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陈默把车停在墓园外的老槐树下时,烟盒已经空了。他捏着皱巴巴的烟盒在掌心转了两圈,金属箔纸被指甲掐出几道印子。后视镜里映出墓园灰黑色的铁门,林言情进去快两个小时了,连个影子都没露。

手机在副驾座上震动,是苏逸淋发来的消息:“陈默,你别去找他了。”后面跟着个蔫蔫的小狗表情包,大概是怕他为难。

陈默对着屏幕扯了扯嘴角,打字回复:“放心,就当老同学叙旧。”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他看见林言情从铁门里走出来。

少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黑T恤,牛仔裤膝盖处磨出了破洞。阳光穿过槐树叶落在他身上,明明灭灭的光斑却盖不住眼底的青黑。他走得很慢,肩膀微微垮着,像是扛了袋看不见的沙子。

陈默推开车门时,林言情正好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林言情的眼神骤然冷了下去,转身就往公交站走。

“林言情!”陈默追上去,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就十分钟,听完我就走。”

林言情甩了两次没甩开,索性停住脚,侧脸绷得像块铁板:“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必须听。”陈默的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苏逸淋中暑晕倒在篮球场,医生说再晚半小时就可能休克。她练球不是为了给你添堵,是……”

“够了!”林言情猛地挣开他,声音里的戾气像淬了冰,“她怎么样跟我有关系吗?陈默,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这些?她的男朋友?还是我的前兄弟?”

“我是以朋友的身份!”陈默往前逼近一步,两人鼻尖几乎要撞上,“你就这么信秦墨墨的话?你就没发现她每次说话都掐着你的痛处戳?那天在篮球场,她跟你说的每句话都在挑拨离间,你听不出来?”

林言情的喉结滚了滚,视线飘向远处的公交站牌。那里贴着张褪色的旅游广告,碧海蓝天的背景上,“自由”两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

“挑拨离间?”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她至少不会在我爸的葬礼上,让她妈指着我家的牌位说‘晦气’。”

陈默的动作顿住了。这句话像根生锈的钉子,猝不及防钉进他记忆里某个尘封的角落。

那年深秋,林叔叔的葬礼办得仓促又冷清。殡仪馆的冷风吹得人骨头疼,苏逸淋的妈妈穿着香奈儿套装,捏着块绣着栀子花的手帕,在灵堂门口跟人低声抱怨:“这种白事最晦气了,要不是看在老邻居的面子上……”

他记得当时苏逸淋就站在妈妈身后,穿着条不合时宜的粉色连衣裙,手指死死绞着裙摆,脸白得像纸。后来她偷偷塞给林言情一包大白兔奶糖,糖纸都被手心的汗浸湿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对不起,我妈她……”

林言情把糖扔在地上,用鞋跟碾得粉碎。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林言情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她妈说的,她自己说的,哪句不是扎心窝子的?现在装什么好人?练篮球?画速写?她是不是觉得我林言情就是条狗,给根骨头就能摇尾巴?”

“她不是那个意思!”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路过的老太太频频回头,“她那天在奶茶店跟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她改了志愿,就是想跟你考同一所大学!她画的那些速写,全是你的影子!你以为她为什么突然学打篮球?她记得你初三说过,最想教喜欢的人投篮!”

林言情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却依旧梗着脖子:“我不需要。”

“你需要!”陈默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需要有人告诉你,秦墨墨在你爸的医药费单上动了手脚,让你以为苏家见死不救。你需要知道,她每次跟你说苏逸淋的坏话,转头就去跟别人炫耀怎么耍得你团团转。你更需要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个缩头乌龟,躲在误会里不敢出来!”

最后那句话像把钝刀,慢悠悠割开林言情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挥拳砸向陈默的侧脸,闷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陈默没躲,硬生生受了这一拳。嘴角立刻渗出血丝,他抹了把,尝到铁锈般的腥气。

“我缩头乌龟?”林言情的眼睛红得吓人,胸口剧烈起伏着,“我爸躺在医院等着救命钱的时候,是谁家开着豪车从医院门口经过,连车窗都没摇一下?是你陈默!是你身边的苏逸淋!你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懂个屁的挣扎!”

“我爸当时在国外谈并购案,我妈把公司流动资金全投进去了,家里的卡全被冻结了!”陈默也红了眼,吼得嗓子发哑,“我去跟秦墨墨借钱,她跟我说你爸就是无底洞,让我别傻!苏逸淋把她奶奶留的玉佩当了,钱让秦墨墨转交给你,你敢说你没收到?”

林言情愣住了,拳头僵在半空。

玉佩?他好像有点印象。秦墨墨确实拿来过一笔钱,说是她打工攒的,还笑着说等他以后发达了要翻倍还。他当时急着交手术费,根本没多想。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她为什么不自己给我?”

“因为她怕你觉得丢人!”陈默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点疲惫,“她躲在医院楼梯间哭了三个晚上,怕你不肯接受,又怕钱不够。林言情,你摸着良心说,苏逸淋什么时候真正伤害过你?”

林言情的拳头慢慢垂了下去,指缝间漏下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记忆像被搅乱的胶片,突然倒退回某个雨天。

那时候他还住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里,苏逸淋背着画板从楼下经过,看见他蹲在地上修自行车链条,突然把伞塞给他,自己抱着画板冲进雨里。白色的连衣裙被淋透,贴在身上像朵湿漉漉的栀子花。

还有次月考,他数学考砸了,躲在水塔上抽烟。苏逸淋抱着两罐可乐爬上来,递给他一罐冰镇的,说:“我爸说难题就像冰可乐,咬着牙灌下去,总能凉透整个夏天。”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细节,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像沉在水底的碎玻璃,被陈默这通怒吼搅得翻涌上来,割得他心口生疼。

“秦墨墨给你看的那些聊天记录,是她截了苏逸淋跟别人吐槽我妈的话!”陈默喘着气,继续说道,“苏逸淋跟我吐槽了整整一年我妈管太严,你怎么不看看她半夜给你发的解题步骤?她画的那些星空,全是你以前说过想看的星座!”

公交来了,在站台边停下又开走,扬起一阵灰尘。林言情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地上。

“你以为苏逸淋为什么突然学篮球?”陈默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无力,“她看见你钱包里夹着初三篮球赛的照片,背景里有个举着‘林言情最帅’牌子的女生,那是她。她以为你还念着过去,才想学着靠近你。”

林言情的手指开始发抖,他下意识地摸向裤兜,那里确实有个旧钱包。照片是夺冠那天拍的,他一直以为背景里的女生是秦墨墨,毕竟那时候她总跟在他身后,笑起来有对浅浅的梨涡。

“她昨天给你看的画……”陈默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她在画背面写了地址,是以前咱们常去的水塔。她说如果你肯去,就把所有误会都解开。”

这句话像根针,猝不及防刺破了林言情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想起苏逸淋站在美术室门口的样子,手里紧紧攥着画纸,指节都泛白了。想起她蹲在地上捡画时,肩膀微微耸动的弧度,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兽。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默看着他眼底的动摇,心里松了口气,却又升起股莫名的烦躁。他掏出烟盒,发现空了,索性扔在地上用脚碾扁。

“我跟苏逸淋清清白白,你爱信不信。”他扯了扯被打歪的衣领,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漠,“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是你的事。但我警告你,要是再让她受委屈,我不管你是不是我兄弟,照样揍你。”

说完,他转身往自己的车走去,脚步有点踉跄。刚拉开门,又回头补充了句:“水塔的锁,还是你当年换的那把,钥匙在老地方。”

林言情站在原地,看着陈默的车绝尘而去,扬起的灰尘迷了眼。他抬手揉了揉,却把什么滚烫的东西揉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公交站的电子屏在播报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雷阵雨。他忽然想起苏逸淋最怕打雷,每次雷雨夜都会抱着枕头跑到他家,缩在沙发角落看动画片。

那时候的夏天好像没这么热,傍晚总有穿堂风,吹得吊扇吱呀转。苏逸淋趴在茶几上画画,他坐在旁边写作业,偶尔抬头看一眼,就能看见她笔尖下流淌出的光。

他掏出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秦墨墨的对话框。往上翻了翻,那些看似关心的话语,此刻读来全是精心编织的陷阱。她总在他面前说苏逸淋的坏话,却又在苏逸淋面前装作和他很亲近的样子。

手指悬在“删除联系人”的按钮上,迟迟没按下去。

苏逸淋是在画室接到陈默电话的。

当时她正对着画板发呆,调色盘上的钴蓝和钛白混在一起,像片没画完的星空。听到陈默说“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她握着画笔的手猛地一抖,白色颜料溅在牛仔裤上,像朵突兀的云。

“他……他怎么说?”她的声音有点抖,尾音发颤。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陈默压抑的咳嗽声:“他……需要点时间。你别多想,好好休息。”

苏逸淋“嗯”了一声,挂了电话,却怎么也静不下心。陈默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她太了解陈默了,这小子越是有事,越是装作没事人一样。

她抓起手机冲出画室,在走廊撞见抱着作业本的课代表。对方说刚看见陈默捂着侧脸从楼梯口下去,嘴角还有血。

“他跟谁打架了?”苏逸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课代表摇摇头,说没看清,只听见楼梯间有争吵声,好像提到了林言情的名字。

苏逸淋没听完就往楼下跑,帆布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声。跑到校门口时,正好看见陈默的车拐进主路,车尾灯在车流里闪了两下,很快就看不见了。

她站在路边,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河,突然觉得一阵心慌。掏出手机想给陈默打电话,指尖却在拨号键上停住了。

万一……万一陈默跟林言情动手了呢?万一陈默说的那些话,不仅没解开误会,反而让林言情更恨她了呢?

她想起林言情撞掉她的画时,那声刻意的冷哼;想起他从美术室门口走过时,眼底的冷漠;想起他吼出的那句“滚远点”,字字都像冰锥,扎得她心口发疼。

也许陈默说得对,林言情需要时间。可她怕,怕这段时间太长,长到所有的勇气都被耗尽,长到那些藏在心底的话,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陈默发来的消息:“别担心,我没事。他去水塔了。”

苏逸淋的心跳漏了一拍。

水塔。

那是他们三个以前的秘密基地。老城区最高的那座水塔,爬上去能看见大半个城市的屋顶。初三那年夏天,他们总在放学后偷偷溜上去,分享同一袋辣条,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

林言情说过,等他考上重点高中,要在水塔上挂个牌子,写上“林氏集团未来总部”。苏逸淋当时笑得直不起腰,说要在旁边画个漫画版的他,留着八字胡,像个小老头。

陈默则在一旁翻白眼,说等他以后开了赛车场,第一个就不让林言情进。

那些闪闪发光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隔了几个世纪那么远。

苏逸淋拦了辆出租车,报出老城区的地址时,司机师傅愣了一下:“小姑娘去那干嘛?那边快拆迁了,不安全。”

“我找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陈旧,高楼大厦被低矮的砖房取代,路边的梧桐树长得枝繁叶茂,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苏逸淋的心越来越慌,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

她不知道林言情去水塔是为了什么,是想回忆过去,还是想彻底告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去,是能解开所有误会,还是会把最后一点念想也打碎。

出租车在巷口停下,苏逸淋付了钱,深吸一口气,走进那条熟悉的巷子。

墙面上的涂鸦还在,只是被岁月冲刷得有些模糊。她小时候画的小太阳,旁边多了个歪歪扭扭的篮球,一看就是林言情的手笔。陈默则在角落里画了辆简笔画的赛车,车身上写着“冠军”两个字。

走到巷子尽头,就能看见那座锈迹斑斑的水塔。铁制的梯子蜿蜒向上,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苏逸淋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抬头往上看。

水塔顶上有个模糊的身影,背对着她,坐在边缘的护栏上。白T恤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随时会起飞的鸟。

是林言情。

苏逸淋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酸又胀。她站在梯子下,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抓住了冰凉的铁栏杆,一步一步往上爬。

铁锈蹭在手心,有点扎人。每爬一步,铁梯就发出吱呀的响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快到顶端时,她听见林言情在上面说话,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原来那时候你不是故意不理我,是怕我难堪啊……”

“……那笔钱,原来是你当掉了玉佩……”

“……秦墨墨说你画的星空是给陈默看的,我居然信了……”

苏逸淋的脚步顿住了,眼眶瞬间就热了。她扶着栏杆,低头看着脚下的城市,屋顶连绵起伏,像片灰色的海洋。

原来他都知道了。

原来陈默说的是真的。

原来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冰山,真的开始融化了。

她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叫他,却听见林言情突然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可我还是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我把你的画撞掉了,还吼你……”

苏逸淋的心揪了一下,连忙往上爬了两步,露出半个脑袋:“林言情……”

林言情猛地回头,看见她时,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像个被抓住偷吃糖的孩子。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差点从护栏上掉下去。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点哑,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

苏逸淋爬到顶端,在他身边坐下,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风很大,吹得她的头发乱舞,有几缕缠在了林言情的胳膊上。

“陈默告诉我你在这。”她看着远处的夕阳,声音很轻,“我怕你……想不开。”

林言情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对不起。”

三个字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苏逸淋心上。她转过头,看见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手紧紧攥着栏杆,指节泛白。

“我不该信秦墨墨的话。”他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我不该……那样说你。”

苏逸淋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不是委屈,也不是难过,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被堵住很久的河流,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也有错。”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掉眼泪,“我不该在奶茶店跟你说那些话,太冲了。我应该早点跟你解释清楚的,不该让误会越积越深。”

林言情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脸上,把那些细小的绒毛都染成了金色。他看着她,眼神里有愧疚,有懊恼,还有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那幅画……”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你还留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