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苏逸淋把那叠A大历年物理真题放在林言情桌上时,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往下掉。老台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林言情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指腹在"电磁感应"几个字上反复摩挲。

"这道题的关键是找等效电路。"苏逸淋抽走他手里的自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下螺线管的截面图,"你看,当导体棒切割磁感线时,其实相当于电源..."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林言情的目光总不自觉飘向她的手腕。那里戴着条细红绳,末端系着颗小小的银质星星,是上次见面时他偷偷塞给她的。那天在水塔下,他把职高申请表撕成碎片,风卷着纸屑飞过拆迁区的断壁残垣,像群白色的蝶。

"又走神了。"苏逸淋用笔杆敲他手背,眼里带着狡黠的笑,"罚你把这道题抄十遍。"

林言情顺势抓住她的手腕,红绳在两人指间缠绕。他的掌心很热,带着工地上没洗干净的水泥灰痕迹,蹭在她皮肤上有点糙。"抄题可以,"他低头时睫毛扫过她的手背,"但得算你陪我。"

苏逸淋的脸腾地红了,抽回手假装翻书,耳尖却红得发烫。阳台改的书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敲打着九月末的秋夜。

这是他们重新开始补课的第三周。王老师最终还是把重点班名单贴在了公告栏上,林言情的名字挤在最后一个,旁边用红笔标着"破格录取"。公告栏前的议论声持续了整整两天,有人说他走了后门,有人说苏逸淋家找了关系,最刻薄的是后排那个男生,在厕所墙上写满了污言秽语。

"听说了吗?林言情他爸以前是赌徒。"

"怪不得那么缺钱,原来是家底子被败光了。"

"苏逸淋也是瞎了眼,放着陈默不选..."

这些话像带刺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心头。苏逸淋把林言情的错题本往书包里塞时,突然发现封皮上多了道长长的划痕,像是被人用美工刀划的。

"别理他们。"林言情把保温杯递给她,里面是温热的蜂蜜水,"等月考成绩出来,他们自然会闭嘴。"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苏逸淋看见他握紧保温杯的指节泛白。上周去工地找他时,她亲眼看见课代表带着几个男生,把他刚搬上车的钢筋推下来,还笑着说"帮你减轻负担"。

林言情没还手,只是默默把钢筋重新搬上去,掌心被磨出的血泡混着铁锈,在水泥地上洇出点点红痕。

"明天我不去工地了。"他突然开口,往她碗里夹了块排骨,"我找了份家教的活儿,教初中小孩数学,时间更灵活。"

苏逸淋望着他眼里的光,突然想起林母说的话。那天送绿豆糕去林家,阿姨拉着她的手抹眼泪,说言情这孩子打小就好强,小时候摔断了腿,愣是咬着牙自己爬回家,不肯让大人抱。

"其实重点班的课很难吧?"她戳着碗里的米饭,声音很轻,"我听陈默说,他们进度比普通班快两倍。"

林言情正往嘴里扒饭的动作顿了顿,含糊道:"还好,能跟上。"

苏逸淋却在他书包缝里,看见了揉成团的课堂笔记。上面的公式写得歪歪扭扭,旁边打满了问号,显然是没听懂。

晚自习的铃声像道无形的界限。林言情背着书包往重点班教室走时,总有人故意撞他的肩膀。苏逸淋跟在后面,看见他挺直的脊背在人群里穿梭,像艘逆水行舟的船。

重点班的氛围和普通班截然不同。课间没人打闹,连翻书都轻手轻脚,讨论问题时用的全是她听不太懂的术语。林言情坐在靠窗的位置,周围的同学都刻意和他保持距离,像躲避什么病毒。

"喂,"后排的男生用笔戳他后背,"这道题的解法你看懂了吗?看不懂别装啊。"

林言情没回头,只是把课本翻得更响。苏逸淋在窗外看得心头发紧,想进去说句话,却被陈默拉住。

"让他自己处理。"陈默的声音很低,"他需要证明自己能行。"

可证明自己的代价,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沉重。

月考成绩出来那天,天空飘着细雨。林言情的名字排在榜单中游,物理甚至考了全班第八,比苏逸淋还高两分。可公告栏前的议论声没停,反而更难听了。

"肯定是抄的,你看他选择题错得跟班长一模一样。"

"重点班老师就是偏心,给的分数这么虚。"

"我听说他晚上偷偷溜进办公室,说不定偷了试卷。"

这些话像霉菌,在潮湿的空气里疯长。林言情把成绩单揉成一团塞进裤兜,转身时撞见苏逸淋通红的眼眶。

"别信他们。"他伸手想帮她擦眼泪,却被她躲开。

"我去找王老师。"苏逸淋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告诉她不是你偷的试卷,是我看见你熬夜刷题的。"

"别去。"林言情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越解释,他们越觉得我心虚。"

雨越下越大,打在公告栏的玻璃上噼啪作响。林言情望着远处模糊的教学楼轮廓,突然低声说:"也许他们说得对,我根本不属于这里。"

苏逸淋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雨水浇灭的烛火。

那天晚上的补课取消了。苏逸淋站在林家楼下,看着阳台的灯亮了又灭,最终还是转身走进雨里。雨水打湿了她的校服,冷得像冰,可心里的寒意更甚。她知道有些裂痕,就算用尽全力也无法弥合。

周末两家人约好去A大参加开放日。苏逸淋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银质星星。林言情坐在副驾驶,全程望着窗外,一句话也没说。

A大的银杏道美得像幅画。金黄的叶子铺满地面,踩上去沙沙作响。苏父正和物理系的教授说话,林母拉着苏母看宣传栏里的奖学金政策,只有林言情和苏逸淋落在后面,隔着半米的距离,像两条平行线。

"你看,"苏逸淋指着不远处的篮球场,"他们在打比赛。"

林言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几个男生正在投篮,动作行云流水。他的眼神亮了亮,却很快又暗下去。

"以前我爸总说,"他踢着脚下的银杏叶,声音很轻,"等我考上A大,就陪他来这里打场球。"

苏逸淋想起那张泛黄的照片:林父穿着A大的旧校服,站在篮球场边比着胜利的手势,旁边的林言情还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孩,抱着篮球笑得露出豁牙。

"那我们..."她想说"以后可以常来",却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

是林母的电话,声音带着哭腔:"言情,你快回来!家里出事了!"

赶回林家时,警车停在小区门口,红蓝交替的灯光映得墙面上的涂鸦忽明忽暗。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拍照,林母瘫坐在楼道口,手里紧紧攥着张法院传票。

"他们说...说你爸以前欠了高利贷。"林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现在找上门来,说要拿房子抵债..."

林言情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抢过传票,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五十万,利滚利翻出来的天文数字。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指尖把传票捏出深深的褶皱,"我爸走之前明明说都还清了..."

"是秦墨墨她爸。"旁边的邻居小声说,"以前跟你爸是牌友,这阵子突然回来讨债,说有借条。"

苏逸淋的心猛地一沉。秦墨墨转学后就没了消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

警察做完笔录离开时,拍了拍林言情的肩膀:"小伙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你们可以去法院起诉。"

可他们都知道,对付这种人,法律往往苍白无力。

那天晚上,林言情把自己关在书房。苏逸淋透过门缝看见他在翻箱倒柜,把所有能找到的旧物都倒在地上,其中有个生锈的铁盒,里面装着林父的遗物。

"找到了!"他突然喊出声,声音里带着狂喜。

苏逸淋推门进去,看见他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收据,上面写着"今收到林建军还款五十万元整,所有债务一笔勾销",下面有借款人的签名和手印,日期是林父去世前一个月。

"是真的!"林言情的手抖得厉害,"我爸真的还清了!"

可当他们第二天拿着收据找到秦墨墨父亲时,对方只是冷笑:"这是假的。我这里有你爸后来重新写的借条,还按了手印。"

借条上的字迹确实是林父的,只是笔锋虚浮,像是被逼着写的。林言情看着那枚鲜红的手印,突然想起父亲去世前那段时间,总说手疼得握不住笔。

"你们这是敲诈!"苏逸淋忍不住喊道。

"敲诈?"秦父掏出手机,点开段视频,"那你们看看这个。"

视频里是林言情在工地搬砖的样子,秦墨墨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爸,你看他多能扛,五十万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林言情的拳头猛地砸在墙上,指关节渗出血来。他终于明白,这场危机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

苏父动用了所有关系,甚至请了律师,可对方手里有"合法"的借条,加上秦墨墨在旁边煽风点火,事情一直僵持不下。高利贷的人开始频繁上门,砸窗户,堵锁眼,甚至在墙上泼红漆,写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林母受不了这种惊吓,病倒在床。林言情不得不请了长假,白天在医院照顾母亲,晚上去工地打两份工,试图凑钱息事宁人。

重点班的课他彻底落下了。王老师打来电话时,语气里带着惋惜:"林言情这孩子可惜了,本来是块好料。"

苏逸淋把笔记和复习资料送到医院,林言情只是草草翻了翻,就放在床头柜上。"你回去吧,"他的眼底布满红血丝,"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可以帮你。"苏逸淋的声音很轻,"我家可以先..."

"我说了不用!"林言情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漠,"苏逸淋,你听不懂人话吗?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他的话像把冰锥,狠狠扎进苏逸淋的心脏。她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少年,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比A大的银杏道还要长。

走出医院时,陈默正站在楼下,手里拿着个文件袋。"这是我爸找私家侦探查到的,"他把文件递给她,"秦墨墨她爸根本没有借条,那段视频是合成的。他们就是想逼林言情退学,把重点班的名额让出来——秦墨墨也申请了A大的保送。"

苏逸淋看着文件里的证据,手忍不住发抖。秦墨墨的照片贴在最上面,穿着A大的校服,笑得一脸无害,可眼底的算计却藏不住。

"我去找他们对质。"她转身就要走,却被陈默拉住。

"别去。"陈默的声音很沉,"林言情不会让你卷进来的。他昨晚给我打电话,说要跟你..."

"说什么?"苏逸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默避开她的目光,望着医院的玻璃窗:"他说...不想再耽误你了。"

秋风卷起满地落叶,打着旋儿掠过脚边。苏逸淋看着文件袋里的证据,突然明白林言情那天在A大说的话——有些轨迹,从一开始就注定错位。

她掏出手机,想给林言情发条消息,却发现对话框停留在三天前。她发的"我等你",到现在都没有回复。

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下课铃,尖锐地划破秋空。苏逸淋握紧手里的银质星星,突然朝着医院的方向跑去。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只知道有些事,必须当面说清楚。

银杏叶在她身后纷飞,像场盛大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