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工棚的铁皮顶被冻得发脆,林宇摸着黑收拾行李时,金属饭盒撞在钢筋床架上,发出 “哐当” 一声脆响。老周翻了个身,鼾声顿了顿:“真不跟哥几个多待两天?” 月光从破窗棂钻进来,照见他枕头边露出的半截振捣棒操作口诀 —— 那是昨晚特意写在烟盒上的。
“李经理让今早报到。” 林宇把张师傅给的《施工规范》塞进帆布包,书脊上的折痕比工地上的裂缝还深。他摸出王磊连夜焊的铁皮工具箱,锁扣处特意缠了圈胶布,防止碰撞出声,“等站稳脚跟,回来请哥几个喝酒。”
拖拉机在冻土上颠簸时,林宇解开了工装最上面的纽扣。领口磨出的毛边蹭着下巴,像在提醒他这衣服陪自己扛过多少根钢筋。路过 3 号楼地基时,他让司机停了两分钟,雪地里的基槽边缘还留着他用盐渍法处理的痕迹,冰层下的土色比别处深些 —— 那是连续三夜守在工地的证明。
项目部的电动伸缩门滑开时,保安室的老头探出头,打量他的眼神像在看堆建筑垃圾。林宇踩着鞋上的泥雪往里走,脚印在花岗岩地面上洇出深色的花,直到被保洁阿姨的拖把追着擦掉:“新来的?不知道换鞋套?”
三楼技术部的门推开时,林宇闻到了三种味道:张工身上的烟草味、刘工咖啡杯里的焦糊味、卷毛文员桌上的香水味。这三种味道混在一起,比工棚里的汗味更让他局促。张工从电脑后抬眼,烟灰落在 CAD 图纸上,烫出个小黑洞:“把这叠变更单输进系统,下午要用。”
变更单堆在桌上像座小山,最上面的那张标着 “2011 年 3 月”,但林宇记得 3 号楼的变更单是 5 月才审批通过的。他捏着纸张边缘翻找,指腹触到处圆珠笔涂鸦 —— 是王磊的笔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塔吊,旁边写着 “加油”。这张纸定是从工棚带过来的,被谁塞进了这批旧文件里。
“哟,这不是林大英雄吗?” 刘工端着马克杯晃过来,杯壁上的咖啡渍像幅抽象画,“听说你在地基里埋了护身符?不然怎么李经理非把你挖上来?” 他故意撞了下桌角,变更单哗啦啦散了一地。
林宇蹲下去捡时,看见张工在隔间里翻文件,手指在标着 “作废” 的文件夹上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抽走了最底下的那页。等林宇把变更单理好,发现编号 “BG-07” 的那张不见了 —— 那是涉及 3 号楼后浇带位置的关键变更,前世就因为漏了这张单,导致后期渗水严重。
“张工,BG-07 的变更单……”
“问刘工要。” 张工头也没抬,键盘敲得 “噼里啪啦” 响,“他上周还用过。”
刘工正对着镜子拔白头发,闻言把梳子一摔:“早丢了!这种过期文件留着占地方。” 他往地上啐了口,“新人就是事多,有这功夫不如去扫扫厕所。”
林宇没再争辩。他回到座位,从帆布包里掏出手机,点开相册里的照片 —— 那是上周在工地资料室拍的,BG-07 变更单的扫描件被他存在加密相册里。照片里的纸张边缘卷着毛边,还沾着块水泥印,却比项目部这些崭新的文件更可靠。
中午去食堂,林宇刚把餐盘放在角落的桌子上,就听见卷毛文员的笑声:“刘哥你看他,居然带咸菜来配西餐?” 刘工把刀叉碰得叮当响:“工地上吃惯了猪食,哪懂什么红酒牛排。” 林宇低头扒拉着米饭,咸菜是母亲腌的萝卜干,玻璃罐上还贴着块胶布,写着 “少放盐”。
“介意拼个桌吗?” 苏晴的声音突然响起,她手里的餐盘里只有份蔬菜沙拉,“设计院的餐卡余额不足了。” 她坐下时,浅灰色西装的袖口沾着点铅笔灰,“王老师说你整理的变更单很细致,特别是后浇带的标注。”
刘工的刀叉顿在盘里。林宇的耳朵有点发烫,刚要说话,苏晴突然指着他的手机:“这张 BG-07 的照片能发我吗?我们院的存档好像也丢了。”
林宇抬头时,正对上她眼里的认真。这才想起,前世苏晴就是因为找不到这份变更单,被总工程师骂 “工作失职”,哭着在设计院的走廊里给父亲打电话。他点了点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心里突然敞亮 —— 原来有些帮助,不必等到对方开口。
下午输变更单时,林宇特意把 BG-07 的内容补全,附在扫描件后面,用红笔标注 “依据工地资料室存档补录”。张工路过时扫了眼屏幕,没说话,但往他桌上放了杯速溶咖啡,包装上印着 “特浓”。
傍晚下班前,李经理突然来技术部:“3 号楼的后浇带验收记录呢?监理明天要查。” 刘工手忙脚乱地翻文件柜,脸涨得像猪肝:“我…… 我找找……”
“在这里。” 林宇把刚打印好的记录表递过去,表格里不仅有验收日期和签字,还附了现场照片 —— 是他用手机拍的,钢筋间距、保护层厚度都标得清清楚楚,“按 BG-07 变更单补充了验收项。”
李经理翻到最后一页时,突然笑了:“这张照片拍得专业啊,比监理站的还清楚。” 他抬头看向张工,“以后 3 号楼的技术对接,让小林负责吧。”
张工推了推眼镜:“他 Excel 用得还不熟……”
“我可以教他。” 苏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份图纸,“我们院的实习生都用这款函数教程。” 她把教程放在林宇桌上,封面上有行娟秀的字:“数据要像钢筋一样扎实。”
刘工摔门而去时,皮鞋跟在地毯上敲出愤怒的节奏。林宇摸着那本教程,突然想起工棚的灯泡总接触不良,王磊每次都骂骂咧咧地修,却总在修好后往灯座里塞块橡皮垫 —— 原来关心可以有很多种模样,哪怕带着刺。
晚上加班时,技术部只剩林宇一个人。他点开苏晴给的教程,屏幕上的函数公式像串密码。窗外的塔吊探照灯扫过办公桌,在 Excel 表格上投下道亮线,正好落在 “后浇带宽度” 那一栏。林宇的手指悬在键盘上,突然想起张师傅刷防锈漆时说的话:“每道工序都得像给钢筋穿衣服,不能漏过任何地方。”
凌晨两点,他把整理好的变更单发给张工,附带了份《3 号楼变更要点说明》,用不同颜色标出关键节点。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 是张工,他手里拿着个保温杯,往林宇桌上倒了杯枸杞水:“你标的那个保护层厚度,确实比规范要求的多了 2 公分。”
“工地上的老师傅说,多这点更保险。” 林宇捧着水杯,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
张工没说话,从抽屉里抽出本《混凝土结构规范》,在某页折了角:“这里写着呢,冻胀地区要增加保护层厚度。” 他往窗外看,塔吊的灯光在雪雾里晕成团,“我年轻时也觉得老规矩是废话,直到亲眼看见柱子冻裂。”
林宇翻到那页时,发现 margins 处有行钢笔字:“规范是底线,经验是防线。” 字迹苍劲,和张师傅现在的潦草判若两人。
收拾东西准备走时,林宇在张工的垃圾桶里看见团废纸 —— 展开来,是张被揉皱的验收记录,上面有刘工的签名,后浇带宽度比规范少了 3 公分。他默默把纸铺平,夹在《施工规范》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 原来每个看似冷漠的人,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挣扎。
走出项目部时,保安室的老头递来个热包子:“看你加班到现在,垫垫肚子。” 包子是韭菜馅的,热气腾腾的,像工棚里的大锅菜。林宇咬了口,突然想起老周总说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眼眶有点发潮。
雪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落在工地上,把塔吊裹成个白胖子。林宇踩着积雪往临时宿舍走,帆布包里的铁皮工具箱硌着腰,像块温暖的石头。他知道,从工棚到项目部,就像从地基到地面 —— 底下的扎实,才能撑起上面的光鲜。
宿舍的暖气片不太热,林宇把苏晴给的教程放在枕边,又从工具箱里摸出王磊焊的小台灯。灯泡亮起时,在墙上投出个小小的光圈,照在 “数据要像钢筋一样扎实” 那行字上。他突然明白,适应新环境不是要变成别人的样子,而是要带着自己的根,在新的土壤里继续生长。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工地上的积雪被月光照得发亮,像张等待落笔的图纸。林宇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点开与苏晴的对话框,输入:“明天去工地核对后浇带位置,一起吗?” 发送的瞬间,他仿佛听见了春天抽芽的声音。
这一夜,林宇睡得很沉。梦里他又回到了工棚,老周在讲振捣棒的操作口诀,王磊在给塔吊画笑脸,张师傅的铅笔在图纸上沙沙作响。而他自己,正拿着那份补全的变更单,一步一步,从地基走向地面,走向那个注定要属于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