一小片苍白的锁骨,那里的皮肤下,能隐约看到跳动的血管,像条脆弱的小鱼在挣扎。

“你的表。”我走过去,把电子表递给他。表壳上还残留着他手腕的温度,和这冰冷的雨天格格不入。金属表带的搭扣有些松动,是上次他帮我捡掉落的橡皮时弄坏的,当时他说“没事,凑合用”,却在第二天悄悄用钳子夹紧了些。

他转过头,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滑落,像碎掉的星子。脸色比平时更白,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色,呼吸声很重,带着被雨气呛到的滞涩。看见我手里的表,他愣了一下,才缓缓抬起手——那只手在发抖,指尖触到表壳时,几乎握不住。我注意到他的袖口沾着点褐色的痕迹,凑近了才闻到,是中药的味道,带着点苦涩的草木香。

“怎么不戴?”我帮他把表带扣好。金属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他的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的芦苇,我几乎不敢用力。表带扣到第三格时,他忽然瑟缩了一下,我低头才发现,他手腕内侧有片泛红的湿疹,被雨水泡得发亮。

“忘了。”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带着雨水的湿冷,“刚才……有点晕。”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承认不适。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酸胀感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天台上的风很大,卷着雨丝往人骨头里钻,他却站在风口,校服后背的褶皱里灌满了风,像一面即将被撕碎的帆。

“进去吧,会感冒的。”我想拉他的胳膊,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上次在医院,我碰了他插着针管的手,他瞬间绷紧的肩膀,我到现在都记得。

他没动,只是望着远处被雨雾笼罩的城市。教学楼的灯光在雨里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像没睡醒的眼睛;操场旁的篮球架孤零零地立着,篮板上的水渍顺着边缘流淌,像在流泪。“你知道吗?”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小时候总以为,生病是因为老天爷在数星星时,不小心数漏了一颗。”

风卷着雨丝打在他的脸上,他却没眨眼,任由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我忽然想起他奶奶。上次去他家送作业,老太太坐在藤椅上择菜,阳光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她说:“小砚总说自己是颗不亮的星星,怕被人看见。”

“后来奶奶告诉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雨水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汇成细流,顺着指缝往下滴,“有些星星就是会提前熄灭的。”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的位置,那块被雨水浸透的校服布料下,能隐约看到他紧绷的肋骨轮廓。我忽然想起他物理课本扉页上的字:“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当时我还笑他装文艺,现在才明白,那些字里藏着怎样的恐惧。

“别瞎说。”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是早上妈妈塞给我的,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想帮他擦脸上的雨水,又怕他抗拒,只好把纸巾递过去,“你的星星亮着呢,比谁都亮。”

他接过纸巾,却没擦脸,只是攥在手里。纸巾很快被雨水泡透,变成皱巴巴的一团,露出里面印着的小熊图案。“许漾,”他忽然看着我,眼睛在雨里亮得惊人,“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剧烈的颤抖从他胸口蔓延到全身,他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痛苦的喘息。雨水打在他弓起的背上,像无数细小的鞭子在抽打。我看见他的指缝里渗出一点殷红,混着雨水往下滴,在水泥地上晕开小小的红点——像落在雪地里的梅花。

“别说话了!”我扶住他的肩膀,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里翻涌的痛苦。他的肩胛骨硌得我手心发麻,那单薄的轮廓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煎熬?我忽然想起上周放学,他说去医务室拿药,却在操场角落蹲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咳得厉害,连站都站不稳。

咳嗽平息后,他靠在我肩上,呼吸还很急促,胸口贴着我的手臂,传来微弱而急促的起伏。像风浪里的小船,在寻找一个可以停靠的岸。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蹭着我的脖颈,带着雨水的冰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是那种深棕色的糖浆,上次他给我尝过,甜得发苦。

“对不起。”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水汽的湿意,“总让你担心。”

“你说过的,不舒服会告诉我的。”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这不是担心,是……”我顿了顿,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在意?是心疼?还是比这些更复杂的情愫?

他没反驳,只是把脸往我肩上埋了埋。我能感觉到他睫毛的颤动,像蝴蝶在扑扇翅膀。天台上的风还在吹,却好像没那么冷了。远处的教学楼传来预备铃的声音,尖锐的铃声划破了这短暂的安静,却没打断我们之间的沉默。

过了很久,他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脸,露出一点苍白的笑。“走吧,该上晚自习了。”他的声音还有点沙哑,却比刚才平稳了些。

下楼时,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水洼的边缘,怕溅起水花弄湿我的鞋。我故意放慢脚步,和他并排走在昏暗的楼梯间。墙壁上贴着历届学生的涂鸦,有“加油”的字迹,也有画得歪歪扭扭的笑脸,在手电筒的光线下忽明忽暗。我们的呼吸声在空荡的空间里回响——他的呼吸还带着未平息的沉重,却比刚才平稳了些;而我的心跳,却像被雨水泡涨的海绵,沉甸甸的,又带着莫名的轻盈。

走到教室后门,他忽然停下脚步。“那个……”他看着我,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雨珠,“刚才在天台,我想说的是……”

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尖锐的铃声划破了这短暂的安静。他的话被打断,像没说完的句子,悬在空气里。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下次再说吧。”我冲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想让气氛轻松些,“快进去,赵老师要来了。她今天穿了新买的高跟鞋,脚步声隔着三个教室都能听见。”

他点点头,转身走进教室。蓝色的校服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比刚才挺拔了些。我站在后门,看着他走到座位旁,小心翼翼地把历史笔记本放进桌肚,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樱花形状的橡皮,轻轻放在我的桌角。

橡皮上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和一丝淡淡的、被雨水冲淡的药味。那是我上次生日时给他的,后来他弄丢了,找了很久,直到上周才从旧书包的夹层里翻出来。当时他把橡皮递给我,脸红着说:“对不起,弄脏了。”其实我早就发现,橡皮的边角被他磨得圆润,上面还刻着个小小的“砚”字。

教室里的灯光忽然亮了起来,赵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果然清脆。我快步回到座位,刚坐下,就感觉到桌肚传来轻微的震动。低头一看,是温砚的手机在亮,屏幕上显示着“奶奶”的来电。他没接,只是按灭了屏幕,然后在草稿纸上写了行字,推到我这边:“明天早自习帮我占个座,我去复查。”

字迹有些潦草,大概是手还在抖。我拿起笔,在后面画了个笑脸,把纸推了回去。他看见笑脸,嘴角弯了弯,像被雨水洗过的月亮,清清淡淡的。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了窗台上那盆多肉植物——是他上次住院回来时,我偷偷放的。当时它只有两片叶子,现在已经长出了新的嫩芽,嫩得像婴儿的指甲。我忽然想起他昨天给我的便签,上面写着:“等雨停了,带你去看学校后面的银杏树。”

天台上未说出口的话,像一颗被雨水泡发的种子,悄悄在心底生了根。也许有些秘密不必说破,有些情愫不必点穿,就像这雨后天晴的月光,安静地照着彼此的身影,就很好。

温砚忽然转过头,我们的目光在空气里撞了个满怀。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刚才天台上的星光。我冲他眨了眨眼,他的耳朵又红了,赶紧转了回去,肩膀却轻轻晃动了一下,像在偷笑。

晚自习的铃声正式响起时,我看见他在草稿纸上画了棵银杏树,树下站着两个小人,一个在捡叶子,一个在笑。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雨后泥土的气息,吹得草稿纸轻轻颤动,那道未画完的笑容,在灯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晕。

晚自习的前半段,教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赵老师巡视时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我偷偷用余光瞥温砚,他正低头做数学题,眉头微蹙,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手腕——那里的湿疹被雨水浸得更红了,像朵脆弱的花。

“这道题的辅助线怎么做?”我把练习册推过去,指着一道几何题。其实我早就解出来了,只是想看看他的反应。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底还带着未散尽的疲惫,却还是拿起笔,在图上轻轻画了条线。“连接AC,构造全等三角形。”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这份安静,“你上次不是说过,看见中点就想连中线吗?”

我愣了一下。那是上周课间随口说的话,没想到他记住了。“哦对,我怎么忘了。”我假装恍然大悟,看着他在草稿纸上写下解题步骤,笔尖在纸上移动的速度很慢,却异常稳当,连数字的倾斜角度都几乎一致。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练习册推回来,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我们俩都顿了一下,又飞快地缩回手。他的耳朵红得更厉害了,低头盯着自己的笔尖,像在研究什么深奥的公式。

我看着练习册上那道清晰的辅助线,忽然想起小时候玩的翻花绳。两根绳子在手里翻来翻去,就能变出无数种花样,像我们之间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看似简单,却早已缠绕成结。

下课铃响时,赵老师抱着教案走了,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教室里瞬间热闹起来,后排的男生在讨论昨晚的球赛,林薇和几个女生围在一起分享新买的贴纸。我看见温砚从书包里掏出个白色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就着保温杯里的温水咽了下去。他喝水时很轻,喉结滚动的弧度都小心翼翼,像怕牵动胸口的疼痛。

“这是什么药?”我凑过去问,闻到药片散发出的淡淡苦味。

“维生素B,治湿疹的。”他把药瓶盖好,放回书包最里层,那里还躺着个棕色的药盒,上面印着我看不懂的化学名称,“医生说多吃点粗粮也行,你明天带早饭吗?”

“带啊,我妈早上煮了玉米粥。”我忽然想起什么,“要不要给你带个窝窝头?我奶奶做的,放了荞麦面,挺香的。”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像被点亮的星星。“可以吗?”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上次你给我的那个,我没吃完,留着当夜宵了。”

“当然可以。”我笑了,“不过窝窝头有点硬,你要是咬不动,我帮你掰成小块。”

他低下头,用笔尖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小小的窝窝头,旁边还画了双筷子。“不用,我能咬动。”他的嘴角弯了弯,露出浅浅的梨涡,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出梨涡,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得让人移不开眼。

晚自习第二节是自习课,教室里更吵了。我趴在桌上,看着窗外的月光。雨停后的天空格外清澈,星星像被洗过一样亮,一颗一颗嵌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温砚的呼吸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我数着他翻书的次数,数到第七次时,他忽然把一张纸条推了过来。

纸条上是他的字迹:“你看,今天的星星好多。”

我抬头,看见他正望着窗外,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蝶翼停驻。我拿起笔,在纸条背面画了个星星,旁边写着:“最亮的那颗是北极星,永远指着北方。”

他接过纸条,看了很久,然后在星星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我更喜欢太阳。”

“为什么?”我又递过去一张纸条。

“因为太阳出来,雨就停了。”

看到这句话时,我的心忽然软了一下。像被温水泡过的棉花,轻轻浮了起来。他总是这样,把所有的脆弱都藏在看似平常的句子里,却又在不经意间,露出一点点对温暖的渴望。

放学铃响时,我收拾书包,看见温砚正把那两张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物理笔记本。他的动作很慢,像在珍藏什么宝贝,连纸张的边角都要对齐。我忽然想起天台那未说出口的话,想问,又怕打扰这份安宁。

“我帮你拿书包吧。”他忽然开口,伸手要接我肩上的书包带。他的手指还带着点湿润,大概是刚去洗过手。

“不用,我自己能行。”我的书包里装了本厚厚的字典,沉得很,“你胳膊还没好利索呢。”

他没坚持,只是跟在我身后,慢慢往校门口走。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得很短。路过公告栏时,我看见那张“秋季运动会”的通知被雨水泡得发胀,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像我们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下周运动会,你报了什么项目?”我踢着脚下的石子,听见石子滚动的“咕噜”声。

“没报。”他的声音很轻,“老师说我可以当裁判。”

“那我跑八百米时,你可得多给我加加油。”我转头冲他笑,“去年我跑了倒数第二,今年想冲进前三。”

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我帮你计时吧,每天早上在操场练习,我去给你看表。”他的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我知道有个地方风小,跑起来省力。”

我愣了一下。他向来不喜欢早起,上次班级组织晨跑,他宁愿被老师罚站,也不肯踏出教室一步。“你起得来吗?”我故意逗他,“你早上起床时,头发都翘得像个小刺猬。”

他的耳朵又红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像在确认是不是真的翘起来了。“能。”他很认真地说,“我设三个闹钟。”

校门口的路灯亮着,把地面照得一片金黄。我看见妈妈的车停在不远处,她正探出头朝我挥手。“我妈来了,明天见。”我冲温砚摆摆手,转身要走。

“许漾。”他忽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看见他站在路灯下,校服的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摆动。他的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个给你。”他把东西递过来,是颗用玻璃纸包着的糖,粉色的,上面印着樱花图案。

“这是……”我认出那是上周班会课发的糖果,当时他说不喜欢吃甜的,给了后排的男生,没想到他又拿回来了。

“刚才在书包里找到的。”他的声音有点含糊,“草莓味的,你上次说好吃。”

我接过糖,玻璃纸在手里发出“沙沙”的声响。糖块的温度透过纸传来,暖暖的,像他掌心的温度。“谢谢。”我把糖放进校服口袋,摸了摸,圆圆的,很安心。

“明天见。”他冲我挥挥手,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的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带着种坚定的力量。

我坐进车里,妈妈递给我一条干毛巾:“怎么淋成这样?刚才跟你说话的是三班那个男生吧?叫温砚对不对?上次家长会他奶奶来的,看着可和气了。”

“嗯。”我擦着头发,感觉口袋里的糖块硌着大腿,暖暖的,“他身体不太好,总生病。”

“那可得多照顾着点。”妈妈发动汽车,“你奶奶常说,人和人能同窗,是多大的缘分。”

车窗外的风景往后退,我看见温砚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那里有盏昏黄的路灯,照着他家那扇红色的木门。我忽然想起他历史课本里的便签,想起天台未说出口的话,想起那颗草莓糖。

回到家,我把糖放进书桌的玻璃罐里。罐子里已经有很多糖了,有他给的,也有我攒的,每一颗都代表着一个小小的瞬间。我拧开玻璃罐的盖子,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莓香,像此刻心里的感觉,甜甜的,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照亮了书桌上的物理笔记本。我翻开那页画着猫和麻雀的纸,忽然发现空白处多了一行小字:“明天早上六点半,操场见。”字迹很轻,像怕被人发现,却又清晰得足以让人看清每一笔的认真。

我笑着把笔记本合上,摸了摸口袋里那块樱花橡皮,上面的温度仿佛还没散去。天台上未说出口的话,或许不必急于知晓。就像这漫漫长夜,总会等到黎明;就像这连绵的冷雨,总会迎来晴天。

当时的我,还认为还有很多个明天,可以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