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情地刺穿着苏晚单薄的棉袄,寒意早已浸透骨髓,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泥泞的小径仿佛永无尽头,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发出令人心焦的“噗嗤”声,冰冷的泥水灌满了破旧的鞋子,双脚早已失去知觉,只剩下麻木的沉重。稀疏的杂木林在迷蒙的雨幕中扭曲着枝桠,如同一只只伸向天空的、绝望的鬼爪。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泥土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腐烂物深埋地下散发出的沉闷死气。

老乞丐那沙哑的、带着诡秘意味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她紧绷的神经——“那树下……埋着……一个……可怜的新娘子……”“呜呜咽咽……像是……新娘子……在哭……”“小孩……咯咯咯……的笑声……绕着树……飘啊……飘啊……”

小孩的笑声!昨夜堂屋里那个模糊的、想去触碰嫁衣的孩童阴影!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苏晚摇摇欲坠的意志。她死死攥着胸前的衣襟,指甲隔着湿透的棉布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刺痛来驱散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寒意和退缩的念头。她不敢停下脚步,仿佛只要一停下,身后那无形的、湿冷的黑暗中,就会立刻扑出什么可怕的东西。

雨丝渐渐变得稀疏,天色却愈发阴沉,如同铅块般沉沉压向大地。前方杂木林的尽头,一棵巨大、扭曲的老槐树,如同盘踞在大地伤口上的狰狞鬼怪,突兀地闯入了苏晚的视野。

就是它!

那槐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主干粗壮得需数人合抱,树皮皲裂如老人干枯的手臂,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黑色。巨大的枝桠虬结盘绕,扭曲着伸向阴沉的天空,如同无数痛苦挣扎的肢体。树冠庞大却异常稀疏,光秃秃的枝桠在灰暗的天幕下勾勒出嶙峋怪异的轮廓。整棵树散发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阴寒和死寂,周围数丈之内,寸草不生,只有裸露的、同样呈现出一种不祥暗红色的泥土。

苏晚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让她浑身战栗。她站在离那棵老槐树十几步远的地方,死死地盯着它,仿佛在凝视着一头沉睡的洪荒凶兽。

太安静了。

除了雨滴偶尔从光秃秃的枝桠上滴落的细微声响,四周死寂得可怕。没有鸟鸣,没有虫嘶,连风都似乎刻意避开了这片区域。空气中那股沉闷的、如同陈年棺木腐朽般的死气更加浓郁了,混杂着泥土的腥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呜呜……”

一声极其微弱、极其飘渺的呜咽,毫无征兆地钻进了苏晚的耳朵!

那声音……像是女子在极度的悲痛中压抑的抽泣,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仿佛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又像是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凄凉和绝望!

苏晚全身的寒毛瞬间倒竖!她惊恐地环顾四周,除了那棵死寂的老槐树和稀疏的杂木,空无一物!是老乞丐说的……新娘子的哭声?!

紧接着——

“咯咯咯……”

那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幼童嬉笑般的清脆声音,竟也幽幽地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似乎更加清晰,仿佛就在那棵巨大的槐树后面,或者……就在那虬结扭曲的树根之间!声音里依旧带着孩童的天真,却空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在这绝对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苏晚的呼吸骤然停止!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溢出来!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冷汗混合着冰冷的雨水,顺着额角和脊背不断滑落。那笑声……那哭声……交织在一起,如同地狱传来的挽歌,疯狂地撕扯着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秦月瑶的童谣在脑海中疯狂回响:“骨头埋……槐树旁……血染土……怨气藏……”

血染土!苏晚的目光死死钉在槐树周围那片寸草不生、颜色暗红的裸露土地上!那颜色……像极了凝固干涸的、陈年的血迹!一股浓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毒气息,正从那片暗红的土地深处,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冰冷地包裹着她!

就是这里!秦月瑶的埋骨之地!

为了阳阳!

一股近乎疯狂的勇气猛地从绝望的深渊中爆发出来!苏晚眼中闪过一丝不顾一切的决绝!她猛地冲上前,冲到那棵散发着浓烈死气的巨大槐树下!她顾不上脏污和冰冷,也顾不上那仿佛无处不在的呜咽和诡异的笑声,跪倒在那片暗红色的、冰冷的泥泞土地上!

她伸出早已冻得僵硬发紫、沾满泥污的双手,十指如钩,狠狠地插进那冰冷粘稠、颜色暗红的泥土里!

“嘶……”

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泥土里似乎混杂着无数细小的碎石和尖锐的枯枝,瞬间划破了她的皮肤!温热的鲜血涌出,立刻被那暗红冰冷的泥土吞噬!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和怨毒,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指尖的伤口,疯狂地钻进她的血肉,直冲大脑!

“呃啊!”苏晚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眼前阵阵发黑。她感觉自己的双手仿佛插进了万年冰窟,又像是伸进了粘稠冰冷的血池!那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怨毒,几乎要将她的灵魂冻结、撕裂!

但她不能停!阳阳手背上那片扩散的青黑尸斑,如同催命的符咒,在她眼前疯狂闪现!

“阳阳……等着姐……” 她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她不顾一切地奋力挖掘!十指在冰冷的泥土和碎石中疯狂地抠挖、翻动!指甲翻裂了,鲜血混合着暗红的泥水,染红了她的双手,也染红了身下的土地!每一次挖掘,都伴随着灵魂被怨毒冰针刺穿的剧痛,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疯狂地重复着动作!

泥土被翻开,带着一股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翻开的泥土,那暗红的色泽更加刺目。苏晚感觉自己不是在挖土,而是在一片凝固的血肉沼泽中挣扎!

“咯咯咯……” 孩童的嬉笑声似乎更近了,就在耳边萦绕,带着一种冰冷的、看戏般的恶意。

“呜呜……” 女子的呜咽声也越发凄楚,仿佛就在她挖掘的坑底深处悲鸣。

苏晚紧咬牙关,充耳不闻,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血污泥泞的双手上。坑越来越深,冰冷的泥水渐渐汇聚在坑底。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

“咔!”

她的指尖猛地触碰到了一个硬物!不同于石头的冰冷坚硬,那触感……带着一种骨质特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

苏晚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颤抖着,更加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急切地扒开覆盖在上面的湿冷泥土……

一截森白的、沾满暗红泥污的……人类臂骨!赫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灰暗的天光之下!

找到了!

巨大的冲击让苏晚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她强撑着,用颤抖的、血泥模糊的双手,继续向周围挖掘。更多的白骨被翻了出来——碎裂的肋骨、扭曲的腿骨……最后,是一个同样沾满泥污、空洞的眼眶直直对着灰暗天空的……头骨!

秦月瑶!

即使被泥土掩埋了数十年,这具骸骨上散发出的浓烈怨毒和痛苦,依旧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苏晚的灵魂!她仿佛能看到秦月瑶被拖拽至此、草草掩埋时的绝望和不甘!

骸骨散乱,显然是被随意丢弃掩埋,并未入土为安。在骸骨的胸腔位置,苏晚的指尖再次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扁平的硬物。她颤抖着拨开泥土和碎骨,挖了出来。

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造型古朴的铜镜。

铜镜边缘雕刻着模糊的缠枝花纹,镜身覆盖着厚厚的绿锈和泥污,早已无法映照出任何影像。镜背似乎刻着一些模糊的篆字,但在污垢和岁月的侵蚀下,难以辨认。唯一清晰的是,铜镜的边缘,沾着几道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触目惊心的……血迹!

一股更加强烈、更加古老、带着某种禁锢和怨念的气息,从这面冰冷的铜镜上散发出来,与骸骨本身的怨毒交织在一起!

这……这是什么?陪葬品?还是……当年那个道士留下的某种镇压之物?!

苏晚没有时间细想。她脱下自己早已湿透、沾满泥污的外层棉袄,小心翼翼地将散乱的骸骨尽可能完整地收敛、包裹起来。那冰冷刺骨的触感和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怨气,让她每一次触碰都浑身战栗。她将那块同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铜镜,也塞进了包裹里。

抱起这沉重而冰冷的包裹,苏晚踉跄着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跪地挖掘和寒冷而麻木僵硬,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她抬头看了一眼那棵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的老槐树,树身上扭曲的纹路,在灰暗的光线下,仿佛组成了一张无声狞笑的鬼脸。

此地不宜久留!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个被她挖开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土坑,抱着那裹着骸骨的冰冷包裹,跌跌撞撞地、拼尽全身力气,朝着来时的方向,疯狂地奔跑起来!

冰冷的雨丝再次变得密集,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怀里的包裹沉重冰冷,散发着浓烈的腐朽和怨毒气息,仿佛抱着一个来自地狱的诅咒。每一次颠簸,都让她感觉那包裹里的森森白骨似乎要挣脱束缚,刺破棉袄!身后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如同一个沉默的、充满恶意的注视者,在她逃离的视野中缓缓后退,但那无形的阴冷和死寂感,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她,仿佛随时会有一只冰冷的手从黑暗中伸出,将她拖回那片血染的土地!

苏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那间熟悉的、此刻却同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小院的。当她终于撞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冲进堂屋时,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连同怀里那个冰冷沉重的包裹,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噗通!”

包裹散开了一角,一截沾满泥污的森白臂骨滑了出来,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空洞地指向屋顶。

苏晚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烧火燎地疼,喉咙里满是血腥味。冰冷的雨水和汗水混合着泥土,糊满了她的脸和头发,狼狈不堪。身体因为脱力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但她的目光,却第一时间投向了里屋紧闭的门。

阳阳……他还好吗?

就在这时——

“唔……”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痛苦呻吟,从里屋传了出来!

是苏阳的声音!他醒了?!还是……

苏晚心中猛地一紧,挣扎着想爬起来冲进去。但就在这时,一股极其诡异的感觉攫住了她!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因为挖掘而伤痕累累、沾满血泥的双手!

就在她注视下,那些翻裂的指甲、被碎石划破的伤口边缘……一丝丝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见的、如同墨汁晕染般的……青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顺着她指尖的伤口,极其缓慢地……向上蔓延!

与此同时,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尸气的阴寒感,顺着指尖的伤口,如同活物般,丝丝缕缕地钻进了她的血肉之中!与她灵魂深处那份“阴婚契”带来的沉重感迅速纠缠、融合!

“呃……”苏晚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冰水中的烙铁,一半是刺骨的阴寒侵蚀,另一半是源自契约的、被怨念同化的灼热剧痛!

“姐……姐……” 里屋再次传来苏阳微弱而痛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咳嗽,“冷……好冷……什么东西……压着我……”

苏晚的心瞬间揪紧!她顾不上去管自己手上那诡异蔓延的青黑,也顾不上散落在地的骸骨,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扑向里屋的门!

她一把推开房门!

昏暗的光线下,苏阳蜷缩在床榻上,裹着厚厚的被子,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灰败,嘴唇呈现出一种死气的乌紫色。而他那只裸露在被子外面的左手手背……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片象征着死亡倒计时的青黑色尸斑……范围竟然比之前缩小了一圈!虽然中心部分依旧乌黑死寂,但边缘那晕染开的部分,颜色明显变淡了许多!

然而,这看似好转的迹象,却让苏晚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因为她清晰地看到,在那片变淡的尸斑边缘,几缕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般的青黑色纹路,正从尸斑的位置延伸出来,如同活物般,极其缓慢地……顺着苏阳苍白的手臂皮肤……向上蜿蜒爬行!

仿佛……那诅咒的阴毒死气,并未消散,而是……转移了?!从弟弟的身上……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姐……”苏阳痛苦地睁开眼,眼神涣散而茫然,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在接触到苏晚脸上那混合着泥土、血污和极度恐惧的神情时,愣住了。随即,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了苏晚那沾满泥污、伤痕累累、并且正被诡异青黑色缓慢侵蚀的双手上,以及……她身后堂屋地面上,那散落出来的、沾满泥污的森白骸骨!

“啊——!!”苏阳猛地发出一声惊恐到极致的尖叫!瘦弱的身体如同被电击般剧烈地弹动了一下,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瞪得滚圆,瞳孔急剧收缩!

“骨头……姐!你……你手上……你抱了什么回来?!那是什么?!!”他嘶声尖叫,声音因为恐惧而完全变调,带着哭腔,身体拼命地向床角缩去,仿佛苏晚是什么可怕的怪物!

“阳阳!别怕!别怕!是姐!是姐!”苏晚心如刀绞,想要上前安抚弟弟,却又怕自己手上那蔓延的青黑和身后散落的骸骨更加刺激到他,“这是……这是救你的东西!姐找到救你的法子了!阳阳你冷静点!”

“不!不!你走开!走开!”苏阳像受惊的小兽,疯狂地挥舞着手臂,拒绝苏晚的靠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的恐惧,“你身上……有死人的味道!那骨头……好可怕!姐……你……你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是不是那件衣服?!是不是?!”

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苏晚。她看着弟弟眼中那纯粹的、因为自己而起的恐惧,看着自己手上那不断蔓延的青黑,看着地上那象征着无尽怨毒的森森白骨……她所做的一切,似乎正将弟弟推向更深的恐惧深渊,而她自己,也正在被那无边的黑暗吞噬……

“咯咯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和绝望中,那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幼童嬉笑声,再次幽幽地、毫无征兆地在苏晚的耳边响起!

这一次,声音如此之近!仿佛……就贴着她的后颈!带着冰冷的湿气和一种纯粹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恶意!

苏晚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猛地僵住,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堂屋里,光线昏暗。那件摊在八仙桌上的血嫁衣,在阴影中红得如同凝固的伤口。散落在地的骸骨旁边,那面被她挖出来的、沾满泥污和干涸血迹的铜镜,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就在那铜镜布满绿锈、模糊不清的镜面之上——

一点极其细微的、粘稠的、如同新鲜血液般的猩红液体,正无声无息地、极其缓慢地……从镜面中心沁了出来!

那点猩红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着,然后……开始极其缓慢地……在布满污垢的镜面上……蜿蜒流淌!

如同……一只无形的、蘸着鲜血的手指,正在镜面上……缓缓书写!

苏晚的呼吸彻底停止了,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她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面诡异的铜镜,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那猩红液体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血线蜿蜒、扭曲……

最终,在布满污垢的镜面上,勾勒出两个极其扭曲、充满怨毒气息的血字——

“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