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脚手架的安全网上时,工棚外的水泥地上已经聚了圈人。老李蹲在砖头上卷旱烟,烟丝里混着点碎茶叶 —— 据说这样抽着不呛。他瞟了眼角落里闷头吃饭的王磊,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昨儿后半夜,我瞅见王磊在材料库门口转悠,跟刘工头吵得脸红脖子粗。”
“吵啥?” 振捣班的小年轻凑过来,手里的馒头啃得只剩个底。
“还能是啥?借钱呗。” 老李把卷好的烟用唾沫粘住,“他妹子在县医院住着,说是要开刀,差三万块。刘工头那铁公鸡,能借给他才怪。”
林宇端着搪瓷缸路过,脚步顿了顿。缸里的玉米糊糊还冒着热气,他望着王磊缩在角落里的背影 —— 那人正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咸菜,肩膀瘦得像根被风吹弯的钢管。前几天王磊确实找过他,支支吾吾地问 “夜校的课能不能代听”,当时他只当是王磊又想偷懒,现在才明白,这人怕是真有难处。
“刘工头咋说的?” 有人追问。
“还能咋说?” 老李划着火柴,火苗在晨光里跳了跳,“说‘工地上有的是活儿,有能耐自己挣去’,还骂王磊‘没出息,就知道借钱’。” 他吸了口烟,烟雾缭绕里咂咂嘴,“也是,谁让王磊平时爱偷懒,现在急用钱了,谁信他?”
林宇捏着缸沿的手指紧了紧。他记得前世王磊的妹妹最后没做成手术,拖成了慢性病,王磊抱着头在工地门口哭了整整一夜。那时候自己刚被赵坤坑了,自身难保,只能远远扔给他半包烟,连句安慰的话都没说。
“小林,发啥呆?” 张师傅背着工具包走过来,老人的帆布包上沾着点新的水泥印,“刘工让去核对钢筋型号,说是昨天进的那批 HRB400 有点不对劲。”
“知道了张师傅。” 林宇把剩下的糊糊一饮而尽,缸底的豁口硌得嘴唇生疼。路过王磊身边时,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昨天苏晴给的奶糖 —— 是设计院发的福利,苏晴说 “工地上费体力,补充点糖”,他一直没舍得吃。
“给。” 林宇把糖往王磊手里一塞,转身就走。奶糖的糖纸在晨光里闪着亮,像片小小的镜子。
王磊捏着那块糖,手指僵了半天,直到糖纸被汗浸湿,才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他从枕头底下摸出张皱巴巴的照片,上面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照片边缘已经磨出毛边,是他揣在怀里半年的结果。
“丫儿,哥一定让你看好病。” 他对着照片低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哥一定……”
手机突然响了,是村医打来的。王磊的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喂?李叔……”
“王磊啊,你妹子又发烧了。” 听筒里的声音混着电流的杂音,像把钝刀子割着耳朵,“县医院说再凑不齐钱,就停药了…… 你赶紧想想办法吧。”
“我知道了李叔,我一定……” 王磊的话没说完,对方已经挂了电话。他蹲在地上,看着水泥地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影子,突然抓起旁边的钢管往地上狠狠一砸,“操!”
钢管撞在水泥地上的 “哐当” 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王磊喘着粗气,眼睛红得像头被逼急的狼。他看见林宇正跟着张师傅往材料库走,两人的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像两根挺直的钢筋。
“凭啥?” 王磊低声骂,拳头攥得咯吱响,“凭啥他就能顺顺当当?凭啥他就能被张师傅看中?” 他想起刘彪昨天说的话 ——“林宇那小子最近跟设计院的人走得近,说不定能捞着好活儿”,心里的嫉妒像野草一样疯长。
他猛地站起来,往刘彪的办公室瞥了眼 ——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刘彪八成又在里面睡懒觉。木工班的老陈正蹲在地上画梁底模板的线,手里的墨斗 “嗡嗡” 地转着,像只振翅的蜜蜂。
一个念头突然钻进王磊的脑子,像颗生了锈的钉子,狠狠扎进肉里。
“梁底标高 + 0.5m……” 刘彪昨天下午确实在黑板上写过这行字,当时他蹲在角落里抽烟,看得真真的。后来刘彪被李经理叫走,黑板上的字还没擦。
王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往材料库的方向望了望 —— 林宇和张师傅刚拐过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咽了口唾沫,脚步像被磁石吸着似的,慢慢挪到黑板前。
木工班的人都在忙着搬木料,没人注意他。王磊摸出兜里的粉笔头,手抖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在 “+0.5m” 前面加了个 “-” 号,又用袖子擦了擦边缘,让那道横线看起来像是原本就有的。
“老陈!” 王磊往木工班那边喊,声音尽量模仿着刘彪的粗嗓子,还故意咳嗽了两声,“刘工说梁底标高改了,是 - 0.5m,让赶紧按新的来!”
老陈直起腰,手里的墨斗线还绷着,在晨光里像根细细的银丝。“-0.5?” 他皱起眉头,往黑板上瞅,“不对啊,昨天刘工明明说的是正的……”
“你老眼昏花了吧?” 王磊梗着脖子走过去,故意把嗓门提得更高,“我刚从刘工办公室出来,他亲口跟我说的!还说谁耽误了工期,扣谁全月工资!” 他拍着胸脯保证,指甲缝里的水泥灰簌簌往下掉,“出了事我担着,赶紧干!”
老陈还是犹豫,从工具包里翻出张旧图纸 —— 是上周画的梁体大样图,上面用红笔标着 “梁底标高 + 0.500”。“你看,这图纸上明明是……”
“图纸早改了!” 王磊一把抢过图纸,往地上一摔,“刘工说设计院那边出了新变更,你懂个屁!” 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正好溅在图纸的 “+” 号上,“赶紧支模板,不然扣工资时别喊冤!”
旁边几个年轻木工听见 “扣工资”,都急了。“陈师傅,赶紧干吧,刘工的脾气你知道。” 有人捡起地上的图纸,胡乱叠了叠塞进兜里,“不就改个标高吗,差不了多少。”
老陈看着被踩脏的图纸,眉头皱成个疙瘩。他干木工三十年,见过太多因为 “差不多” 出的事 —— 去年在邻县工地,就因为梁高差了五公分,拆模时塌了,砸伤了三个工人。可刘工的名头在这儿,加上王磊拍着胸脯保证,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拿起尺子往钢管上量。
“量准点,-0.5m,别错了。” 王磊盯着他们放线,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又很快被狠劲取代。他往材料库的方向瞥了眼,心里默念:林宇,对不住了,谁让你挡了我的路……
林宇和张师傅核对完钢筋回到木工区时,梁底模板已经支到 1.2m 高了。钢管纵横交错,像只趴在地上的钢铁蜘蛛,木工们正忙着钉脚手板,锤子敲打的 “砰砰” 声震得人耳朵疼。
“怎么这么快?” 林宇心里咯噔一下,往黑板上瞅 —— 那行 “-0.5m” 的字迹刺眼得很,尤其是那个 “-” 号,边缘明显比其他字新。
“小林回来啦?” 老陈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多亏王磊传信,说标高改了,不然还得返工。” 他指了指刚支好的模板,“你看,这垂直度咋样?”
林宇没看模板,快步走到黑板前,手指抚过那个 “-” 号。粉笔灰沾在指尖,是新鲜的白色,不像其他字已经蒙上了层灰。他猛地回头,看见王磊正往材料堆后面躲,耳朵尖红得像火烧。
“这标高谁改的?” 林宇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钢筋检测报告 “啪” 地拍在模板上,“谁让改成 - 0.5 的?”
木工们都停了手,愣愣愣地看着他。老陈也懵了:“不是刘工改的吗?王磊说……”
“我没说过!” 刘彪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他刚从办公室出来,手里还捏着个没吃完的肉包子,油乎乎的手指在工装裤上蹭了蹭,“我啥时候改标高了?”
王磊从材料堆后钻出来,强装镇定:“刘工,你忘了?刚才我去办公室,你亲口跟我说的……”
“放你娘的屁!” 刘彪把包子往地上一摔,馅里的油溅了王磊一裤腿,“老子刚睡醒,啥时候见过你?”
林宇没理会他们的争吵,抓起卷尺往梁底跑。他踩着刚钉好的脚手板往上爬,木板在脚下 “咯吱” 作响,像随时会散架。张师傅也跟了上来,老人的手抖得厉害,往模板上一摸,脸色瞬间变了。
“量!” 林宇喊着,把卷尺的一端递给张师傅,“从 ±0.000 开始量!”
卷尺的刻度在晨光里闪着冷光,1.2m、1.1m、1.0m…… 当刻度停在 0.5m 时,林宇的声音像冰锥一样砸下来:“老陈你看!现在模板底已经到 0.5m 了,要是按 - 0.5 算,还得往下挖一米,梁体直接嵌进土里,这楼还想不想盖了?”
老陈的脸 “唰” 地白了,腿一软差点从脚手板上摔下去。“这…… 这……” 他指着王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你不是说……”
“我…… 我记错了……” 王磊的声音越来越小,头埋得快到胸口,“可能是我听岔了……”
“听岔了?” 林宇从脚手板上跳下来,手里的施工图 “啪” 地甩在王磊面前,图纸上的梁体大样图用红笔圈着,“结构标高和建筑标高差 10 公分,就算按你说的 - 0.5,实际也得 - 0.4,你连这个都不懂,还敢传信?” 他指着图纸上的计算公式,每个数字都像颗钉子,“这不是记错了,这是害人!”
王磊被骂急了,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是又咋样?你林宇现在能耐了,懂图纸了,就看不起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了?” 他往地上一坐,开始撒泼打滚,“我就是故意的!谁让你总跟张师傅后面装模作样,谁让你跟设计院的女的走那么近!你不就是想踩着我们往上爬吗?”
工人们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王磊这也太不是东西了”“拿房子的安全开玩笑”“难怪他最近怪怪的”……
刘彪气得脸都紫了,抬脚就要踹王磊,被张师傅一把拉住。“刘工,先别动手。” 老人的声音很沉,目光扫过围观的人,“这事得说清楚。”
“还有啥说的?” 刘彪的唾沫星子喷了王磊一脸,“把这孙子撵走!”
“等等。” 林宇突然开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 是苏晴淘汰下来的旧手机,她说 “能录音,工地上用得着”,他一直带在身上。“我刚才核对钢筋时,怕记不清型号,给刘工打了个电话,正好录下了当时的对话。”
他按了播放键,刘彪粗声粗气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梁底标高不变,还是 + 0.5,让木工班抓紧,别磨蹭……”
录音不长,却像记重锤,狠狠砸在王磊心上。他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
“王磊,你还有啥说的?” 张师傅蹲下身,看着瘫在地上的王磊,老人的声音里没有怒气,只有种深深的疲惫,“缺钱可以跟我说,跟林宇说,跟工地上的弟兄们说,总有办法。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拿房子的安全开玩笑。”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布包,往王磊面前一倒 —— 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最小的是一块,加起来大概有两千多。“这是我攒的养老钱,先拿去给你妹子看病。” 老人的手指在钱上轻轻拍了拍,“不够的,让林宇再想想办法,他认识设计院的人,说不定能借点。”
王磊看着那些钱,突然 “哇” 地一声哭了出来,像个被人抢了糖的孩子。“张师傅……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往地上撞,“我不是人…… 我对不起大家……”
林宇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五味杂陈。他走过去,把那张梁体大样图捡起来,递给王磊:“这图你拿着,夜校的课要是想听,我帮你占座。” 他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有难处,说出来比憋着强。”
王磊接过图纸,眼泪把图纸洇得皱巴巴的,像朵被雨打湿的纸花。他看着林宇和张师傅的背影,突然觉得手里的图纸重得像块钢板,压得他喘不过气。
夕阳西下时,木工班重新调整了模板标高。林宇站在脚手架下,看着工人们忙碌的身影,张师傅正手把手教王磊看图纸,老人的手指在 “+0.500” 的数字上慢慢划过,像在抚摸块珍贵的玉石。
“小林,想啥呢?” 苏晴的短信发了过来,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明天带新的梁体配筋图过去,你帮我看看?”
林宇看着手机屏幕,笑了笑。远处的塔吊在暮色里转着,像个不知疲倦的巨人。他知道,工地上的事就像这梁体标高,偶尔会跑偏,但只要及时纠正,总能回到正路上。而那些曾经的磕绊,说不定会变成最结实的支撑,让这条路走得更稳。
他往工棚走,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是王磊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谢谢你。”
林宇回了个 “加油” 的表情,加快了脚步。晚风带着工地特有的味道 —— 水泥灰混着汗水,还有点淡淡的希望的味道。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钢筋要核对,图纸要细看,而那个曾经跑偏的标高,已经回到了它该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