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苏逸淋冲进病房时,林言情正帮母亲擦手。阳光透过纱窗落在林母苍白的脸上,她的手背上扎着输液针,青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听见动静,林言情猛地回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

“你怎么来了?”他起身挡在病床前,语气里的戒备像竖起的刺。

苏逸淋把文件袋往他怀里一塞,声音发颤:“你自己看!秦墨墨她爸在撒谎,借条是假的,视频是合成的!”

文件袋掉在地上,照片和鉴定报告散落一地。林母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挣扎着要坐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林言情蹲下去捡文件的手指在发抖。鉴定报告上“笔迹系伪造”几个字被红笔圈出,旁边附着秦墨墨和父亲的聊天记录——“只要逼走林言情,A大的名额就是我的”。

“这是真的?”他捏着报告的指节泛白,纸页被揉出深深的褶皱。

“陈默他爸找的私家侦探,不会有错。”苏逸淋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可以去报警,去法院告他们!”

林言情猛地抬头,眼里翻涌着震惊、愤怒,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光。他忽然想起上周在工地门口,秦墨墨开车路过,摇下车窗冲他笑:“林言情,放弃吧,你斗不过我们的。”

当时他只当是疯言疯语,现在才明白那笑容里藏着的恶意。

“报警?”林母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锣,“我们哪有精力跟他们耗?你爸走了,我又病着,他们随便使点手段,我们就扛不住了……”

“妈!”林言情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我们没做错事,凭什么要躲?”

“凭我们穷!”林母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凭我们没人撑腰!言情,妈求你了,咱们别争了,搬出去租房子住也行,只要平平安安的……”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苏逸淋看着林言情紧绷的侧脸,突然明白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从来不是误会,而是现实这块冰冷的巨石。

“我爸认识市公安局的副局长。”她轻声说,“他说可以帮我们提交证据。”

林言情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转过身,背对着病床,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不用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已经跟他们谈好了,下个月搬出去,房子给他们。”

苏逸淋的心脏像被重锤砸中,疼得发闷:“你疯了?那是你家唯一的房子!”

“不是唯一的。”林言情转过身,眼底的光彻底熄灭了,“我已经申请了助学贷款,等毕业找份好工作,总能再买一套。”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苏逸淋看见他攥紧的拳头——指缝里还留着工地上的水泥渍,虎口处有道新的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的。

“你就这么想躲开我?”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就因为我家条件比你好?就因为我能帮你?”

林言情避开她的目光,走到窗边:“我不想再欠任何人。”

“那我呢?”苏逸淋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散落的文件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我们一起在水塔上看的星空,一起画的画,一起许的愿,你都忘了吗?”

林母在病床上轻轻咳嗽,想说什么,却被林言情用眼神制止了。他拿起外套往病房外走,经过苏逸淋身边时,脚步顿了顿。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的声音冷得像冰,“苏逸淋,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苏逸淋僵在原地,看着紧闭的门板,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林母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孩子,别怪他,他是怕……怕耽误你啊。”

走出医院时,陈默正靠在银杏树下抽烟。看见苏逸淋通红的眼眶,他把烟摁灭在垃圾桶里:“我都听见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苏逸淋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我们明明可以一起面对的……”

“因为他觉得自己给不了你想要的。”陈默递给她张纸巾,声音沉得像秋雨,“他家被泼红漆那天,他在你家楼下站了整整一夜。看着你房间的灯灭了又亮,最终还是没敢上去。”

苏逸淋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他说不能让你跟着他住出租屋,不能让你被追债的骚扰,更不能让你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过日子。”陈默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这小子就是头犟驴,把自尊看得比命还重。”

秋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像在无声地叹息。苏逸淋想起林言情在篮球场上投篮的背影,想起他帮她捡画时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他把银质星星塞进她手心时滚烫的温度——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突然变得清晰。

“我不会放弃的。”她擦干眼泪,站起身时眼里重新燃起微光,“就算他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让他明白,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大房子。”

陈默看着她倔强的侧脸,突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认输。”他从背包里掏出个录音笔,“这是我昨天去找秦墨墨录的,她承认借条是假的,还说她爸收了重点班那个男生家的钱。”

苏逸淋接过录音笔,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壳。她想起那个总跟课代表混在一起的男生——他爸是教育局的小领导,上次家长会上还跟王老师谈笑风生。

“我去找王老师。”她攥紧录音笔,转身往医院外跑。

陈默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喊了句:“林言情晚上会去老地方!”

苏逸淋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王老师的办公室里弥漫着浓郁的茶香。她看着苏逸淋递过来的录音笔,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这种事……牵扯太广了。”

“可他们毁了林言情的家!”苏逸淋的声音带着愤怒,“就因为他抢了重点班的名额,就因为秦墨墨喜欢他!”

王老师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我会向上级反映的。但林言情已经提交了退学申请,明天就……”

“什么?”苏逸淋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响声,“他要退学?”

“他说想早点工作,给母亲治病。”王老师从抽屉里拿出张申请表,上面的签名龙飞凤舞,却透着一股决绝,“我劝过他,可他听不进去。”

苏逸淋冲出办公室时,上课铃刚响。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像在追逐着什么。她跑到重点班门口,看见林言情的座位空着,桌上的书本已经被清空,只剩下张泛黄的便利贴——上面画着个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谢谢”。

是她初三时贴在他课本上的。

老地方的水塔在暮色里像个沉默的巨人。苏逸淋爬上去时,看见林言情坐在熟悉的位置,手里捏着个篮球,正往墙壁上砸。橡胶撞击水泥的声音沉闷而压抑,在空旷的塔顶回荡。

“你真的要退学?”她在他身后站定,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言情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在汽修厂当学徒,包吃包住。”

“那你的大学梦呢?你的物理题呢?你的篮球呢?”苏逸淋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哭腔,“你就这么甘心被他们毁掉?”

林言情把篮球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转过身,眼眶通红:“不甘心又能怎样?我妈还在医院躺着,催债的天天上门,我连明天住哪都不知道!”

“我可以帮你!”苏逸淋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我爸说可以先借你钱,等你毕业再还;我可以去跟秦墨墨谈,让她爸收手;我们可以一起……”

“够了!”林言情猛地后退一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吼,“你能不能别总把‘帮我’挂在嘴边?你以为这样是为我好,可在我看来,这就是施舍!是提醒我有多没用!”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苏逸淋的心脏。她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磨出棱角的少年,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我从来没那么想过。”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地上,“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林言情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他望着远处的城市灯火,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是那枚银质星星,被摩挲得发亮。

“这个还给你。”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以后别再来了。”

苏逸淋捏着星星,指尖冰凉。她看着林言情爬下水塔的背影,突然想起初三那个雨天——他把伞塞给她,自己冲进雨里,白衬衫贴在身上,像朵被打湿的栀子花。

原来有些告别,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结局。

她在水塔上坐了很久,直到月亮爬上中天。城市的灯火渐渐稀疏,只有远处的霓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苏逸淋从帆布包里掏出速写本,翻到最后一页——是幅未完成的画:水塔顶的两个身影,背对着背,中间隔着条无形的线。

她拿出铅笔,在空白处轻轻写下:“第108天,结束了。”

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很轻,像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林言情搬走那天,苏逸淋没有去。陈默发来张照片:搬家公司的卡车停在楼下,林言情背着母亲往车上走,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大概装着他所有的家当。

照片的背景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偷偷张望。是秦墨墨,她站在街角的香樟树下,手里拿着个保温桶,看见陈默拍照,慌忙躲到树后。

“她来看了好几次。”陈默发来条消息,“说想跟林言情道歉,又不敢。”

苏逸淋没有回复。她把手机扔在一边,继续收拾画板。明天就要去参加美术联考了,画板上还留着林言情教她投篮时的速写,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发卷。

联考结束那天,苏逸淋去了趟A大。银杏叶已经落尽,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物理系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她挤进去看,发现保送名单上有两个熟悉的名字——秦墨墨和那个课代表。

照片上的秦墨墨笑得一脸灿烂,胸前别着A大的校徽。

苏逸淋转身往篮球场走,看见几个男生正在打球。其中穿黑球衣的少年投篮姿势很像林言情,屈膝,起跳,手腕轻轻一抖——篮球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空心入网。

阳光落在球场上,亮得晃眼。苏逸淋突然想起那个午后,林言情靠在篮球架上喝矿泉水,说:“投篮的时候要翻腕,不是甩胳膊。”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熟悉的松节油味道。她低头看了看手心——那枚银质星星被攥得发烫,硌在掌纹里,像道永远不会消失的印记。

陈默打来电话时,苏逸淋正坐在篮球场边的看台上。

“林言情去汽修厂报道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惋惜,“老板说他很能吃苦,就是不爱说话。”

苏逸淋望着空荡荡的球场,轻声说:“替我祝他安好。”

“你真的放下了?”

“放不下又能怎样?”她笑了笑,眼角却有点湿,“有些人,有些事,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挂了电话,苏逸淋从背包里拿出那幅水塔星空图。画的右下角,并排签着的两个名字已经有些模糊。她轻轻抚摸着签名,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开始慢慢变软。

也许这就是成长——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圆满的结局,不是所有的告别都能说声再见。有些轨迹注定错位,但那些交汇过的光芒,永远都不会熄灭。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却挺拔。苏逸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朝着校门口走去。书包里的速写本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响声,像在哼着首未完的歌谣。

远处的篮球场上,有人投进了个漂亮的三分球,引来一阵欢呼。苏逸淋的脚步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也许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们还会在街角重逢。那时的他,或许已经开了家属于自己的汽修店,穿着干净的工装,笑容里带着历经世事的从容;那时的她,或许已经举办了自己的画展,画里的星空依旧明亮,水塔上的少年永远年轻。

他们会笑着说声“好久不见”,然后转身走向各自的人生。

就像两颗曾经交汇过的星,最终回到自己的轨道,却永远记得那瞬间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