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长乐殿内的压抑与沉重,在沈凝华答应以性命担保之后,似乎更添几分孤注一掷的悲壮。叶贵妃挥挥手,示意吴嬷嬷带沈凝华前往靖阳王夜君离的寝殿——集贤堂。

集贤堂位于王府后院最清幽安静之处,平日里是夜君离读书习武、修身养性之所。然而此刻,这座曾经充满阳刚英气的院落,却被一层浓重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死寂所笼罩。

沿途遇到的侍卫和下人,无不面色凝重,脚步匆匆,见到吴嬷嬷和沈凝华一行人,也只是躬身行礼,不敢多言。越是靠近集贤堂,空气中的药味便越是浓烈,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让沈凝华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紧。

终于,吴嬷嬷在一座三进的殿宇前停下脚步。殿门紧闭,两名身着软甲的王府亲卫如门神般肃立两侧,神情戒备。

“吴嬷嬷。”亲卫见到吴嬷嬷,躬身行礼。

“贵妃娘娘有旨,宣平远侯府沈二姑娘,入内为王爷查看病情。”吴嬷嬷沉声说道。

两名亲卫对视一眼,眼中皆有讶色,但还是依言推开那扇沉重的楠木殿门。

一股更为浓烈浑浊的药气混合着病人久卧病榻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让沈凝华的眉头下意识地蹙一下。她稳了稳心神,在吴嬷嬷的带领下,与云苓一同走进去。林长史则留在殿外。

集贤堂的正殿之内,光线昏暗,窗户都被厚厚的帷幔遮蔽得严严实实,只在角落里点着几盏发出微弱光芒的长明灯。殿中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几名身着太医服饰的医官正围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床榻边,低声议论着什么,神色皆是凝重无比。见到吴嬷嬷和沈凝华进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议论,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带着审视、怀疑,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显然,他们已经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献方人”的身份。

而那张紫檀木床榻之上,便是牵动着沈凝华两世心弦的男人——靖阳王,夜君离。

只一眼,沈凝华的心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床上的人,早已不复前世记忆中那英姿勃发、气宇轩昂的模样。他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如纸,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一丝血色。曾经那般强健有力的身躯,此刻却消瘦得厉害,只剩下嶙峋的骨骼轮廓。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胸膛只有极轻微的起伏,仿佛随时都可能停止。

若非那微弱的呼吸尚存,他几乎与死人无异!

这……这就是那个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雍战神吗?这就是那个前世在柴房中,从沈若雪口中得知的,对自己一往情深,甚至备下放妻书的夜君离吗?

沈凝华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强忍住眼中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知道,此刻的她,绝不能流露出半分软弱与失态。

“沈二姑娘,这边请。”吴嬷嬷的声音将她从失神中唤醒。

沈凝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缓步走到床榻边。

叶贵妃早已守在床头,见到沈凝华,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开始。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神情憔悴不堪,显然为夜君离的病情,早已心力交瘁。

“娘娘,民女斗胆,想先为王爷诊脉,并查看王爷的气色、舌苔,再询问一些王爷平日的饮食起居以及发病时的具体症状,不知可否?”沈凝华的声音平静而沉稳,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镇定。

“准。”叶贵妃言简意赅。

沈凝华不再多言,先是仔仔细细地观察起床上夜君离的面容。他的眉宇之间,凝聚着一股难以化解的郁结之气,眼睑下方也带着淡淡的青黑色。她又轻轻掀开锦被一角,看了看他的手,指甲干枯,同样没有血色。

随后,她示意云苓上前,用温水浸湿的软帕,轻轻擦拭一下夜君离干裂的嘴唇,然后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他的舌苔——舌质暗红,苔薄白而腻。

做完这一切,她才伸出三根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了夜君离手腕的寸口之上。

那一瞬间,当她的指尖触碰到他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时,沈凝华的心,狠狠地颤抖一下。

就是这只手,前世曾无数次在梦中想要紧紧握住的手……

她迅速收敛心神,凝神静气,仔细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

一旁侍立的几名太医,见她这般有模有样地望闻问切,眼神中的轻蔑之色虽然未减,却也多了一丝好奇。他们倒要看看,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究竟能诊出什么名堂来。

为首的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太医,正是宫中德高望重的太医院院使王太医。他见沈凝华诊脉良久,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便忍不住开口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考较的意味:“沈二姑娘,依你之见,王爷此症,病根何在?”

沈凝华缓缓收回手,站直身子,目光清澈地看向王太医,不卑不亢地答道:“回王太医,依民女浅见,王爷最初确因箭伤所致,气血大亏,经络受损。但如今这般缠绵不愈,甚至每况愈下,恐怕……并非仅仅是箭伤后遗之症那么简单。”

“哦?”王太医挑挑眉,“那依姑娘之见,还有何缘故?”

“民女观王爷脉象,细涩而沉,时而如游丝欲断,时而又隐隐带有躁动之象,此乃正气虚衰,邪毒内侵,郁而不发之兆。”沈凝华的声音清晰而沉稳,“王爷面色蜡黄,唇舌干枯,乃是气血不能上荣;呼吸短促,时有盗汗,乃是阴阳两虚,津液外泄。种种迹象表明,王爷体内,除箭伤之外,恐怕还潜藏着一种……一种不易察觉的慢性毒素。此毒并非一朝一夕所致,而是日积月累,慢慢侵蚀王爷的五脏六腑,耗损王爷的生机。待到箭伤爆发,正气虚弱之际,此毒便趁虚而入,与箭伤余毒交相并发,才会导致王爷如今这般……油尽灯枯之象。”

她这番话说完,整个寝殿之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几名太医皆是面露惊骇之色,不敢置信地看着沈凝华。

慢性毒素?!

他们之前虽然也曾怀疑过王爷的病情不仅仅是箭伤那么简单,但苦于查不出任何中毒的迹象,脉象也复杂多变,难以捉摸,最终也只能归咎于箭伤过重,伤及根本。却不想,今日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一语道破了他们心中隐隐的疑虑!

王太医更是浑身一震,他想起夜君离的脉象确实如沈凝华所说那般诡异,时而虚弱不堪,时而又透着一股莫名的邪火,他们一直以为是箭毒未清或是内热郁结所致,却从未深思过这背后是否还隐藏着另一种更为阴险的慢性剧毒!

“胡言乱语!”一个年轻些的太医忍不住出声反驳,“王爷乃千金之躯,饮食起居皆有专人照料,何来慢性中毒一说?我等行医数十年,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脉象,你一个黄毛丫头,不过是看过几本医书,也敢在此大放厥词,妖言惑众!”

他这话,显然代表了在场一部分太医的心声。他们不愿相信,自己合众人之力都未能诊断出的病因,竟被一个小姑娘轻易点破。

叶贵妃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她猛地看向沈凝华,眼神中充满了震惊、怀疑与一丝不敢置信的恐惧:“你……你说离儿是中慢性剧毒?可有凭据?”

沈凝华迎向叶贵妃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目光,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娘娘,民女不敢妄下断言。但王爷的脉象和症状,确实与寻常箭伤或内热之症大相径庭。若真是慢性中毒,其毒性必然潜伏极深,寻常的验毒之法,恐怕难以察觉。民女所献的古方,正是针对此类阴寒诡谲之毒,以温养正气,逐步拔除毒根为要。方中所用药材,看似平和,实则暗藏玄机,能引蛇出洞,使潜藏的毒性慢慢显露,再以雷霆手段一举清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面色各异的太医,声音清朗地继续说道:“民女知道,各位太医前辈经验丰富,医术高明。但医者父母心,面对沉疴顽疾,多一条思路,或许便多一分希望。民女恳请娘娘恩准,让民女先以三日为期,用此方为王爷调理。若三日之内,王爷的病情能有些微起色,哪怕只是脉象稍有转机,便证明民女的诊断并非虚妄。若三日之后,王爷病情依旧,甚至……有所反复,民女愿承担所有罪责,任凭娘娘处置!”

她再次将自己的性命压上去!

这一次,她不仅指出病因,还给出了具体的治疗方案和期限,以及承担责任的承诺!

那名年轻太医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王太医一个眼神制止。

王太医深深地看着沈凝华,苍老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行医一生,见过无数疑难杂症,也见过不少狂妄之徒。但眼前这个女子,虽然年轻,但言谈举止之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自信,尤其是她对脉象的解读和对慢性中毒的推断,竟与他心中一些未能证实的猜测不谋而合!

难道……真的被她说中?

叶贵妃此刻的心情,更是如同在惊涛骇浪中起伏。慢性中毒!这个词如同晴天霹雳,炸得她头晕目眩。若真是如此,那究竟是谁?是谁如此丧心病狂,要用这般阴险的手段,谋害她的离儿?!

她看着伏跪在地的沈凝华,看着她那双清澈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决心的眼眸,心中那最后一丝理智与情感在激烈地交战。

赌,还是不赌?

脑子寄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