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的后院,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劣质香烛的呛人烟雾、廉价纸钱焚烧后的焦糊味,还有那缕若有若无却直钻脑髓的陈年老尸特有的腐酸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闷。这气味被大把的艾草和雄黄粉勉强压制着,却仍顽固地从角落那间临时停尸的柴房里丝丝缕缕渗出。
柴房门口挂着两盏惨白的灯笼,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无精打采地晃悠,将门前一小片空地映照得鬼气森森。几个客栈伙计远远缩在墙根下,脸色发白,眼神躲闪,仿佛柴房里躺着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头随时会暴起的凶兽。
“吱呀——”
柴房木门被推开,更浓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一盏油灯在角落破木桌上苟延残喘,豆大的火苗将停放在中央那口薄皮白茬棺材映照得影影绰绰。棺材盖敞开着,露出里面那具名为陈老四的尸骸。
林九立于棺旁,眉头拧成川字,枯瘦的手指悬在尸体上方一寸处,指尖萦绕着极淡的金芒,正以茅山秘法探查尸身经络。他身后,三个徒弟强忍不适探头张望。李秋生喉结滚动,下意识攥紧了怀里的五雷镜;王文才浓眉紧锁,方正的脸上满是凝重;张晓光则踮着脚,一双大眼瞪得溜圆,既有恐惧又压不住那股子刨根究底的好奇。
“师父,”李秋生声音发干,“真……真像四目道长说的,血都吸干了?”
林九尚未答话,门口便传来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却透着戏谑的声音:“何止是血?骨髓油膏都快被榨干喽!”
众人回头。只见四目道长陈友益斜倚门框,标志性的圆框厚底眼镜反射着幽光,洗得发白的杏黄道袍沾着几点油渍。他手里居然还捏着半只油汪汪的烧鸡腿,一边啃着,一边踱步进来,目光饶有兴致地在棺内扫视。
林九看了看身后不成样子的三个徒弟,对着四目道长说道:“这是我的三个不成器的徒弟,大的你见过了秋生,小的叫晓光,至于那个个头大的是中的文才,还不来见过四目道长!”
“见过四目道长!”李秋生和张晓光连忙躬身行礼。王文才也闷闷地抱拳:“道长。”三人面面相觑有些不怎么情愿似的。
四目道长晃悠到棺材边,鸡腿骨头点了点陈老四干瘪凹陷的脸颊,啧啧两声:“看看这成色,比前六个还要‘精纯’!那妖女的手艺是越发精湛了。”他语气轻松,镜片后的眼神却同样凝重。
林九收指,金芒散去,沉声道:“手法歹毒,非但吸尽精血,更抽髓夺元,湮灭魂魄根基!绝非寻常僵尸所为。”他枯瘦的手指按了按尸体枯槁的手臂,触手冰冷僵硬如朽木,“老友,你此前言及镇民所见黑衣影子,极可能是东洋忍者。此等手法,与扶桑邪术‘养尸夺元’如出一辙。”
“定是那九菊妖女爪牙!”张晓光脱口而出,想起镇口墙角的菊花标记和昨夜义庄的邪鹤,拳头不由攥紧。
四目道长点头,用油乎乎的手指推了推眼镜,凑近尸体后颈发际线下方:“九哥,看这儿!”
林九俯身细察。在颈椎玉枕穴位置,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暗红印记赫然入目!线条扭曲繁复,勾勒出一个含苞待放的菊花图案,边缘皮肤微微凹陷,似被尖锐之物刺入烙印!
“菊花印记!”李秋生失声,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
“一模一样!”张晓光凑近确认,脸上血色褪尽。
四目道长镜片寒光一闪:“玉枕穴!督脉要冲,上通泥丸,下连脊柱!邪气由此注入,瞬间麻痹,直透骨髓,抽髓吸元!好生狠毒!”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王文才突然瓮声瓮气开口:“师父,师叔,指甲缝!”
众人目光立刻聚焦尸体枯瘦青灰的指甲。缝隙里,竟嵌着几缕深蓝丝线,质地滑腻,隐带寒光,绝非寻常布料!
“咦?”四目道长眼睛一亮,变戏法般摸出个小巧镊子,小心翼翼夹起一丝,凑近油灯,“冰蚕丝!东瀛忍者夜行衣专用料!嘿,果然有爪牙潜伏!”
“忍者?”李秋生和张晓光面面相觑,这个词带着异域的冰冷杀机。
“扶桑豢养的暗杀者,精于潜伏、刺探、一击毙命。”林九解释,脸色阴沉如铁,“死者先被忍者制服,再由邪术吸干精元!双管齐下,防不胜防!”
柴房内空气瞬间冻结。无形的压力如巨石压下,敌人不仅凶残诡异,更有严密的组织和如毒蛇般的潜伏能力!
“九哥,这尸首留不得了。”四目道长收起戏谑,正色道,“被这等邪术糟蹋过的身子,极易尸变!这菊花印更是邪引,留着就是招魂幡!”
林九颔首:“当以三昧真火符,彻底焚化,断绝后患!”
“好嘞!我来!”四目道长来了精神,掏出一张赤红符箓,正是三昧真火符,口中念念有词,就要施法。
突然!
“且慢动手!烧不得!烧不得呀!”一个洪亮又带着几分市井油滑的喊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如同皮球般“滚”了进来,带起一阵风。
来人是个四十上下的胖子,圆脸盘,小眼睛精光四射,穿着一身沾满纸屑和浆糊的灰布短褂,腰间油腻围裙随着动作直晃荡。他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手里还拎着个大竹篮,里面塞满了纸人纸马、金银元宝、成沓的符纸和一包糯米一罐朱砂。正是接到客栈伙计报信、匆匆赶来的郑三胖!
“哎哟喂,紧赶慢赶,差点误了大事!”郑三胖放下竹篮,抹了把汗,对着林九和四目道长熟稔地一拱手,“九哥!四目道长!久违久违!方才听伙计说您二位在这儿验尸,还提到那邪门印记,我这一听就坐不住啦!紧赶着过来!”
林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三胖?你也在此?”
四目道长则嘿嘿一笑,扶了扶眼镜:“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纸扎郑’!消息够灵通的啊!”
三个徒弟看着这突然冒出来的、与师父师叔颇为熟稔的胖子,都有些发愣。
四目道长见状,一拍脑门,指着郑三胖对三人笑道:“来来来,认识一下!这位是青牛镇地头蛇,‘万应斋’的掌柜郑三胖!甭看他整天扎纸人糊元宝,对付些阴邪玩意儿、打探个消息门路,可是把好手!这青牛镇犄角旮旯的事儿,没他摸不清的!”他又转向郑三胖,依次点过三人,“喏,这是林道友的三个高徒:大徒弟李秋生,稳重心细;二徒弟王文才,天生神力,憨厚实在;三徒弟张晓光,机灵鬼一个,就是话多!”
郑三胖小眼睛滴溜溜在三人身上一转,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原来是三位小道长!失敬失敬!一看就是名师出高徒,精气神足得很呐!鄙人郑三胖,做点白事营生,往后在青牛镇有啥跑腿打听的粗活,尽管言语!”他热情地拱拱手,李秋生连忙还礼,王文才憨厚地点点头,张晓光则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纸扎郑”。
寒暄过后,郑三胖脸色一正,凑到棺材边,指着尸体后颈的菊花印记急声道:“九哥,四目道长,这印记可万万不能就这么一把火烧了!这是个‘引’,更是条活线!”
“哦?”林九和四目道长同时挑眉。
“没错!”郑三胖胖手一拍,“我家那口子用铁板神算推演过,这玩意叫‘式神刻印’,里头锁着一丝施术者的邪气!烧了,线就断了!但若能想法子‘拓’下来……”他神秘一笑,从油腻围裙口袋里一阵摸索,掏出一块巴掌大小、通体洁白、温润如脂的方形玉牌,“瞧!我家传的小玩意儿,留影玉!专克这种邪气烙印!”
他小心翼翼地将玉牌按在菊花印记上。玉牌触印即变,温润白光瞬间转为幽暗,内部如有墨汁晕染,迅速勾勒出那扭曲菊花的轮廓!一股冰冷刺骨的邪异气息随之弥漫!
“成了!”郑三胖松了口气,将微微发烫的留影玉递给林九,“九哥,您收好!这玉能存印记三天,只要那施术者还在百里之内,或再动用邪术,玉牌必生感应,指个方向!”
林九郑重接过:“三胖,多谢!此物或成破局关键!”
“嗨,除魔卫道,份内之事!”郑三胖摆摆手,又从竹篮里拿出几沓画着特殊净秽符文的黄纸和一包糯米、一罐朱砂,“这尸首邪性太重,烧的时候用我这‘净秽符’裹着,再撒上糯米朱砂,双管齐下,保准烧得干净,魂飞魄散,不留后患!这些纸钱元宝也一并烧给他,省得怨气纠缠。”
“还是三胖你想得周全。”四目道长笑着接过符纸糯米,“烧尸的活儿交给我!”他再次祭出三昧真火符,赤红符箓稳稳拍在尸体胸口。
轰!
赤焰腾空,瞬间吞没干尸!火焰中噼啪爆响,焦臭混合着雄黄朱砂的辛辣气四散。郑三胖的净秽符化作道道金光融入火中,净化之力大盛。
众人退后几步,火光跳跃,映照着每张凝重而决然的脸庞。林九摩挲着手中微烫的留影玉,感受着那丝九菊霜夜的邪气,目光如冰。
突然!
“嗯?”林九猛地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刺向柴房那扇破旧木窗!就在刚才,一股冰冷粘腻、充满赤裸恶意与窥视感的视线,如同毒蛇信子,在窗外一闪而逝!
“谁?!”林九低喝如雷,身形如电,瞬间掠至窗边,一掌推开窗户!
窗外是客栈后院漆黑的角落,杂物柴堆寂然无声。晚风掠过,只带起几片落叶沙沙轻响。空无一人。
但林九的目光,却死死钉在窗棂下方、靠近地面的土墙上!一个崭新的、暗红色的菊花标记,如同滴血的伤口,赫然在目!“花瓣”边缘,似乎还带着一丝未干的湿气!
它刚刚被画上去!就在他们验尸、焚尸、交谈的这段时间里!那个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一直就在窗外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在同伴的尸骸被烈焰吞噬时,还嚣张地留下了新的标记!
赤裸裸的挑衅!宣战!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轰然从林九佝偻的身躯中爆发出来!他缓缓转身,将手中那块仿佛正在狞笑的留影玉,死死攥紧。
青牛镇的夜,浓稠如墨。而这场与东洋邪术的生死博弈,已然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