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工地像被撒了层盐。塔吊的长臂裹着橙红色防寒布,在铅灰色天空下蜷成沉默的铁兽,材料库的铁门挂着锈迹斑斑的大锁,锁眼里结着层薄冰。林宇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钢筋堆走,每一步都陷进松软的雪地里,发出 “咯吱” 的轻响。
“慢点,别摔着。” 张师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人裹着件军绿色旧大衣,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手里拎着桶防锈漆,刷子在桶沿上磕出 “当当” 声,“这钢筋娇贵着呢,不刷漆冻一冬天,开春全得锈成废铁。”
林宇蹲下身,接过老人递来的刷子。冰冷的漆液沾在手上,冻得指尖发麻,他往手心哈了口白气,搓了搓再接着刷。铁锈混着漆液在雪地上晕开,像幅难看的抽象画。他记得前世这个冬天,工地为了省料没刷防锈漆,开春钢筋全生了锈,监理验工时发了火,逼着他们用钢丝球磨了三天,手上的冻疮全磨破了,血珠滴在钢筋上,冻成了暗红色的冰碴。
“冬歇不是偷懒,是养精蓄锐。” 张师傅用刷子指着远处的主楼框架,钢筋骨架在雪雾里若隐若现,“就像人冬天得囤膘,春天才有劲干活。” 他往钢筋间隙里塞了块木板,防止积雪渗进去冻裂接口,“我年轻时在东北干活,零下三十度,钢筋能粘掉手上的皮,照样得天天检查。”
林宇的手顿了顿。张师傅很少提年轻时的事,只偶尔说过在东北盖过粮仓,具体的细节总含糊带过。他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夜校王老师说的 “老工匠都是活字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暖暖的。
刷到第三捆钢筋时,老周踩着雪过来了,手里拎着个军绿色挎包:“张师傅,小林,喝口热的。” 他解开包,里面是个印着 “劳动模范” 的搪瓷缸,掀开盖子,热气裹着姜茶的辛辣味冒出来,“我家那口子煮的,驱寒。”
林宇接过搪瓷缸,滚烫的温度顺着掌心蔓延到胳膊,冻僵的手指慢慢有了知觉。姜茶里还飘着几粒红枣,是老周媳妇从老家带来的,上次林宇帮她修过漏风的窗户,一直记着情分。
“周哥,你咋来了?” 林宇看着他裤脚的雪迹,知道他住的工棚离这儿少说有半里地。
“给你送个东西。” 老周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裹着双棉手套,“我家小子穿小的,你试试合不合手。” 手套是深蓝色的,指尖缝着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看你天天摸钢筋,手都冻裂了。”
林宇的鼻子有点发酸。前世这个冬天,他的手冻得像红萝卜,裂开的口子渗着血,只能用胶布缠得厚厚的,连握瓦刀都费劲。那时老周也想借他手套,却被王磊抢了去,说 “老周你胳膊肘往外拐”。
“谢周哥。” 他把手套往手上套,大小正合适,掌心的绒毛蹭着皮肤,暖得让人想落泪。
老周嘿嘿笑了两声,搓着手往钢筋堆上看:“这雪下得好,明年准是丰年。对了,昨天去镇上买东西,听见建材店老板说,开春水泥要涨价,每吨得涨五十多。” 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结成小冰粒,“说是环保查得严,小厂子关了不少。”
林宇的心猛地一跳。他攥着搪瓷缸的手紧了紧,姜茶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 前世 2011 年开春,水泥价格确实涨得厉害,赵坤因为没提前备货,硬生生多花了二十万,最后全从工人工资里扣。那时他蹲在工棚里算扣除的工资,铅笔在纸上画了又改,怎么也算不明白为什么干了活还倒欠钱。
“涨价?” 张师傅的眉头皱了起来,往远处的料场看,“咱们库里的水泥只够用到开春,得提前备点。”
“备料得刘工点头。” 老周叹了口气,往刘彪办公室的方向瞥了眼,“他那人,不见兔子不撒鹰。”
林宇没说话,默默记下老周的话。雪落在他的安全帽上,积了薄薄一层,像顶白帽子。他知道,刘彪肯定不会信,前世这时候,谁说涨价他都骂 “造谣”,直到开春真涨了价,才急得满嘴起泡。
但他可以信。
给父母买煤那天,林宇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工棚外的水龙头冻得结结实实,他用热水浇了半天才拧开。揣着这个月省下的钱,他踩着积雪往镇上走,棉鞋里灌进雪粒,冻得脚趾发麻。
镇上的拖拉机站飘着柴油味,几辆绿色的拖拉机趴在雪地里,像群打盹的蚂蚱。林宇找到常去的那辆,司机老马正蹲在车斗旁啃馒头,白雾从嘴里冒出来,像头小火车。
“小林?今天咋有空?” 老马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渣,“去看你爹妈?”
“嗯,顺便买点煤。” 林宇往拖拉机上爬,车斗里结着层冰,他抓着栏杆的手滑了下,差点摔下去。
“坐稳了!” 老马猛踩油门,拖拉机 “突突” 地冒着黑烟往城外跑。雪被车轮卷起,像条白色的尾巴,路边的白杨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 “呜呜” 地哭。
三个小时的颠簸后,拖拉机停在煤场门口。林宇跳下车时,腿麻得差点站不住。煤场老板是个红脸膛的胖子,正蹲在磅秤旁算账,算盘打得 “噼里啪啦” 响。
“要多少?” 老板抬头看他,哈出的白气在胡子上凝成霜,“今年的无烟煤可贵了,比去年涨了两成。”
“来两吨。” 林宇往煤堆走,用脚踢了踢煤块,黑亮的煤块上沾着冰碴,“老板,这煤耐烧不?”
“放心,我这煤是从山西拉的,火苗旺着呢。” 老板跟在他身后,算盘珠子还在响,“昨天建筑队的王老板来拉水泥,说开春还得涨,让我给他留十吨。” 他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南边在查环保,小水泥厂全关了,大厂的货供不上。”
林宇的脚步顿了顿,假装看煤,耳朵却竖得老高。
“王老板还说,钢筋也得涨,” 老板把算盘往磅秤上一放,声音里带着点幸灾乐祸,“你们干工地的,今年怕是不好过。”
林宇没接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他付了煤钱,看着老板指挥工人往拖拉机上装煤,黑亮的煤块堆成小山,压得车斗 “咯吱” 响。
往家走的路上,林宇坐在煤堆旁,老马的收音机里放着豫剧,咿咿呀呀的。他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雪把大地盖得严严实实,像张干净的图纸。他知道,冬歇不是结束,是另一场战斗的开始 —— 他得在开春前,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
从家回来后,林宇成了镇图书馆的常客。图书馆在老电影院的二楼,木地板踩上去 “咯吱” 响,管理员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总坐在窗边织毛衣,看见林宇就笑:“又来了?今天还看那本《建材市场报》?”
“嗯,麻烦您了。” 林宇往阅览室走,手里攥着个从废品站淘来的硬皮本,封面用胶带粘了又粘。
他把 2010 年的报纸按月份排好,趴在积着灰的桌子上,用铅笔在硬皮本上画曲线。横轴是月份,纵轴是价格,钢材、水泥、砂石的价格像三条弯弯曲曲的蛇,在纸上爬。2010 年 12 月的水泥价格是每吨 320 元,他在旁边标了个红三角 —— 老周说开春涨到 370,那就是 15% 的涨幅。
“这小伙子,看报纸比看姑娘还认真。” 老太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手里端着杯热茶,“喝点暖暖身子。”
林宇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搪瓷,心里暖烘烘的。“谢谢阿姨。”
“你是工地上的吧?” 老太太往他的本子上看,“我儿子也在建材厂,说现在查环保查得严,小厂子关了好多。” 她叹了口气,“这年头,干啥都不容易。”
林宇的笔顿了顿,在 “环保政策” 四个字下画了条波浪线。他想起张师傅带他去拜访的老供应商,姓李的老头拍着大腿说 “明年正月就得换脱硫设备,不然不让开工”,烟袋锅敲得桌角 “当当” 响。
“阿姨,您知道装配式建筑吗?” 林宇突然问。昨天他在废品站翻到本 2010 年的《建筑科技》,里面有篇报道说 “住建部将在全国试点装配式建筑”,配着张预制板拼接的照片,像搭积木似的。
“听说过,” 老太太织着毛衣,针在毛线里穿梭,“我儿子说,以后盖房子不用搬砖了,直接拼板子就行。” 她笑了笑,“跟你搭积木似的。”
林宇把那篇报道撕下来,夹在硬皮本里,用红笔圈出 “2011 年重点试点城市”。他记得前世赵坤就是因为没跟上这波趋势,2013 年投标时连资质都不够,最后只能接些小工程。
从图书馆出来,雪又下了起来。林宇往废品站走,想再找找有没有旧杂志。废品站老板是个瘸腿的老头,正蹲在雪地里分报纸,看见林宇就喊:“小林,今天有好东西。”
他从堆成山的废品里翻出本《施工技术》,封面都磨没了,里面却夹着张 2009 年的建材价格表。林宇翻到水泥那页,上面标着 “2009 年均价 280 元 / 吨”,比 2010 年涨了 14%。
“这趋势,怕是刹不住。” 林宇摸着那张泛黄的纸,心里渐渐有了个念头 —— 开春前,必须说服李经理备足水泥和钢材。
冬歇期的工地并不完全安静。张师傅隔三差五带着林宇去检查设备,搅拌机的齿轮要上油,电焊机的线路要包好,连脚手架的卡扣都得一个个拧紧。老人边干活边讲 “冬歇五防”:“防冻、防滑、防火、防盗、防煤气”,每个字都像钉子似的敲进林宇心里。
“你看这卡扣,” 张师傅用扳手拧着冻住的螺丝,哈出的白气模糊了镜片,“冬天一冻就脆,开春用容易断。” 他把拧下来的螺丝放在手心搓,直到搓出温度,“干啥都得有耐心,急不得。”
林宇看着老人冻得发红的耳朵,突然想起苏晴。不知道她在设计院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教她这些。
一周后,他收到了张明信片。邮票上印着故宫的雪,背面是幅钢笔速写 —— 设计院的窗户上结着冰花,像幅抽象画,旁边写着:“林宇你好,北京下了好大的雪。年后带新图纸去工地,有几个节点想请教你。苏晴。”
林宇把明信片夹在张师傅借他的《施工手册》里,那是本 1985 年的版本,纸都黄得发脆,扉页上有老人的字:“匠者,守正出新。”
那天下午,王磊突然出现在工棚门口。他裹着件不合身的棉袄,袖口短了截,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手里拎着个工具箱。
“林宇,忙着呢?” 他的声音有点发紧,眼睛往地上看,不敢直视林宇。
林宇正在画钢材价格曲线,铅笔在纸上划出 “沙沙” 声。“有事?”
“我…… 我来给你修修自行车。” 王磊把工具箱往地上一放,蹲下身去搬林宇的自行车,车胎早没气了,瘪得像块破布,“看你总步行去镇上,怪冷的。”
他的动作很笨拙,打气筒在手里晃来晃去,好不容易才对准气门芯。林宇看着他冻得发紫的耳朵,突然发现他的工具箱里放着本《建筑入门》,书角都卷了,上面还画着歪歪扭扭的重点。
“这本书……” 林宇指着书问。
王磊的脸瞬间红了,手忙脚乱地想把书藏起来,却把扳手碰掉了,“哐当” 一声砸在地上。“我…… 我没事看看。” 他捡起扳手,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以前的事,对不住了。”
林宇没说话,递给他副棉手套 —— 是老周给的那副。王磊愣了愣,接过手套时,手指碰到了林宇的手,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车胎补好了。” 王磊推着自行车站起来,车把歪歪扭扭的,“我…… 我先走了。”
林宇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喊:“王磊。”
王磊猛地回头,眼里带着点惊讶。
“开春后,李经理可能要招个材料员。” 林宇看着他,“你要是想干,我可以帮你问问。”
王磊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只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进了雪地里,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不少。
雪还在下,林宇站在工棚门口,看着王磊的背影消失在雪雾里。他知道,冬歇期不仅是养精蓄锐,也是改变的机会。有些人,有些事,都在悄悄变好。
他回到工棚,翻开张师傅的《施工手册》,扉页的 “守正出新” 四个字在灯光下泛着光。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工地盖得严严实实,像盖了层厚厚的棉被。林宇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苗 “腾” 地窜起来,映着他手里的硬皮本,上面的价格曲线在火光里起伏,像条通向未来的路。
他知道,开春后会有场硬仗,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煤在炉子里 “噼啪” 地响,像在为他加油。林宇的手指在价格曲线上轻轻划过,从 2010 年的冬天,一直划到 2013 年的春天,那里有片空白,等着他用新的故事填满。
冬夜很长,但他知道,只要心里有光,就不怕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