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清晨的露水还挂在钢筋上,林宇已经蹲在料场里,指尖划过一根 Φ25 的螺纹钢。铁锈在指腹留下暗红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小林,发什么呆?王老板的车快到了。” 张师傅背着工具包走过来,瓦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这批钢筋要是合格,西墙就能上圈梁了。”

林宇没抬头,手指停在钢筋的铭牌处。铭牌被打磨得模糊不清,只隐约能看见 “HRB” 字样,后面的数字被硬生生磨掉了,露出银白色的金属底。“张师傅,您看这个。” 他用指甲抠了抠铭牌边缘,掉下来的铁屑里混着黑灰。

张师傅的脸色沉了沉。他干了三十年建筑,一眼就看出不对劲 —— 正规厂家的铭牌都是轧钢时直接压上去的,哪会这么轻易磨损?“王胖子又耍花样?” 他抓起一根钢筋,往地上顿了顿,沉闷的响声里带着股虚浮,不像合格钢材该有的脆响。

料场入口传来卡车的轰鸣,三辆满载钢筋的大货车卷着尘土驶来。供应商王老板从驾驶室跳下来,油亮的皮鞋踩在泥地上,溅起的泥点糊在锃亮的西裤上,他却毫不在意,咧着嘴往张师傅手里塞烟:“张师傅早啊,这批货绝对顶呱呱,HRB400,屈服强度妥妥的。”

张师傅没接烟,指着钢筋铭牌:“王老板,这铭牌怎么回事?”

王老板的笑僵了半秒,随即拍着大腿:“嗨,路上颠簸磨掉了呗!不信您看质检报告。”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纸,油墨味混着劣质香水味扑面而来,“正规钢厂出的,假一赔十!”

林宇接过报告翻了两页,眉头越皱越紧。报告上的批号和钢筋上的炉号对不上,而且 HRB400 的检测数据里,屈服强度只标了 335MPa,明显是动过手脚的复印件。他抬头时,正撞见王老板和刚到的刘工头交换眼神,两人嘴角的笑都藏着心虚。

“赶紧卸车!” 刘彪不耐烦地挥挥手,安全帽往钢筋上一磕,“监理十点就到,耽误了验收你们担得起?” 他瞥了林宇一眼,“尤其是你,少在这儿挑刺,王老板是老熟人,还能坑咱们?”

林宇没动,指着一根钢筋:“刘工,按规定得抽样送检。” 他拿出卡尺,往钢筋直径最细处一卡,读数停在 24.2mm—— 比国标少了 0.8mm,已经超标。

“测什么测?” 王老板突然抢过卡尺往地上一摔,塑料外壳裂成了蛛网,“我这钢筋是大厂货,用了十年都没事,你个小工懂个屁!”

“懂不懂不是你说了算。” 林宇弯腰捡起卡尺,指着钢筋上的锈迹,“HRB400 的锰含量高,锈迹该是褐红色,你这钢筋的锈是灰黑色,明显是 HRB335 冒充的。” 他记得前世这批钢筋就出了问题,圈梁浇筑后没到三个月就开始锈蚀,最后不得不返工,王老板早卷着钱没影了。

刘彪的脸沉得能滴出水:“林宇你别给脸不要脸!王老板的货我看过,没问题!” 他往货车驾驶室喊,“卸车!出了事我担着!”

两个工人刚要掀篷布,被张师傅一瓦刀拦住。“谁也别动!” 老人的手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气的,“钢筋是工程的骨头,用假钢筋跟杀人有啥区别?”

王老板突然笑了,从包里掏出个鼓囊囊的信封往刘彪口袋里塞:“刘工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这批货确实有点小瑕疵,但价格便宜啊,能给工地省不少钱。” 他的目光扫过林宇,带着威胁,“年轻人别太较真,给自己留条后路。”

林宇的心猛地一沉。他看见刘彪的手指捏了捏信封厚度,喉结动了动 —— 那是收钱的信号。前世就是这样,刘彪收了回扣,对假钢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出事全推给下面的工人。

“我要抽样送检。” 林宇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按规范取三组试样,送市检测中心。”

“你疯了!” 刘彪的吼声惊飞了料场边的麻雀,“检测费不要钱?耽误了工期你赔得起?”

“耽误工期总比楼塌了强。” 林宇走到货车旁,抓起一根钢筋就往料场角落走,“这根、那根,还有最上面那根,三组试样我来取。”

王老板的脸彻底黑了,冲上来想抢钢筋:“你敢!”

林宇侧身躲开,后腰撞在钢筋堆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手里的钢筋却攥得更紧。“我是工地材料员,有权利抽样送检。” 他掏出张师傅给的《建筑材料验收规范》,往王老板面前一递,“第 3.2.4 条,每批钢筋必须抽样送检,不合格不得使用。”

这时监理孙工的白色桑塔纳正好驶进工地,他看见料场的争执,皱着眉走过来:“吵什么?”

“孙工您来得正好!” 王老板立刻换了副笑脸,“这小工没事找事,非说我钢筋有问题,耽误卸车呢!”

孙工没理他,径直走到钢筋堆前,拿起林宇手里的试样。他的手指在锈迹上搓了搓,又看了眼被磨掉的铭牌,眉头慢慢皱起来:“这钢筋确实可疑,按规定送检。”

“孙工!” 刘彪急了,上前想拉孙工的胳膊,被对方甩开。

“刘彪,你想干什么?” 孙工的声音冷得像冰,“验收规范你没学过?”

刘彪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张着嘴说不出话。王老板的额头渗了汗,偷偷往孙工手里塞烟,被挡了回去。

林宇没管他们的拉扯,抱着三组试样就往工地外跑。他知道王老板肯定会找关系截胡,必须亲自送样。自行车蹬得飞快,钢筋试样在车后座 “哐当” 作响,像在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检测中心的报告要等三天。这三天里,王老板天天往刘彪办公室跑,料场的钢筋却一根没卸。工人们议论纷纷,说林宇太较真,迟早被开除。连老李都劝他:“差不多就行,别把人都得罪了。”

林宇只是每天去料场转两圈,用粉笔在钢筋上画标记,防止被偷偷调换。张师傅总陪着他,手里的瓦刀磨得越来越亮,像是随时准备出鞘。

第三天下午,林宇刚从检测中心拿到报告,就被王老板堵在了工地门口。“小林,通融通融。” 王老板往他口袋里塞了个红包,厚厚的,“报告我看过了,确实有点超标,我再送一批合格的来,这事就算了,咋样?”

林宇把红包推回去,报告上的 “不合格” 三个字红得刺眼 —— 屈服强度 290MPa,远低于 HRB400 要求的 400MPa,甚至不如 HRB335 的 335MPa。“该怎么处理按规定来。” 他推开王老板往里走,声音在风里发飘,“这批钢筋必须退,还要赔偿误工费。”

王老板的脸彻底扭曲了,在他身后吼:“你等着!”

项目部里,刘彪正拿着另一份 “合格” 报告给孙工看,见林宇进来,立刻把报告藏起来:“你还敢回来?检测费谁给你报?”

林宇把真报告拍在桌上:“孙工您看。”

孙工拿起报告的手顿了顿,脸色越来越沉。刘彪的声音发颤:“这、这不可能,王老板说合格的……”

“他给你的是假报告。” 林宇指着报告上的骑缝章,“检测中心的章是红色光敏章,你这份是蓝色印泥,一眼就能看出来。”

刘彪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工装。孙工把假报告往他面前一摔:“刘彪,你被停职了,等着公司调查!” 他转向林宇,眼神缓和了些,“这批钢筋立刻清场,重新招标采购,检测费公司报销。”

王老板被赶来的市场监管局带走时,还在骂骂咧咧。林宇站在料场边,看着那些劣质钢筋被装上卡车运走,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张师傅走过来,把一个新的卡尺塞给他:“上次那个摔坏了,这个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刚清理出来的料场上。林宇摩挲着卡尺上的刻度,突然明白张师傅说的 “骨头” 是什么意思 —— 不仅是钢筋,还有人的骨气。

远处传来监理的喊声,让他去领检测费报销单。林宇握紧卡尺,跟着张师傅往项目部走。晚风里带着新麦的香气,他知道,这一仗打赢了,不仅是为了工地的安全,更是为了那些像钢筋一样,宁折不弯的脊梁。

明天,新的钢筋就会运来。而他,会继续用手里的卡尺,量好每一寸规矩,守好每一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