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万应斋堂屋内,烛火被那炸裂纸人带起的阴风卷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碎纸片如同毒蛾般四散飞溅,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怨毒气息,扑向众人!

“小心!”林九一声低喝,枯瘦的左手闪电般在腰间一抹,一张黄符已夹在指间。他手腕一抖,符箓无火自燃,化作一道淡金色的光幕,瞬间挡在众人身前!

嗤嗤嗤——!

燃烧的黑色纸片撞在金色光幕上,发出烙铁入水般的声响,腾起缕缕黑烟,随即化为灰烬飘落。那股阴冷怨毒的气息被光幕阻隔在外,堂屋内的温度骤降,呼出的气息都凝成了白雾。

“哎哟我的纸人!”郑三胖心疼地大叫一声,胖脸上满是肉痛,但动作却不慢。他肥胖的身躯异常灵活地挡在妻子和儿女身前,宽大的袖子一甩,袖口里竟飞出一串用红绳串着的五帝铜钱,叮当作响,形成一道简易的辟邪屏障,将零星漏网的碎纸片挡下。

四目道长陈友益反应同样迅捷。他圆框眼镜后的眼睛精光一闪,右手并指如剑,在虚空中急速划动,口中低喝:“天地无极,乾坤借法!敕!”一道无形的气墙凭空而生,将飞向他和徒弟方向的碎纸片尽数震散。

李秋生、王文才、张晓光三人反应稍慢,但也立刻背靠背站定。李秋生掏出五雷镜,镜面微光流转;王文才双拳紧握,肌肉贲张,护住张晓光;张晓光则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几张驱邪符,胡乱拍在自己和师兄身上。

郑家慧和郑家乐吓得小脸煞白,紧紧躲在父母身后。老鬼仆怪叫一声,身影一晃,瞬间飘到角落,手里的破油纸伞“唰”地撑开,将自己严严实实罩住,伞面上泛起一层微弱的灰光,竟也将几片黑火纸片挡了下来。

“嘻嘻嘻……好玩!真好玩!”伞下传来鬼仆幸灾乐祸的嬉笑声,仿佛刚才的惊险只是一场游戏。

“鬼仆!闭嘴!”杨小凤脸色苍白,但声音带着严厉。她刚才全力催动铁板神算,心神损耗不小,此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邪气冲击,气息有些紊乱。

黑火纸片被尽数挡下、湮灭,但那尖锐刺耳的“嘻嘻嘻——找到你们啦!”的厉啸余音,仿佛还在阴冷的空气中回荡,令人头皮发麻。堂屋内一片狼藉,地面、桌椅上都散落着灰烬和未燃尽的碎纸片,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阴寒混合的怪味。

“这……这是怎么回事?”郑三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堆纸人残骸,“那妖女的邪术,怎么能附到我的纸人上?”

林九撤去金色光幕,脸色阴沉如水。他走到那堆焦黑的纸人残骸旁,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捻起一点灰烬,放在鼻尖嗅了嗅,又仔细感受着残留的气息。“阴煞侵染,邪念附形。”他沉声道,“这纸人本身并无问题,但被一股极强的阴煞邪念强行侵入,短暂地‘活’了过来,成了那妖女窥探和传声的傀儡。”

他站起身,锐利的目光扫过屋内堆放的众多纸扎冥器,最后落在郑三胖身上:“三胖,你这铺子里的纸人纸马,制作时所用的浆糊、颜料、乃至竹篾骨架,可有特殊讲究?或是……近期可曾沾染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郑三胖一愣,随即胖脸皱成一团,努力回想:“浆糊都是自家熬的糯米浆,颜料也是朱砂、雄黄粉调的,骨架用的都是向阳坡的老竹子……按理说都是辟邪的材料啊!不干净的东西……”他猛地一拍大腿,“哎呀!我想起来了!大概七八天前,镇东头棺材铺的老刘头死了儿子,来我这订了一对金童玉女,还有全套的纸扎。当时他哭得昏天黑地,那眼泪鼻涕都蹭到纸人上了!他儿子是……是在镇外野塘淹死的!捞上来的时候,身上就缠着些水草,脸色青得吓人!老刘头非说他儿子是撞了水鬼!”

“野塘?镇外西北方向?”林九眼神一凝。

“对对!就是西北边,离镇子大概五六里地,有个挺大的野水塘,连着一条小河汊子,平时少有人去。”郑三胖连连点头。

“水鬼溺亡,怨气缠身。其父悲痛欲绝,涕泪沾染纸人,无形中将一缕水鬼怨气也带了进来。”四目道长扶了扶眼镜,接口道,“寻常水鬼怨气,倒也不至于如此。但若那水塘之地,本就阴煞汇聚,或是已被那九菊妖女的邪术污染……这缕怨气便成了引子,如同在干柴里丢了个火星。再加上那妖女邪法高强,隔空施术,以这怨气为媒介,将邪念投射过来,附形于纸人之上,并非难事。”

“内生内应……祸起萧墙……”林九喃喃道,想起杨小凤铁板神算的卦象,心头寒意更甚。这“内生”,未必一定是活人内奸,也可能是这些被邪气污染、无意中带入的“媒介”!

“爹,娘,你们没事吧?”郑家慧缓过神来,担忧地看着父母。

“没事没事,虚惊一场。”郑三胖摆摆手,但眼底的忧色未消。

杨小凤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示意她安心,目光却凝重地看向林九:“林道长,此地……恐怕也不安全了。那妖女既能将邪念投射至此,说明她已察觉我们的动向。这‘万应斋’,怕是已被其标记。”

“不错。”林九颔首,环视众人,“此地不宜久留。当务之急,是尽快前往镇外西北水泽之地,寻其巢穴,在其邪法大成、彻底同化地脉之前,将其铲除!”

“九哥说得对!”四目道长点头,“趁她还未完全炼化自身,邪尸未成,正是动手良机!拖得越久,越难对付!”

“可是……”郑三胖有些犹豫,“那地方邪性得很,老刘头儿子死得不明不白,镇上人都不敢靠近。而且,就我们几个……”他看了看林九师徒和四目道长,又看看自己一家子,心里没底。

“郑道友无需担忧。”林九沉声道,“邪魔外道,终究难敌正道之光。我等既为修道之人,除魔卫道,义不容辞。况且,”他扬了扬手中的留影玉,“有此物指引,当可寻得邪巢。”

“爹!我也要去!”郑家乐突然挺起胸膛,少年人脸上满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我跟您学了这么久扎纸,也懂些驱邪的小把式!不能光看着!”

“胡闹!”郑三胖瞪眼,“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老实在家待着!”

“家乐说得对!”郑家慧也站了出来,虽然脸色还有些发白,但眼神坚定,“爹,娘,那妖女害了那么多人,连我们家都不放过!我们也是郑家的人,不能袖手旁观!我们可以帮忙!比如……比如让鬼仆去探路?”她看向躲在伞下的老鬼仆。

鬼仆一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伞也跟着晃:“不去不去!那鬼地方阴气重的,老鬼仆这把老骨头去了怕是要散架!你们年轻人去,去!”

“鬼仆!”杨小凤轻斥一声,随即看向林九,“林道长,家慧家乐虽有些微末伎俩,但毕竟年幼,道行浅薄。让他们随行太过凶险。不如……”她沉吟片刻,“我随诸位同去。铁板神算虽不能直接克敌,但或可在关键时刻,窥得一线天机,指明方向。”

“孩儿他娘!你……”郑三胖急了。

杨小凤握住丈夫的手,温婉却坚定:“当家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让那妖女成了气候,莫说青牛镇,我们这一家子,又能躲到哪里去?不如拼死一搏。”

郑三胖看着妻子坚定的眼神,又看看一双儿女,胖脸上挣扎片刻,最终一咬牙:“好!那我也去!我这身肥肉,好歹也能挡两下!”

“郑道友,杨道友,拳拳之心,林某感佩。”林九拱手,语气郑重,“然此行凶险万分,非比寻常。三胖,你需坐镇家中,一来保护家慧家乐,二来,这青牛镇内,‘内生’之患未明,还需你暗中留意,若有异动,及时示警。杨道友……”他看向杨小凤,“铁板神算耗神费力,你方才已损耗不小,不宜再长途跋涉,深入险地。不如留在家中,以神算之术,为吾等遥指方向,策应后方。如何?”

杨小凤闻言,知道林九是为她安危考虑,也清楚自己状态确实不佳,强行跟去恐成拖累。她略一思索,便点头应允:“林道长思虑周全。如此,我便留在家中,以神算为引,助诸位一臂之力。若有变故,必以秘法传讯。”

“好!”林九点头,随即看向四目道长,“老友,你意下如何?”

四目道长嘿嘿一笑,扶了扶眼镜:“斩妖除魔,岂能少了我四目?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师父,我们呢?”李秋生连忙问道。

“你们三个,”林九目光扫过三个徒弟,“随为师同去。秋生,你心思缜密,负责留意周遭环境,提防埋伏;文才,你力大沉稳,负责断后,护住侧翼;晓光……”他看着张晓光跃跃欲试又难掩紧张的脸,“你机灵,眼尖,负责观察邪气异动,及时示警。切记,不可冒进,一切听令行事!”

“是!师父!”三人齐声应道,精神一振。

“我也去!我也去!”鬼仆在伞下探出脑袋,笑嘻嘻地说,“老鬼仆虽然怕阴气,但飘得快啊!探个路,望个风,保管比狗还灵!”

“鬼仆!”杨小凤无奈地摇头。

林九看了鬼仆一眼,这老鬼虽然顽劣,但毕竟是阴魂之体,对阴气邪祟感知敏锐,且行动迅捷,倒是个不错的斥候。“也好。鬼仆,你随行探路,但需谨记,不可远离队伍,遇险即刻退回。”

“得令!”鬼仆嘻嘻一笑,撑着伞在屋里飘了个圈,“保证完成任务!”

计议已定,众人不再耽搁。杨小凤立刻着手准备,她取出一块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的龟甲,是用来传讯的龟甲,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上面快速刻画了几个玄奥的符文,然后递给林九:“林道长,此乃我麻姑派传讯秘法‘龟甲传音’。若遇紧急情况,或需指引方向,只需以法力激发此甲,我这边自有感应,可借铁板神算之力,尝试沟通。”

林九郑重接过龟甲,入手微凉,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微弱灵性。“多谢杨道友。”

郑三胖则从柜台后面翻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成沓的画着特殊符文的黄纸,加强版驱邪符、破煞符、一包上好的糯米、一罐颜色深红的朱砂,还有几根黑沉沉的、刻满符文的桃木钉。“九哥,四目道长,这些家伙事你们带上!都是我压箱底的好东西!特别是这桃木钉,雷劈木芯做的,专钉邪尸!”

“三胖,有心了!”四目道长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地接过包袱。

林九也微微颔首致谢。

准备妥当,林九、四目道长、李秋生、王文才、张晓光,加上飘在半空打着伞的鬼仆,一行五人,一鬼。告别郑三胖一家,推开万应斋的后门,再次踏入青牛镇死寂的夜色之中。

夜更深了。浓稠的黑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将整个小镇紧紧包裹。街道上空无一人,连野狗都销声匿迹,只有风穿过空荡的街巷,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钱,更添几分凄凉。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比来时更加浓郁,仿佛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

林九走在最前,手中紧握着那块留影玉。玉牌微微发烫,那朵暗红的菊花印记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不祥的红光,如同指引方向的鬼火。他根据玉牌的感应和杨小凤之前模糊的指引,带着众人避开主街,专挑僻静的小巷,朝着镇外西北方向潜行。

鬼仆飘在最前面,离地三尺,打着那把破油纸伞,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他时不时停下来,鼻子像狗一样在空中嗅嗅,又侧耳倾听,然后回头压低声音,虽然他的声音本就飘忽,报告:“前面巷口左转,有股子淡淡的尸臭味……右边那户人家门口,好像蹲着个黑乎乎的东西,阴气挺重,绕开绕开……”

在他的指引下,一行人如同鬼魅般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穿行,避开了几处散发着阴邪气息的角落。李秋生全神贯注地留意着两侧的动静,手心全是汗。王文才殿后,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宽阔的后背给人一种坚实的安全感。张晓光则瞪大了眼睛,努力感知着周围气息的细微变化,偶尔拉拉李秋生的袖子,指指某个方向,示意有异常。

四目道长跟在林九身侧,看似随意,但圆框眼镜后的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视着四周。他手里把玩着一枚铜钱,随时准备出手。

越靠近镇子西北边缘,空气中的阴冷湿气就越发明显。风中开始夹杂着水腥气和淡淡的腐臭味。脚下的青石板路也变得潮湿泥泞起来。两侧的房屋越来越稀疏破败,最后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荒草丛生的野地和影影绰绰的树林轮廓。

终于,他们走出了青牛镇的范围。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洼地,月光被浓厚的乌云遮蔽,只有零星几点星光勉强穿透,勾勒出前方一片巨大的、泛着幽暗水光的区域轮廓——那便是野水塘。

水塘面积不小,在黑暗中望不到边际。水面平静得如同死水,倒映着黑沉沉的天空,没有一丝波澜。水塘周围是茂密的芦苇丛,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鬼影幢幢。更远处,隐约可见一条小河汊子蜿蜒流入水塘深处。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水腥、淤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温度似乎也比镇子里低了好几度,阴寒刺骨。

林九手中的留影玉猛地变得滚烫!玉牌上的菊花印记红光大盛,几乎要透出玉面!一股强烈的、冰冷刺骨的邪异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从水塘深处汹涌而来!

“就是这里!”林九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定水塘深处那片最浓郁的黑暗区域。他能感觉到,那妖女九菊霜夜的邪巢,就隐藏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死水之下!

“好重的尸气和阴煞!”四目道长脸色也沉了下来,扶了扶眼镜,“这水塘……怕是个积尸地!”

“师父,你看那边!”张晓光突然指着水塘边缘的芦苇丛,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靠近岸边的水面上,漂浮着几团黑乎乎的东西。借着微弱的星光仔细辨认,那赫然是几具肿胀发白的尸体!尸体被水泡得面目全非,身上缠绕着乌黑的水草,如同被束缚的水鬼,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其中一具尸体的后颈处,隐约可见一个暗红色的扭曲印记——正是那菊花刻印!

“是……是那些被害的镇民!”李秋生倒吸一口凉气。

“嘻嘻……好多‘同伴’啊……”鬼仆飘在众人头顶,撑着伞,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又有点发怵,“下面……下面更热闹呢!”

就在这时!

哗啦——!

水塘中央,那片最浓郁的黑暗水域,毫无征兆地翻涌起来!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惨白手臂组成的“花苞”,缓缓从水下升起!那些手臂扭曲纠缠,皮肤肿胀溃烂,指尖滴着粘稠的黑水,在死寂的水面上缓缓“绽放”!

一股比之前强烈十倍、冰冷刺骨、带着无尽怨毒和尸臭的恐怖邪气,如同火山爆发般,轰然席卷了整个水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