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楚玉衡和阿古拉沿着洛水往南走时,麦浪已经漫过了去年的战痕。阿古拉骑着从御花园牵出的白马,狼皮短打外罩了件楚玉衡的青布衫,袖口挽到肘部,露出小臂上新添的箭伤——是清理圣女余党时被流矢擦过的,此刻正缠着婉儿送的绿绸带,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紫。

“苍狼部的夏营地该移到河谷了。”阿古拉突然勒住缰绳,指着远处起伏的丘陵,“呼和说今年的牧草长得好,刚出生的羊羔比往年肥半圈。”她从怀里摸出个皮囊,往楚玉衡手里倒了把炒青稞,“这是萨满用醒神草炒的,说是能安神。”

青稞粒在掌心滚出细碎的响,带着股奇异的药香。楚玉衡想起御花园的焦土,突然明白所谓的“安神”,是让那些被神国阴影笼罩过的人,能在寻常日子里嚼出甜味。他抬头时,看见洛水对岸的田埂上,秦越正带着几个禁军帮农户插秧,玄甲换成了粗布短打,裤脚卷得老高,泥点溅了满脸,却笑得比春日的阳光还亮。

“秦校尉现在成了‘田舍郎’了。”阿古拉突然笑出声,白马跟着打了个响鼻。她指的是新皇下的旨意——让禁军轮值时帮农户干活,说是“赎祭祀之罪”。而秦越自请去洛水沿岸的屯田,理由是“我娘的帕子说,这里的能量脉最稳,能压住没烧干净的藤根”。

楚玉衡望着少年弯腰插秧的背影,突然想起帕米尔的雪。那时秦越总背着箭囊跟在身后,靴底的冰碴蹭在岩缝里,像只警惕的小兽。而现在,他手里的秧苗插得笔直,倒映在水里的影子,已经有了几分赵靖远的模样。

“前面是张大人的庄园。”楚玉衡拽了拽缰绳,让马与阿古拉并行。岸边的柳树林里露出飞檐,青瓦上爬满了牵牛花,正是当年父亲被流放前,与张大人论星图的地方。庄园门口的老槐树下,白发老者正挥着锄头翻地,锄头上的铜环在风里叮当作响。

“张大人怎么在种地?”阿古拉的白马凑近柳树林,惊起几只白鹭。她认出老者就是御花园里被绑的大臣,此刻粗布袍上沾着泥,哪里还有半分朝堂上的威严。

“他说要种醒神草。”楚玉衡的声音轻了些,“新皇想把御花园改成药田,让他当掌管的官,他说‘老骨头经不起朝堂的风了,还是泥土实在’。”他勒住马,看着老者将一把醒神草籽撒进翻好的地里,动作慢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

阿古拉突然翻身下马,从马鞍上解下包裹,里面是呼和托人从草原带来的草籽。“苍狼部的醒神草更耐寒。”她走到老者身边,蹲下身子帮忙分籽,左脸的疤痕在树荫里显得柔和,“萨满说混着中原的土种,能长出又壮又好的药。”

老者的眼睛亮了,枯枝般的手指捏起粒草籽:“当年你娘也说过这话。”他突然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上面是苏岚的笔迹,画着醒神草与中原草药嫁接的图谱,旁边注着“可解星核余毒”,“她在太医院当差时,总说要让草原的药治中原的病。”

楚玉衡的目光落在图谱角落,那里画着半块龟甲符,与父亲的遗物分毫不差。他突然明白,父母辈的相遇从不是偶然,那些藏在星图、药草、符牌里的羁绊,早就在土地里扎了根,只等一场雨,就能冒出新芽。

午后的雷阵雨来得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柳树叶上,发出簌簌的响。三人躲进庄园的柴房,老者点起松明火把,火光里,阿古拉突然指着墙角的麻袋:“那是什么?”

麻袋里露出银蓝色的丝,像极了寄生藤的根须。老者的脸色沉了沉:“是从御花园挖出来的残根,总有些没烧干净的,埋在土里会发芽。”他用锄头戳了戳麻袋,“我打算用醒神草汁泡了,再埋进 deep 地底,让它们再也长不出来。”

楚玉衡的指尖突然发麻,怀里的星核碎片在雨里微微发烫。他想起苏岚的笔记:“寄生藤的种籽能随风飘,遇水即活。”他掀开麻袋,果然在残根间发现了细小的黑籽,正随着雨水的潮气膨胀,顶端冒出针尖大的银蓝芽。

“不能埋。”楚玉衡突然抓住老者的锄头,“得用火烧,还要掺上苍狼部的硫磺草。”他看向阿古拉,“呼和说过,硫磺草的烟能杀死草原上的毒藤种籽。”

阿古拉立刻从包裹里掏出个皮袋,里面是晒干的硫磺草,带着刺鼻的气味:“萨满让我带的,说洛阳的土性不一样,光用醒神草不够。”她将草籽撒在麻袋上,楚玉衡划燃火折子,火苗舔过残根,发出噼啪的爆响,银蓝色的烟卷着雨丝升起,在空中凝成小小的漩涡,才慢慢散去。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一头搭在洛水的波心,一头落在庄园的药田里。老者蹲在田埂上,将混好的草籽撒进土里,动作虔诚得像在祭祀。阿古拉牵着白马往河边走,要去饮马,楚玉衡跟在后面,听见她哼着草原的调子,歌词里有苍狼、有星砂、有永不干涸的河。

“楚玉衡。”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时,彩虹的光正好落在她左脸的疤痕上,像镀了层金,“萨满说,等醒神草长出来,就让我们在草甸上成亲。”

楚玉衡的喉结动了动,刚要说话,就看见秦越从河对岸跑过来,手里举着个陶罐,裤脚还在滴水:“楚公子!阿古拉首领!张统领在下游发现了这个!”

陶罐里装着半罐银蓝色的液体,底部沉着块星核碎片,正是圣女炸塔时失踪的那块。液体里泡着张羊皮纸,上面用楔形文字写着:“余部往东海去,携‘深海之核’,三年后归。”

阿古拉的脸色瞬间沉了,她摸出腰间的弯刀,刀身在彩虹下泛着冷光:“东海?是神国当年坠落在海里的飞船?”

楚玉衡想起父亲的星图,东海的位置确实画着个船型符号,旁边注着“水脉之源”。他将星核碎片从罐里捞出来,碎片的光在掌心跳动,与之前的两块碎片产生共鸣,在空中拼出艘完整的船,船头正对着东海的方向。

“三年。”楚玉衡握紧碎片,抬头时,看见阿古拉的白马正甩着尾巴,将蹄子踏进洛水里,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散落的星子,“足够我们种好醒神草,也足够……准备好迎接他们。”

阿古拉突然笑了,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往河边跑。两人的影子被彩虹拉得很长,落在刚翻过的药田里,像两株并排生长的草。秦越抱着陶罐跟在后面,少年的脚步声混着水流的响,在雨后的空气里荡开,像支轻快的歌。

老者站在田埂上,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弯腰将最后一把草籽撒进土里。风从东边吹来,带着海的咸味和草原的草香,吹得药田里的新芽轻轻摇晃。他知道,只要这土地还在,只要种籽还在,那些藏在深海、躲在云端的阴影,终有一天会被阳光驱散。

而此刻,洛水正载着彩虹的倒影缓缓东流,岸边的醒神草籽在湿土里悄悄膨胀,像无数颗等待破土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