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烟花还在夜空里炸出绚烂的花,工地已经醒了。林宇踩着未化的残雪往地基坑走,棉鞋踩在冻得发硬的土地上,发出 “咯吱” 的脆响。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火药味,混着冻土解冻后的腥气,像杯兑了冰的烈酒,呛得人鼻尖发酸。
“小林,慢点!” 张师傅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老人裹着件深蓝色的旧棉袄,手里拎着个铁皮测温箱,箱子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白铁,“这天说暖就暖,冻土一化,麻烦就来了。”
林宇蹲在地基坑边,往下望。深约三米的基槽像道沉默的伤疤,侧壁的黄土冻得邦邦硬,却能看见几道细微的裂缝,像冻裂的玻璃。他记得前世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忙着赶工期,没人在意这些不起眼的裂缝。直到三月中旬,地基突然沉降了五公分,刚绑扎好的钢筋架歪成了 “S” 形,李经理在工地上跳着脚骂了一下午,最后只能把已经做好的地基全部刨掉重弄,光人工费就多花了十几万。
“你看这儿。” 林宇指着侧壁一道斜向的裂缝,用手指比了比宽度,“昨晚零下五度,今天中午零上三度,一冻一化,土就松了。”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画着这几天的温度记录,用红笔圈出 “昼夜温差 8℃” 的字样,“张师傅,这是季节性冻胀,得处理。”
张师傅把测温箱往地上一放,拿出温度计往土里插。金属探头没入冻土的瞬间,发出 “吱” 的轻响,像冰碰到了热铁。“零下二度。” 老人看着表盘上的红线,眉头皱成了疙瘩,“表层化了,底下还冻着,最容易出问题。” 他年轻时在东北盖过粮仓,对冻土的脾气再熟悉不过,“这土是粉质黏土,含水量高,一冻能膨胀百分之三,开春化了又缩,地基不裂才怪。”
林宇蹲下身,从地上捡起块冻土块。冰碴在阳光下闪着亮,他用手一掰,冻土脆生生地裂成两半,断面能看见细密的冰针,像块冻住的海绵。“我昨天用洛阳铲取了样,” 他翻开本子,上面画着分层示意图,“表层三十公分已经化冻,含水量 28%;中间五十公分是冻融过渡层,软得像烂泥;底下全是冻硬的,含水量反而低。”
“这就麻烦了。” 张师傅往基槽深处看,“硬壳下面是软泥,就像踩着冰块过河,冰一化就得掉下去。” 他摸出烟袋锅,却没点燃,只是在手里转着,“得让李经理看看。”
两人刚走到工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刘彪的大嗓门:“李经理,您放心,这地基年前就处理好了,开春直接绑钢筋浇筑,保证误不了工期!” 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像块浸了水的海绵,“那些小裂缝算啥?太阳一晒就好了。”
林宇和张师傅对视一眼,推门走了进去。李经理正坐在办公桌后看图纸,手里的铅笔在 “地基承载力特征值” 那栏敲着桌面,看见他们进来,抬了抬眼皮:“老张,小林,有事?”
“李经理,地基有问题。” 张师傅把测温箱往桌上一放,温度计的红线还停在零下二度,“冻土冻胀,基槽侧壁裂了,再往下挖容易塌。”
刘彪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张师傅,您这就危言耸听了吧?我昨天还去看过,好好的。” 他瞥了林宇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有人想偷懒,故意找借口?”
“是不是借口,去看看就知道。” 林宇把手里的冻土块往桌上一放,冰碴在桌面上化成小水洼,“这是今早取的样,表层已经开始软化,承载力根本不够设计要求的 180kPa。” 他翻开本子,指着上面的计算过程,“我按规范算了,至少得挖到冻土层以下一米五,不然开春一化冻,整个地基都得沉降。”
李经理的眉头皱了起来,放下手里的铅笔:“有这么严重?” 他搞工程十几年,知道冻土的厉害,但总觉得 “小心驶得万年船”,没必要这么紧张。
“李经理,这可不是小事。” 张师傅往图纸上指,“您看这栋楼是框架结构,地基不均匀沉降,柱子准开裂。” 他年轻时见过因为冻土没处理好,刚盖好的教学楼裂得像蜘蛛网,最后只能爆破拆除,“宁愿慢半个月,不能出一点错。”
刘彪在旁边撇了撇嘴:“老张,您都退休的人了,还操这么多心干啥?按图纸施工,出了事我担着!” 他拍着胸脯,唾沫星子溅到图纸上,“林宇,你一个小工懂啥?跟着瞎掺和!”
林宇没理他,只是看着李经理:“李经理,要不我们做个试验?” 他指着基槽边的空地,“挖个两米深的坑,监测三天,看看冻融变化。”
李经理犹豫了一下。工期确实紧,甲方催得急,但他也知道张师傅的为人,从不乱说话。“行,”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我跟你们去看看。”
基槽边已经围了几个工人,都是刘彪安排来准备绑钢筋的。看见李经理过来,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老周也在其中,正拿着振捣棒往地上戳,想试试土的硬度,看见林宇就使了个眼色,意思是 “小心刘彪”。
“都让让。” 林宇拿起洛阳铲,往地上用力一插。铲头没入冻土的瞬间,发出 “咚咚” 的闷响,像敲在实心木头上。他拔出铲头,带出一筒冻土,用手扒开来看:“大家看,这是表层三十公分,已经化冻,能攥成团;再往下,就是这种半冻半化的,一捏就散。”
有个年轻工人嗤笑一声:“这有啥?冬天都这样,太阳一晒全好了。” 他是刘彪的远房侄子,平时跟着刘彪混日子。
“好不了。” 张师傅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这种粉质黏土,冻胀率能到 3%,一米深的地基,能鼓起来三公分。开春一化,又得缩回去,来回这么一折腾,钢筋混凝土都得裂。” 他往基槽边的裂缝指,“这些缝看着小,其实下面已经空了,就像烂苹果,表面看着好好的,里面全坏了。”
李经理蹲下身,用手摸了摸裂缝。指尖沾上湿乎乎的泥土,他捻了捻,土粒黏在手上,半天都掉不下来。“老张,你说咋处理?” 他的语气里已经没了刚才的犹豫。
“必须挖到稳定冻土层以下。” 张师傅斩钉截铁地说,“至少一米五深,然后换填级配砂石,分层夯实。” 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图纸,是他年轻时处理冻土的经验,“还得在周边做排水沟,防止融化的雪水渗进去,加重冻胀。”
“那得耽误多少工期?” 刘彪急了,跳着脚说,“甲方那边催得紧,晚一天罚五千!”
“现在不处理,将来返工更耽误事。” 林宇冷冷地说,“到时候罚的就不是五千了。” 他想起前世因为地基沉降,整个项目延期了两个月,罚款单像雪片似的飞来,最后赵坤把责任全推给了施工队。
李经理沉默了半天,最后一拍大腿:“就按老张说的办!刘彪,你安排人,马上开始挖!” 他瞪了刘彪一眼,“要是出了问题,我唯你是问!”
刘彪悻悻地应了声,却磨磨蹭蹭地不肯动,眼睛瞟着林宇,像只斗败的公鸡。
处理冻土的过程比想象中难得多。刚过完年,工人还没到齐,剩下的几个也懒洋洋的,觉得这是 “没事找事”。林宇和张师傅只能带头干,拿着洛阳铲取样,用测绳量深度,每天在基槽边守十几个小时。
“小林,歇会儿吧。” 张师傅递给林宇个馒头,是从食堂打回来的,已经凉透了,“你都三天没睡好觉了。”
林宇啃着馒头,眼睛还盯着测温计。表盘上的红线指着 2℃,比昨天又高了点。“没事,张师傅。” 他往嘴里塞着馒头,噎得直瞪眼,“等稳定了就好了。”
他们用 “盐渍法” 做的试验坑就在旁边。林宇往坑里撒了层工业盐,用铁锹拌匀,然后覆盖塑料布保温。每天早中晚三次测温度,记录盐分对冻土的影响。“你看这儿,” 他指着试验记录,“撒了盐的地方,冰点降到了零下五度,比没撒的晚化冻两天,而且化得均匀,不会出现软夹层。”
张师傅点头:“这法子老祖宗就用过,冬天路上撒盐防滑,一个道理。” 他往基槽里看,刘彪安排的人正慢吞吞地挖着,铁锹碰在冻土上,发出 “叮叮当当” 的响,却没挖下去多少。
“这帮懒货。” 张师傅骂了句,脱了棉袄就跳进基槽,“小林,拿铁锹来!”
林宇也跟着跳了下去。泥浆没过小腿,冰冷刺骨,像无数根针扎着皮肤。他咬着牙挥动铁锹,冻土块被铲起来,溅得满身都是泥点。张师傅在旁边喊着号子,声音洪亮,像面破锣,却让人心头一热。
老周不知什么时候也跳了下来,手里拿着把洋镐:“我来搭把手!” 他的吆喝声惊动了其他人,有几个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跳了下来。
刘彪站在基槽边,看着下面热火朝天的景象,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想下去,又拉不下脸,最后只能悻悻地走开,嘴里嘟囔着 “一群傻子”。
连续干了五天,基槽终于挖到了一米五深。林宇用洛阳铲取样,这次带上来的土是均匀的黄色,攥在手里能成团,却不黏手,含水量 18%,正好在规范要求的范围内。“成了!” 他把土样举起来,在阳光下喊,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张师傅接过土样,用手捻了捻,又闻了闻:“这才是好土。” 他往基槽壁上拍了拍,声音闷闷的,像敲在实心木头上,“可以换填了。”
换填级配砂石那天,李经理特意来了工地。他看着工人把砂石分层铺开,用振动碾压实,每一层都量厚度、测密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小林,” 他拍着林宇的肩膀,泥点沾了他一身,却毫不在意,“你这本事,当小工屈才了。”
林宇的脸有点红:“都是张师傅教的。”
“老张是厉害,” 李经理点头,“但你肯学、肯钻,这才难得。” 他看着远处的主楼框架,“监理昨天来看了,说咱们这地基处理得规范,比旁边工地强多了。”
正说着,监理的车就到了。孙监理戴着白手套,拿着靠尺往基槽壁上靠,又用环刀法取了样,眉头渐渐舒展开:“李经理,你们这地基处理得不错,尤其是冻融过渡层处理得很到位,值得表扬。” 他的目光落在林宇身上,“这位小同志是?”
“他叫林宇,是我们工地的技术员。” 李经理抢先说,语气里带着点自豪。
林宇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孙监理已经伸出手:“小林同志,做得好。现在年轻人肯学这些老手艺的,不多了。”
林宇握着监理的手,感觉对方的指尖带着点墨水的味道。他想起夜校王老师说的 “图实对应”,突然明白,最好的技术不是在图纸上,而是在工地上,在这一铲一镐的实干里。
地基处理完的那天晚上,林宇在工棚里整理资料。老周端着碗面条过来:“给你加个蛋,补补。” 他往林宇的本子上看,上面画满了地基处理的示意图,还有详细的试验记录,“王磊今天跟我说,你真有两把刷子。”
林宇笑了笑:“他肯帮忙就行。” 王磊这几天没少干力气活,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看他的眼神已经没了以前的敌意。
“对了,” 老周压低声音,“刘彪被李经理骂了,说他不懂装懂,差点误了大事。” 他嘿嘿笑了两声,“活该。”
林宇没说话,翻开手机。苏晴发来条消息,附了张地基详图,上面用红笔标着 “冻土深度 1.5m”,问他 “这个标注对吗?我爸爸说北方地区得加深”。
林宇看着图纸,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可以加 0.3m,考虑极端低温,而且你们设计的是独立基础,埋深够才能抗倾覆。”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下周有空吗?可以带图纸来工地,现场给你讲讲。”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林宇听见外面传来烟花的声音。他走到工棚门口,看见夜空中炸开的烟花,像朵巨大的花,照亮了刚处理好的地基,也照亮了远处的主楼框架。
张师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那本《施工手册》:“小子,干得不错。” 老人的眼睛在烟花的光里闪着亮,“记住,地基就像人的脚,脚站稳了,才能走得远。”
林宇点头,握紧了手里的手机。屏幕上苏晴的消息刚发过来:“好啊,到时候请你吃冰棍。”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地基稳了,楼才能往上盖;脚站稳了,路才能往前走。夜风吹过工地,带着春天的气息,像在为他加油。
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而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