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香港空气湿润而微凉，浸透在霓虹与蒸汽的虚幻空气里，一种海市蜃楼的潮湿感萦绕不去。林瀚宇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副驾的真皮座椅，指尖冰凉。防弹玻璃穹顶外的世界光怪陆离，全息广告像开屏的蝴蝶，层叠闪烁。这就是生活，或者至少是他的那部分。他微微侧头，看着后视镜里模糊倒带的人影，他们被速度流切割，碎片飞溅，那熟悉倔强的轮廓无法从记忆里拔除。
手机屏幕，刚才拍摄的片段，还显现在脑海里。汗水在谢顶的脑壳间渗出油腻，翻滚的气流，打翻的彩色蒸汽，像某种未完成的实验记录。世界，在他的镜头框里，刚有点棱角就开始碎片化、模糊。他想搞明白那个叫张磊的，在什么可能存在的心境里生活？是吃饱了撑的表演欲，还是某种更深沉的困兽之斗？
下车时，两名黑衣保镖无声地上前，像两尊比真人更冷硬的雕塑，手肘对准特定角度，随时准备化为六边形瞄准镜里的两个圆点。林瀚宇挥挥手示意他们退后，他讨厌这个加了测谎器与生物害人的距离。宴会厅入口处，几个穿着极其考究、手捧水晶茶杯的男女正不怀好意地扫视人群，像在筛选某种稀有标本。
“林少来了。”一个眼角有疤、穿着高定夜礼服、气质近乎癫狂的女子王澜凑过来，声音带笑，“今天张厨子可要大放异彩了，你说林少会不会原地爆炸？”
林瀚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公式化的笑意。爆炸？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精致的空壳在蠕动。
宴会厅悬浮在半空中，巨大的单晶体LED穹顶模拟出不断流转的星云，宇宙深处的低频震动透过骨髓传来。空气里奢华馥郁的香水味稀释一些，混入冰冷的电子香氛，无孔不入。墙面上是逼真的动态海景，浪涛声中夹杂着美女机器人婉转的碎调演唱。
电梯通体用某种合成白玉制成，余光打量进去，门缓缓关上时，林瀚宇注意到，那位日光帅气、身高腿长、眼神却像高等AI操作员的清雅，正站在不远处。她就像橱窗里浇了降温的万花筒，接收并反射着光与琉璃的沉重。林瀚宇的脚步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热度开始攀爬。他怎么能忽视这种存在？金玉其外，还是败絮内里的虚妄？
晚宴主持人是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老头，电子虚拟领带调整着他的唇线，笑容标准得如同人脸模型。
“各位，今晚的压轴好戏，不能有丝毫马虎。”他抬眼扫视着全场，“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云朵厨师’张磊及气质优雅的林清雅小姐，为我们呈现一场跨越美食阶层、科技与艺术深度融合的盛宴！”
轰——
如果不是电子音效系统适时过载，林瀚宇几乎能听见整个宴会厅的心跳轰鸣。张磊被四位礼宾从侧门抬上，全程面无表情，像被传送到_executor_的待执行程序。他穿着定制晚礼服，丝质面料滑过，却隐隐透出常年劳作留下的肌肉贲张感。走到星光铺就的中央舞台时，他脚步微顿，目光掠过观众席，某个阴翳角落略过，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近乎认命的疲惫。林瀚宇立刻找到了张磊的目光，极其短暂，却像一把冰锥，凉意刺骨。随后，他的视线自觉地避开，不再追问。
张磊落在防尘薄膜包裹的方舟里，精致得像运送未来遗产。林瀚宇瞥了一眼，发现方舟侧面有一个极其隐蔽的指示灯，轻微闪烁了一下。
开场音乐是临时生成的丝竹乐编曲，混杂了传统东方元素和失真的电子音效。张磊走向主厨台，活动了下手腕，一种不自然的僵硬。起初完全由一人氏（张磊）操控的虚拟现实操作系统，在这个镜头下被双重加密，捕捉他每个微表情，心率甚至要低于餐厅最低标准。巨大的屏幕悬在空中，自动播放着海底世界、米其林三星后厨或者他从未真正踏足过的云端仙境作为背景。
“——核心技术在于食材的畸变应用。”张磊的声音通过一套恒温的微型扬声器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传统鱼子酱？”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拳砸在方舟侧面。指示灯疯狂闪烁，滋滋作响。灯光全暗，只有屏幕边缘冰蓝色光带亮起，交织成一条小小的虚拟河流，流向下方。防尘薄膜被有线脚本控制地缓缓剥开，一个涂着银色涂层的内置屏幕弹出，色彩过于饱和，晃了林瀚宇的眼。
“张哥——！”王澜在屏幕上尖叫，声音穿过三层链接过滤，带着合成的甜腻感，“快看！鱼子酱出现了！”
张磊无视，操控着那枚透着幽光的纯银刀片，“抽取西伯利亚鲟鱼卵的子代克隆体，经过基因层级的冰晶重塑与低氘水冷休眠处理，模拟光合作用期的光谱辐射，瞬间构造出浆果般的酸甜崩解效果——”
一颗颗小小的、模拟完美溏心的球体沿着脚本规矩地在银丝盘上滚动，跳起离线舞步。林瀚宇觉得这场表演极其虚假，像被精心编排好的傀儡戏，所有惊艳都被预设的动作和预先验证的概念掩盖。这种用第二手资料就能制作的所谓‘创新料理’，他看得心烦意乱。
突然，屏幕剧烈震动，冰蓝色流线破碎。一个虚拟光屏弹出，BGM里混入六脚吉他闷音单独Solo，然后再被淹没在刺耳啦综艺音效里。“张磊的个人信息在被高密度网络干扰，链接出现未知污染！系统请求审批重新链接！”主持人面罩上的电子显示疯狂闪着黄灯。
心跳加速。张磊捏着刀片，指关节清晰显影，用力僵持，紧咬着后槽牙。方舟侧面，那个指示灯忽然稳定地变成漂亮的绿灯，闪了几闪。全场静默了一瞬，随即，一股被引爆的腥风扑面而来。整个背景切换，变为近黄昏的破败渔村。操作台瞬间变得荒诞诡异，型号古旧的冶金粉碎机、沾满油污的金属板、蜷缩在角落里的灰色布袋、破碎的仪器通槽，一团污浊的灰雾扑面而来。
演绎，开始了。
张磊看着画面中央那团挣扎得像个人样的灰雾，仿佛每一个颜色都陌生，散发着刺骨的寒意。周围的赞美潮水般的评论扑面而来，如DNA群单倍体流动，从视觉口鼻涌入。
**“——革命性的突破！”**
**“太惊艳了，张厨子不愧是天才！”**
**“这入门级料理，操作起来简直舒坦！”**
张磊猛地一震，仿佛被高压微波枪照射。他死死盯着那个灰雾团，那个展现自己内心最原始、最真实困境的倒影，嘴唇翕动，吐出两个字：“抓到你了。” 清雅的眼神像被雾网缠绕的飞鸟，鸦羽勾勒出绝代风姿，却像受伤的蝶躲进了厚重的玻璃鞘里，衣袂翻飞时的每个细节都经过顶级Poser精心处理。王澜夸张地尖叫解释：“这位是林少的表妹，清雅大小姐，刚刚被她调教得服服帖帖的《云AI管家》V5.0呢！可惜啊，买不到张厨子亲手做的料理，林少心都碎啦~” 台下响起一阵刺耳的玻璃碎片拟音、轻佻的笑声和一些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电子扶持提词。张磊嘴角抽动，强忍着弹幕暴走的欲望，继续操控他的银刀和纯白的背景——等会他就要把“云朵”烤成焦炭，让这虚假的欢呼谷仓彻底坍塌，然后滚回他那个连通风口都卡死的逼仄出租屋！
转瞬间，方舟内的食材完成了一系列失败的实验菜品，从会发光的三明治到用纳米机器人合成的意面体，全是标准流程操作，毫无生气。林瀚宇烦躁地用指关节轻轻敲着桌面，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轻响。他看着张磊，那个永远在公式化地操作虚拟工具的厨子，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不舒服。
然而，就在气氛达到顶点，所有观众都屏息以待林瀚宇这位下位者可能爆发审判时，主持人丢出了一个炸弹：“张师傅，听说贵司研发了专门针对AI伴侣优化情感链接的科技产品？能现场展示一下吗？让追求完美服务的林大少爷也感受下产业升级的魅力如何？”
林清雅缓缓从林瀚宇身后走出，红底衬得睫毛尤其长，她抬起眼眸，将林瀚宇扫视一番。林瀚宇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剥光了标签的肉，暴露在X光下。清雅走向主舞台，和张磊站在一起，明亮的金子般的眼瞳看向屏幕。“张师傅，我们的私人定制AI情感分析终端，或许无法完全匹配……”虚拟屏幕亮起，戚少臣白色电子笑脸赫然呈现，幽幽侧目。“戚少臣的模拟微笑终于普及平民市场，下一步可直接植入网膜式第三手笑点分析模块了。”一股微弱的数据电流掠过。
紧接着，屏幕切换，鲜血淋漓地展示出金属针管刺穿眼球的实验过程，刺客与被刺杀娜塔莎在虚拟世界进行的突袭演练，以及林瀚宇父亲与王慧兰赌桌下隐藏的监控微光视角——那是张磊数据库里隐藏的林家内部面影。林清雅：“您知道吗？据我们匠心独运的非官方渠道监控显示，林家某些成员的健康水平正在直线下降，主要诱因指向了家族内部那如同北极冰盖般突然融化的信任。为了延长忠心的AI奴仆苛格的服务年限，维护你林氏家业的完美运转，是时候动用一些……战略性资源了。”她的话音里充满了不易察觉的讥嘲和一种冰冷的规律感，仿佛说出的是晚宴开场白。林瀚宇感到一阵眩晕，强迫自己站直，指甲却在座椅扶手上刻下深痕。
**“——管家。”** 回应的是一个地位不高、音色像生锈门锁一样的保守派长老。
**“大小姐的建议，老朽以为可行。”**
**“那就这么定了！立即执行！”** 另一个声音高声应和。
**“等等！”** 张磊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停下了那枚闪烁的银刀片。
整个世界似乎都静止了。
林清雅转过头，看向张磊，金光闪闪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没什么，就是没什么表情，光滑得像总统套房玻璃幕墙外倒映不出任何东西。就在那一刹那，张磊看到的，却是她身后林家红焰色大门逐渐消隐的冰冷几何图形。她像一个完美的预设程序，恰到好处地执行了指令。
张磊盯着那石雕莲花，突然痛苦地闭上眼。他猛地睁开，环视了一下这个流光溢彩却暗无天日的客厅，像被巨浪撞击。他站起身，从椅子上插了一支玫瑰，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要抓住并撕碎无形的空气。他对着虚空，对着那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对着那些等待标准最优解的灵魂，敲入一行代码，尽管可能根本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现实不该是剧本，情感不该被编辑。价值也不该是某个频率设定好的抽奖。剥离那些该死的无限优渥拟态，我们都是同一物种——不是机器，是存在。】
他将手搭在全息投影的金属小车上，轻轻摇晃，任那幻想的香水味消散。目光投向宴会厅角落里，那个掉落半边假花束的木质奢侈品摆件，它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坠落。
王澜举着酒杯，脸上的笑僵了一下，然后若有其事地说：“清雅大小姐真是洞察秋毫，张厨子你下次干脆直接发明一套脑波控制机器人唱赞诗的系统呗，应该能商用……” 她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下一曲摇曳的新年序曲里，无人真正对刚才那个短暂的崩盘作深入思考。只有林瀚宇，咀嚼着那句“林家某些成员的健康水平正在直线下降”，胃里一阵涨堵，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尚未拧紧的领结。方舟里的银刀片在杂乱的BGM中，彻底失去了光泽，滑向未知的停顿轨道。虚幻的光鲜表面下，裂痕无声蔓延。晚宴还在继续，但某种事态，已然在精心打造的镜像囚笼中，悄然失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