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工后的工地浸在暮色里,搅拌机的轰鸣声歇了,只剩下塔吊的长臂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林宇蹲在材料库后墙根,帮张师傅打磨那把枣红色的瓦刀,磨石蹭过刀刃的 “沙沙” 声里,混着远处食堂飘来的饭菜香。
“这刀有三十年了。” 张师傅往烟斗里塞着烟丝,火光在暮色里明灭,“比你岁数都大。” 他看着林宇手里的动作,刀刃被磨得发亮,映出少年专注的侧脸,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林宇把磨好的瓦刀递过去:“看着还挺新。” 刀身的枣红色漆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钢色,却被摩挲得光滑温润,握把处的木纹里还嵌着点洗不掉的水泥灰。
张师傅摩挲着刀刃,突然叹了口气:“当年我跟你这么大时,也总觉得手里的家伙得趁手,活儿得做漂亮。” 他往墙角啐了口烟袋锅,火星落在泥里,“结果呢?差点被赶出工地。”
林宇的心一动,往张师傅身边凑了凑:“您也被人挤兑过?”
暮色漫过张师傅的皱纹,他的眼神飘向远处塔吊的灯光,像落了层霜。“那是 1985 年,在城南的百货大楼工地,我是木工班的大工。” 他的声音沉了沉,带着点烟丝烧过的沙哑,“那楼的大梁要承重三层,图纸上写着用直径 22 的钢筋,绑扎间距二十公分。”
林宇手里的磨石停了:“有人偷工减料?”
“何止偷工。” 张师傅往地上敲了敲烟斗,“包工头为了省料,换成 18 的钢筋不说,还让我们把间距放宽到三十公分。他塞给我两条红塔山,说‘差不多就行,谁也看不出来’。”
他的指关节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像在数着当年的日子:“我把烟扔回去了,说这梁要是塌了,砸死的是满楼的人。结果第二天,他就让人把我调去挖地基,顶着六月的大太阳,一挖就是三个月。”
林宇想起前几天王磊的刁难,突然觉得那点委屈算不得什么。“您就没跟项目经理说?”
“说了有啥用?” 张师傅苦笑一声,“项目经理是他表兄弟。” 他捡起块碎砖,在地上画着当年的梁架图,“后来那大梁还是按他说的做了,我看着钢筋绑得稀稀拉拉,夜里都睡不着觉。”
他的指尖在地上的线条上摩挲着,像在抚摸当年的伤口:“大楼封顶那天,我偷偷爬上去看,大梁中间已经往下弯了半寸。我找监理说,监理翻了个白眼,说我是眼红别人拿奖金。”
“后来呢?” 林宇追问。他知道张师傅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后来我趁夜里没人,带着三个信得过的弟兄,偷偷加了四根斜撑。” 张师傅的声音亮了点,带着点当年的执拗,“用的是我们自己攒的钢筋,绑在梁底的暗柱上,没人知道。”
他往林宇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前年我去城南办事,特意绕到那楼跟前看了看,还立着呢。就是不知道当年加的斜撑,还撑不撑得住。”
林宇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闷闷的。他看着张师傅鬓角的白霜,突然明白老人为什么总爱盯着墙面看,为什么对砂浆配比那么较真 —— 那不是固执,是怕了,怕自己手里过的活儿,将来变成压垮人的重担。
“那您后来咋不跟人说这事?”
“说啥?” 张师傅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团,“说我违抗命令?还是说我偷偷摸摸加了钢筋?没人信的。” 他把烟斗往腰上一别,“后来我就调到这工地,不掺和那些勾心斗角,就守着我的瓦刀,把手里的墙砌直,把脚下的灰铺匀,图个夜里睡得安稳。”
晚风卷着工地的水泥灰吹过来,带着点凉意。林宇想起暴雨夜抢险时,张师傅踩着泥水里的钢管往前冲的样子,想起他骂王磊 “眼里只有钱” 时的怒气,突然觉得这老人的脊梁骨,比工地上的钢筋还硬。
“张师傅,” 林宇抓起地上的磨石,继续打磨另一把瓦刀,“您放心,以后有我呢。”
张师傅愣了愣,转头看他。暮色里,少年的侧脸绷得紧实,眼睛亮得像工地上的探照灯。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攥着瓦刀,跟工头说 “这梁不能这么绑”,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跟眼前的后生一模一样。
“你呀。” 张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过林宇的工装,“别学我太较真,容易吃亏。” 话虽这么说,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林宇没说话,只是把磨得更亮的瓦刀递过去。他知道张师傅不是真的劝他妥协,是怕他摔跟头。就像当年那些偷偷跟着他加斜撑的弟兄,嘴上骂他傻,手里的钢筋却绑得比谁都牢。
夜色渐浓,远处的工棚亮起了灯,昏黄的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张师傅背起工具包,瓦刀在包里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走了,明天还得早起砌墙。”
林宇跟在他身后,看着老人的背影在灯光里忽长忽短。他知道,张师傅的故事没说完,那些藏在皱纹里的委屈和坚持,那些没说出口的遗憾和骄傲,都在这把瓦刀里,在这堵砌了三十年的墙里。
而他要做的,就是接过这把刀,把没砌完的墙继续砌下去,把没说清的理慢慢说清。让那些像张师傅一样的人知道,较真不是错,守着良心干活,总有被看见的一天。
夜风里,瓦刀的刀刃在灯光下闪了闪,像颗不肯暗下去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