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苏逸淋把保温桶放在林家茶几上时,林母正用抹布擦拭着相框。相框里是林父年轻时的照片,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笑得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阳光透过老式窗棂照进来,在积着薄尘的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阿姨,我带了点绿豆汤。”苏逸淋解开保温桶的系带,清甜的香气立刻漫开来,“逸淋妈妈亲手熬的,说天热败火。”

林母转过身,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她接过保温桶的动作有些局促,指尖在桶沿上蹭了蹭:“让你妈妈费心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自从林父走后,她的嗓子就落下了这毛病。

苏逸淋看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林言情说的,母亲为了供他上学,在超市理货理到深夜。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却看见林母正望着茶几上的录取通知书发呆。

那是两份重点大学校园开放日的邀请函,鲜红的封面上印着烫金的校徽。林言情的那份被折了个角,大概是被反复摩挲过。

“言情这孩子,心思还是不在学习上。”林母叹了口气,用抹布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尘,“上次模拟考,名次掉了快两百名。”

苏逸淋的心沉了沉。她知道林言情最近在拼命补功课,书包里总塞着皱巴巴的习题册,指缝间常沾着墨迹。可他白天要帮母亲看店,晚上还要去工地打零工,能分给书本的时间少得可怜。

“他很努力了。”苏逸淋轻声说,“只是需要点时间。”

正说着,林言情推门进来,肩上扛着袋面粉,额头上全是汗。看见苏逸淋时,他眼里的疲惫瞬间褪去大半,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你来了。”

“刚把绿豆汤热了,先喝点。”林母接过面粉袋,往厨房走时,脚步踉跄了一下。

林言情立刻跟过去扶她,低声说了句“我来吧”。苏逸淋望着他们母子的背影,突然明白林言情为什么总把“没事”挂在嘴边——有些沉重,是刻在骨子里的。

傍晚的超市格外忙碌。林言情穿着红色的促销马甲,正帮一位老奶奶搬米袋,苏逸淋则在收银台帮忙扫码。扫描枪的滴滴声里,她看见林言情的校服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

“明天开始,我帮你补课吧。”收工后,苏逸淋蹲在地上整理购物篮,声音很轻,“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在你家的小书房?”

林言情正在拖地的手顿了顿,水渍在瓷砖上晕开一小片:“不用,我自己能行。”

“你上次物理卷子,后面三道大题都空着。”苏逸淋抬头看他,眼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开放日马上要到了,你想让阿姨失望吗?”

林言情的喉结滚了滚。他知道母亲有多期待他能考上那所大学——那是父亲生前最常提起的学府,说等他考上了,就带着全家去校门口拍张全家福。

“可是……”他看着苏逸淋白皙的手指,上面沾着点灰尘,“你晚上还要画画。”

“画画哪有你重要。”苏逸淋笑着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胳膊,“就这么定了。”

林母端着切好的西瓜出来时,正好听见这句话。她把盘子放在桌上,看着两个孩子相视而笑的样子,眼角的皱纹里突然蓄满了泪。她悄悄转身回了厨房,对着窗户抹了把脸——这场景,多像林父还在时,两家人挤在老房子里吃饭的模样。

补课的日子从周一正式开始。苏逸淋把自己的笔记整理成厚厚的活页夹,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出重点。林言情的小书房其实就是阳台改的,摆着张掉漆的书桌和两个旧书架,风从纱窗钻进来,带着隔壁餐馆的油烟味。

“这里应该用动量守恒。”苏逸淋握着他的手,在习题册上写下公式,“你看,碰撞前的总动量等于碰撞后的总动量……”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淡淡的墨水香。林言情的注意力总被她说话时颤动的睫毛吸引,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

“走神了。”苏逸淋用笔杆敲了敲他的手背,眼里带着笑意,“再这样,罚你抄十遍定义。”

林言情的耳根红了,连忙低下头假装看题。台灯的光晕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像圈温柔的结界。窗外的车流声渐渐稀疏,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林言情的成绩果然有了起色。周测的物理卷子上,红色的对勾多了不少,连不苟言笑的物理老师都在课堂上表扬了他。

“进步挺大啊。”陈默拍着林言情的肩膀,冲苏逸淋挤眼睛,“看来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

这话引来周围同学的哄笑,却也夹杂着些不和谐的声音。

“有些人就是命好,有人帮忙补课。”后排的女生酸溜溜地说,“不像我们,只能自己啃书本。”

“可不是嘛,听说苏逸淋连竞赛笔记都给林言情了,真够偏心的。”

苏逸淋假装没听见,低头整理着试卷。可那些细碎的议论像针一样,扎得她耳根发烫。她瞥见林言情握着笔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麻烦在周五的自习课上彻底爆发。数学课代表收作业时,故意把林言情的练习册摔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进步之星吗?”课代表抱着胳膊冷笑,“作业是自己写的吗?别是抄的吧。”

林言情弯腰捡作业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眼神冷得像冰:“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听不懂吗?”课代表往前逼近一步,声音拔高了几度,“靠着女生补课才有这点成绩,好意思吗?”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两人身上。苏逸淋站起身想说话,却被林言情按住了手。他慢慢站起身,比课代表高出小半个头,气场压得对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我的作业是不是自己写的,老师看得懂。”林言情的声音很沉,“总比某些只会抄答案的人强。”

课代表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上周的数学小测,他确实偷偷看了同桌的卷子。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伸手想去推林言情,却被对方稳稳抓住手腕。

“想打架?”林言情的眼神里带着戾气,“出去打,别影响别人。”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班主任王老师抱着教案走了进来。她看着散落一地的作业纸和剑拔弩张的两人,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都给我回座位。”王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言情,课代表,你们俩跟我来办公室。”

苏逸淋看着林言情跟着老师走出教室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弯腰捡起散落的作业纸,发现其中几张被踩出了清晰的脚印。

办公室里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一节课。林言情回来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眶有点红。苏逸淋想问什么,却看见王老师跟在后面走进教室,手里拿着张座位表。

“这节课调整座位。”王老师把座位表贴在黑板上,粉笔字用力得几乎要穿透纸张,“按上次月考名次自主选择,相邻座位不得讨论学习问题。”

苏逸淋的心猛地一沉。她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写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而林言情的名字,则孤零零地出现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有人偷偷往他们这边看,眼神里带着看好戏的意味。课代表冲林言情比了个口型:活该。

林言情默默地收拾着书包,把书本一本本塞进背包。苏逸淋想帮他,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他背起书包往新座位走时,脚步顿了顿,却终究没回头。

那天的补课取消了。苏逸淋站在林家楼下,看着阳台的灯亮了又灭,最终还是转身回了家。她知道林言情在生气,气老师的刻意安排,气同学的排挤,更气自己没能力保护好他。

晚饭时,苏母突然提起周末两家人见面的事。“我订了城南的粤菜馆,环境清净。”她给苏逸淋夹了块排骨,语气轻松,“你林阿姨说要带亲手做的点心,还问你喜欢什么口味。”

苏逸淋扒拉着碗里的饭,没什么胃口。母亲大概还不知道学校里的事,在她眼里,两个孩子依旧是并肩前行的模样。

“妈,”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林言情最近学习有点吃力……”

“那就多帮帮他。”苏父放下筷子,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你林叔叔在时,总说言情这孩子聪明,就是心思重。现在他家里不容易,我们能帮就多帮点。”

苏逸淋点点头,心里却更沉了。她想起林言情在办公室门口徘徊的身影,想起他被调到最后一排时落寞的侧脸,突然觉得有些裂痕,不是靠努力就能弥补的。

周末的见面定在下午三点。苏逸淋跟着父母走进粤菜馆时,林言情和母亲已经到了。林母穿着件崭新的碎花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见他们进来,连忙站起身,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

“快坐快坐。”她拉着苏母的手,笑得眼角堆起皱纹,“逸淋长这么高了,越来越俊了。”

苏逸淋看着林言情穿着件洗熨平整的白衬衫,袖口扣得严严实实,大概是想遮住磨破的地方。他冲她笑了笑,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

菜上齐时,苏父提起了开放日的事:“听说你们收到A大的邀请函了?那学校不错,我认识几个教授,回头可以帮你们问问情况。”

林母的笑容僵了一下,低下头给林言情夹菜:“还得看孩子自己努力。言情这阵子……心思有点散。”

苏逸淋的心揪了一下。她看见林言情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男孩子开窍晚。”苏母笑着打圆场,“逸淋说言情最近进步挺大的,物理都及格了呢。”

这话一出,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林母的脸微微泛红,林言情放下筷子,低声说:“我去下洗手间。”

他走后,林母长叹了口气:“不瞒你们说,言情这孩子,心里藏着事呢。”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这是他的记账本,每天打几份工,挣多少钱,记得清清楚楚。我说不用他这么拼,他非说要自己攒学费……”

苏逸淋翻开本子,字迹遒劲有力,每一笔都透着倔强。她看见其中一页写着“工地搬砖,300元,够买一套物理习题册”,下面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眼眶突然就热了。她想起那些补课的夜晚,林言情总说自己不累,却在她转身时偷偷揉眼睛;想起他把省下来的晚饭钱塞给流浪猫,自己啃干面包;想起他被调到最后一排时,假装不在乎的样子。

林言情回来时,正好撞见苏逸淋红着眼眶的样子。他愣了一下,没说话,默默坐下继续吃饭。

散席时,苏父提出送他们回家。林母推辞了半天,最终还是答应了。车里的气氛很安静,只有导航的声音在回荡。林言情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格外落寞。

快到林家小区时,林母突然开口:“逸淋啊,以后……别总帮言情补课了。”

苏逸淋猛地抬头,撞进林母带着歉意的眼神里。

“这孩子自尊心强。”林母的声音很轻,“你对他好,他记在心里,就想着加倍还回来。可他现在的心思,该全放在学习上啊。”

苏逸淋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看见林言情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望着窗外,玻璃映出他泛红的眼眶。

车停在小区门口时,林言情突然说:“以后不用来补课了。”

苏逸淋愣住了,看着他推开车门的背影,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我自己能行。”他转过身,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不麻烦你了。”

林母想说什么,被他用眼神制止了。他冲苏家父母鞠了一躬,拉起母亲的手往小区里走,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说不出的孤寂。

苏逸淋看着他们消失在楼道口,突然想起最后一排的那个角落。林言情坐在那里,背对着全班同学,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暖不透那片阴影。

车开出去很远,苏母才轻声说:“这孩子……太犟了。”

苏逸淋没说话,望着窗外渐渐模糊的街景,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林言情的骄傲,像只竖起尖刺的刺猬,既想保护自己,又怕刺伤别人。

可她没想到,那尖刺最终会对准她。

回到家,苏逸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书桌上的物理笔记摊开着,上面有林言情用红笔标注的疑问,旁边是她写的详细解答。她想起他第一次听懂楞次定律时,眼里闪着的光;想起他把错题本当宝贝一样藏着,说要留着给未来的孩子看;想起他在水塔上说的那句“我们一起往同一个方向投”。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是陈默发来的消息:“你听说了吗?学校要搞重点班分流,按下次月考成绩分,林言情他……”

苏逸淋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林言情进不了重点班,就几乎失去了保送A大的资格。而以他现在的成绩,想要在短时间内追上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照进来,落在摊开的笔记上,像层冰冷的霜。苏逸淋看着林言情写的“加油”两个字,突然觉得有些轨迹,一旦偏离,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轨道了。

她拿起手机,想给林言情发条消息,却发现对话框停留在昨天晚上。她发的“明天讲动量守恒”,他到现在都没回。

指尖悬在屏幕上,迟迟按不下去。她知道,新一轮的风暴,已经在悄然酝酿了。而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