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早读课的铃声响到第二遍时,林言情的座位还是空的。

苏逸淋把书包放进桌洞的动作顿了顿,目光扫过斜前方那片空白。蓝白校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椅背上,沾着点洗不掉的颜料——是上周美术课她不小心蹭上去的,当时他皱着眉擦了半天,最后只留下浅灰的印子,像片没散尽的云。

“看什么呢?”后座的女生戳了戳她的背,“再不去交作业,课代表要催了。”

苏逸淋“哦”了一声,抱着速写本往办公室走。走廊里的值日生正在擦栏杆,湿抹布划过瓷砖,留下亮闪闪的水痕。她经过(2)班门口时,特意往里看了眼,林言情的座位确实空着,桌肚里露出半截《数学五三》的书脊,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倔强的冷硬。

交完作业往回走,她在楼梯口撞见陈默。他抱着一摞作业本,额头上渗着汗,看见她就直摆手:“别问,我也不知道林言情怎么了。电话没人接,老房子的座机也打不通。”

苏逸淋的脚步慢了半拍,“他经常不来学校吗?”

“很少。”陈默把作业本往怀里紧了紧,“除非……”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转身往楼上走,“我先去送作业了,回头再说。”

“除非”什么?苏逸淋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她想起林言情在雨里紧绷的侧脸,想起他说“老房子”时平淡的语气,心里像被雨丝缠住,闷闷的。

一整天,那个座位都空着。

数学课讲函数图像时,苏逸淋的笔在速写本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抛物线,顶点处被她涂成了黑色,像个没发光的灯泡。美术课写生,老师让画“阳光下的静物”,她却对着窗台上的空花盆发呆,笔锋不自觉地往下斜,在花盆底画出细密的雨丝。

放学铃响时,夕阳正从云里钻出来,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苏逸淋收拾画夹时,听见后座的女生在说周末去新开的商场逛街,“听说顶楼有家手工巧克力店,包装上能画自己设计的图案呢。”

她的手指顿了顿,想起林言情校服上的颜料印,想起他那把歪了伞骨的黑伞。

“我先走啦。”她背起画夹,脚步轻快地往校门口走。路过公交站时,她没像往常一样等车,而是转身往望江西路的方向走。

她只去过一次老房子附近。上次美术课采风,在巷口看见青石板路上的青苔,觉得适合画雨景,就多停留了会儿。记得巷口有家杂货店,门口挂着褪色的红灯笼,老板娘总坐在藤椅上打毛线。

走到巷口时,天已经擦黑了。红灯笼亮了起来,在暮色里晃出暖黄的光晕。苏逸淋站在杂货店门口往里看,老板娘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小姑娘,买点什么?”

“请问……林言情住在这附近吗?”她攥紧了画夹的背带,指节泛白。

老板娘推了推眼镜,打量了她一番:“是老林家的小子?住在最里头那栋,门牌号是17号。怎么,找他有事?”

“没、没事,就是同学,他今天没去学校,我来看看。”苏逸淋的脸颊有点热,转身往巷子里走。

青石板路在路灯下泛着冷光,她走得很慢,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17号的门是暗红色的木门,门环上锈迹斑斑。门口没有放自行车,门缝里也没透出灯光,像座空屋。

她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手指在口袋里摸出早上带的草莓糖,糖纸在掌心揉出褶皱。最终还是没敢敲门,只是蹲下身,在门阶上放了颗糖,用石块压住糖纸的一角。

转身离开时,她看见隔壁的窗户开着,一个老奶奶正往外倒洗脚水。“你找小言啊?”老奶奶的声音有点沙哑,“他今天没在家,早上看见他背着书包往医院去了,好像是他爸住院了。”

苏逸淋猛地停下脚步:“医院?哪个医院?”

“好像是市一院吧,听他跟邻居打听去医院的公交路线呢。”老奶奶擦了擦手,“那孩子也不容易,爸妈离婚后,就一个人住这儿,平时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后面的话,苏逸淋没听清。她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像有只蝉在里面横冲直撞。难怪他总穿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难怪他书包里的牛奶总舍不得喝,难怪他说起家里时,声音里总带着化不开的冷意。

她往巷口跑,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跑到公交站时,正好有辆去市一院的公交车到站,她挤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窗外的路灯次第亮起,像串被拉长的星星。苏逸淋从画夹里翻出钱包,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原本想用来买新颜料的,现在厚厚一沓零钱被她数了三遍,总共是两百七十三块五毛。

她把钱重新折好,塞进画夹的夹层里。指尖触到夹层里的硬纸壳,想起那是上周美术比赛的获奖证书,奖金是五百块,还没来得及告诉爸妈。

公交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时,苏逸淋的心跳得像擂鼓。她站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看着急诊楼亮如白昼的灯光,突然不知道该往哪走。这么大的医院,她怎么可能找到他?

正犹豫着,看见住院部的门口走出个熟悉的身影。林言情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书包,脚步有些踉跄。他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连背都驼了些。

苏逸淋躲在树后面,看着他走到公交站,蹲在站牌下,把头埋进膝盖里。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上面有块淡淡的淤青,像是不小心撞到的。

她的心突然揪紧了,像被人攥住一样疼。

公交车来了,林言情站起身,脚步沉重地走上车。苏逸淋看着公交车在夜色里走远,才从树后面走出来,手心全是汗。

回到家时,爸妈已经把晚饭摆上了桌。爸爸正在说工地上的趣事,妈妈笑着给她夹排骨:“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又去写生了?”

“嗯,在医院附近画了会儿夜景。”苏逸淋扒拉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

“医院有什么好画的?”爸爸放下筷子,“下次别去那种地方,阴气重。”

“不是啦,是医院门口的梧桐树,灯光照在叶子上,很好看。”她勉强笑了笑,夹起排骨塞进嘴里,却尝不出肉香。

吃完饭,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画夹夹层里拿出那五百块奖金。钱是崭新的纸币,她数了两遍,又拿出自己的零花钱,凑成七百块。

怎么给他呢?直接送过去,他肯定不会要。像电视剧里那样塞到他书包里?又太刻意。

苏逸淋趴在书桌上,看着台灯下的钱发呆。目光扫过桌角的速写本,突然想起什么——上周在画室,她看见林言情的速写本封面破了个洞,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

她翻出自己的备用速写本,是爸爸出差时带回来的进口本子,纸页厚实,封面是淡蓝色的,画着细密的雨丝。她把钱放进速写本里,夹在中间的画页间,又在第一页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借你的,以后还我一幅画就好。”

写完才发现,“借你的”三个字后面,被笔尖戳出了个小洞,像颗没说完的心事。

第二天早上,苏逸淋特意提前半小时去学校。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值日生在拖地,水声哗啦哗啦响。她走到(2)班门口,看见林言情的座位还是空的。犹豫了一下,她推门走了进去。

他的书包挂在椅背上,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的课本。苏逸淋走到桌前,飞快地把速写本塞进他的书包,指尖触到里面冰凉的牛奶盒,是昨天陈默给他的那盒,还没开封。

做完这一切,她像只受惊的兔子,快步跑出(2)班教室。跑到楼梯口时,正好撞见林言情从楼下上来。

他的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校服领口沾着点灰尘,看见她时,脚步顿了顿:“早。”

“早!”苏逸淋的声音有点发紧,低头往自己班级跑,“我先走了!”

跑过走廊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他的脚步声,很轻,却像踩在她的心跳上。她不敢回头,直到冲进自己的教室,趴在桌上,才发现脸颊烫得惊人。

早读课上,苏逸淋偷偷往(2)班的方向看。林言情坐在座位上,正低头翻书包,手指在摸到那本淡蓝色速写本时,明显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走廊,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瞬间,苏逸淋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低下头,假装看书。耳朵却竖了起来,听见走廊里传来他的脚步声,停在(3)班门口。

“这个,是你的?”他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点不确定。

苏逸淋的心跳漏了一拍,慢慢抬起头。他手里拿着那本速写本,淡蓝色的封面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嗯。”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看你的本子破了,这个……借你用。”

林言情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速写本,指尖在封面的雨丝图案上摩挲了一下。“谢谢。”他顿了顿,补充道,“钱……我会还你的。”

苏逸淋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很大:“不用!我说了,还我一幅画就好。”

他看着她,嘴角似乎往上扬了扬,像被风吹动的湖面,漾起浅浅的涟漪。“好。”

说完,他转身走回自己的教室。苏逸淋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今天的校服领口,比平时挺括了些,像是用手抻过。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速写本上,把昨天画的那个抛物线顶点,晒得暖融融的。苏逸淋拿起笔,在顶点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画得很轻,像怕被人发现的秘密。

她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不是因为那本速写本,也不是因为那笔钱。而是因为在医院门口看见他落寞的背影时,心里那阵尖锐的疼;是把速写本塞进他书包时,指尖的颤抖;是和他对视时,快得要跳出胸腔的心跳。

原来雨停之后,会有这样的感觉——像被阳光晒过的被子,暖烘烘的,带着点让人安心的味道。

苏逸淋低下头,在速写本上画了片雨过天晴的天空,天上挂着道浅浅的彩虹,彩虹底下,有个男生的背影,正往远处走去,书包在肩上轻轻摇晃,像只振翅欲飞的鸟。

她不知道,走廊的另一头,林言情坐在座位上,翻开那本淡蓝色的速写本。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钱上,映出细碎的光斑。他把钱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又翻到第一页,看着那个小小的太阳和旁边的字迹,指尖在“借你的”三个字上停了很久,突然觉得,这个被雨水浸泡了十几年的名字,好像开始有了温度。

窗外的阳光正好,蝉鸣声声,像首没唱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