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修厂的机油味钻进鼻腔时,林言情正蹲在车底拧螺丝。扳手打滑的瞬间,手背狠狠撞在底盘上,旧伤叠新伤,渗出血珠混着油污,在金属板上洇出深色的痕。
“歇会儿吧。”工头扔过来瓶矿泉水,“你这拼命劲儿,是跟钱有仇?”
林言情没说话,用袖子蹭了把额头的汗。汗珠砸在滚烫的地面,瞬间蒸发。他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医院催缴单的短信,数字后面跟着个刺眼的感叹号。
母亲的病时好时坏,医生说需要长期静养,可他们连住院费都快凑不齐了。搬到郊区的出租屋后,催债的倒是没再来,可每天睁开眼就是账单,像座无形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午休时,他坐在工具箱上啃冷馒头,听见两个学徒在议论。
“听说了吗?秦墨墨她爸被抓了,涉嫌敲诈勒索。”
“活该!以前总仗着有人撑腰,现在后台倒了吧。”
“好像是有人把证据捅到纪检委了,连教育局的人都被牵连了。”
林言情咬馒头的动作顿了顿。他想起苏逸淋塞给他的文件袋,想起陈默那天在医院楼下欲言又止的样子,心脏突然抽紧。
手机又震了震,这次是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点开是张照片:陈默躺在医院病床上,头上缠着纱布,胳膊打着石膏,却对着镜头比耶。配文是“小伤,勿念”。
林言情猛地站起来,馒头掉在地上。
陈默是在去纪检委递交证据的路上被堵的。三个蒙面人从巷子里冲出来,没头没脑地打了顿就跑,监控刚好坏了,连是谁下的手都查不清。苏逸淋赶到医院时,他刚从手术室出来,麻药还没退,嘴里胡乱喊着“别碰我兄弟”。
“医生说他脑震荡,手臂骨裂。”苏逸淋帮陈默擦脸,声音发颤,“他爸气得要报警,可他非说算了,怕影响林言情……”
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了下来。她看着陈默肿成馒头的脸,突然觉得这场仗打得太狼狈,每个人都遍体鳞伤。
陈默妈端着粥进来,眼圈红红的:“这孩子从小就护短,以前在幼儿园,为了不让林言情被欺负,自己挨了打都不吭声。”她叹了口气,“他说林言情是他这辈子最好的兄弟,不能让他被人毁了。”
苏逸淋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发闷。她想起陈默总说“我去搞定”,想起他偷偷帮林言情垫付医药费,想起他为了收集证据,连续半个月蹲在秦墨墨家门口——原来有些守护,从不需要宣之于口。
照顾陈默的日子过得很慢。苏逸淋每天放学就往医院跑,帮他擦身、喂饭、读课本上的重点。陈默恢复得很快,拆纱布那天,非要拉着她去吃巷尾的麻辣烫。
“你说林言情现在怎么样了?”陈默吸着面条,含糊不清地问,“我托汽修厂老板照顾他,那老板是我爸的战友。”
苏逸淋搅动着碗里的粉丝,没说话。她上周去汽修厂看过,远远地看见林言情蹲在车底,工装裤沾满油污,背影佝偻得像个中年人。她没敢上前,只是把熬好的排骨汤放在门卫室,附了张纸条:“按时吃饭”。
“其实他心里有你。”陈默突然说,“他搬家那天,把你送的速写本藏在最底层,看了一整夜。”
苏逸淋的眼眶热了。她想起那本画满篮球场的速写,想起最后一页未完成的星空,突然觉得有些牵挂,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总能找到缝隙钻进来。
陈默出院那天,阳光很好。苏逸淋帮他拎着行李,走到医院门口时,看见秦墨墨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捧着个礼盒。
“我能跟他说句话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默皱了皱眉,却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僻静处,秦墨墨把礼盒递过来:“这里面是所有证据的备份,还有……我爸跟教育局那人的通话录音。”她的眼圈红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嫉妒你们,事情不会变成这样。”
陈默没接礼盒:“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我知道。”秦墨墨的眼泪掉了下来,“我去汽修厂找过林言情,可他不肯见我。我去医院想照顾阿姨,也被赶出来了……”她抹了把脸,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我要转学去外地了,跟奶奶一起生活。这个……麻烦你交给林言情,算我最后为他做件事。”
陈默接过礼盒,看着她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突然叹了口气:“其实她也挺可怜的,从小被她爸逼着学这学那,从来没为自己活过。”
苏逸淋望着礼盒上的蝴蝶结,突然想起秦墨墨初中时的样子。扎着马尾辫,总是坐在教室角落,默默画着林言情的背影——那时的喜欢,还没被嫉妒染成黑色。
汽修厂的工头把录取通知书递给林言情时,他正在换机油。褐色的机油顺着指缝往下滴,在通知书的封面上洇出个丑陋的圈。
“A大的?”工头拍着他的肩膀笑,“我说你这小子不简单,白天干活晚上看书,原来是憋着考大学呢。”
林言情捏着通知书的手指在发抖。上面的“物理系”三个字烫得他眼睛生疼——是补录名额,陈默在电话里提过,说苏逸淋爸托了关系,争取到的特招名额,只要通过面试就能上。
“我不去。”他把通知书塞进裤兜,继续拧机油盖,动作却有些僵硬。
“傻小子。”工头踹了他一脚,“你妈昨天偷偷给我打电话,说你晚上在被窝里刷题,手都冻裂了。她为了给你凑学费,偷偷去捡废品,被我撞见好几次。”
林言情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他想起母亲最近总是说关节疼,想起她床底下那个装着空瓶子的蛇皮袋,想起她看他时躲闪的眼神——原来那些故作轻松的背后,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隐忍。
晚上躺在出租屋的硬板床上,林言情摩挲着录取通知书。封面上的校徽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极了苏逸淋画笔下的星星。他想起那个在水塔上教他调色的午后,她指着颜料说:“蓝色加一点橙,就会变成温柔的紫。”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是陈默发来的消息:“我妈炖了鸡汤,明天给你送过去。对了,苏逸淋联考拿了全省第一,报了A大的美术系。”
林言情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幅被揉皱的画。
他突然从床底拖出个纸箱,翻出那本速写本。最后一页的星空依旧未完成,旁边的小字却被摩挲得发卷:“等一个人,一起画完这片星空。”
第二天一早,林言情递交了辞职信。老板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好好读书,别辜负了那些帮你的人。”
他去医院接母亲出院,办理手续时,护士递给他张缴费单:“已经有人帮你们结清了,说是个姓苏的先生。”
林言情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走到病房,看见母亲正在收拾东西,床头柜上放着个保温桶,里面是温热的小米粥。
“这是逸淋送来的,”母亲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她说等你去了A大,她带你去吃食堂的糖醋排骨,说那是招牌菜。”
林言情望着窗外的阳光,突然觉得眼眶很热。他掏出手机,翻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犹豫了很久,终于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听见了熟悉的呼吸声,像穿过漫长黑夜的风,带着春的暖意。
“我……”他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在A大等你。”苏逸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记得带上画具,我们还有片星空没画完。”
林言情的喉结滚动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两个字:“好的。”
挂了电话,母亲笑着递给他个布包:“这是你爸留给你的,说等你考上A大再打开。”
布包里是个旧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儿子,人生就像修车,坏了可以修,迷路了可以重新找方向。重要的是别丢了初心,别辜负了真心。”
笔记本里夹着张照片:年轻的林父抱着篮球,站在A大校门口,旁边的小男孩举着画笔,笑得露出豁牙。照片背面写着行小字:“等你长大,我们一起圆梦。”
林言情合上笔记本,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想起那些在水塔上追逐的夕阳,想起画室里松节油的味道,想起篮球空心入网的清脆声响——原来那些被生活磨出的棱角,终究会被温柔的时光抚平。
收拾行李时,林言情把苏逸淋送的速写本放进背包最上层,旁边是那枚银质星星。他看着墙上“欠债还钱”的红漆痕迹被新刷的白漆覆盖,突然觉得有些黑暗,只要熬过去,总会迎来光明。
去A大报到那天,林言情穿着新买的白衬衫,背着洗得发白的双肩包。母亲站在站台上,反复叮嘱:“好好吃饭,别熬夜,有空多跟逸淋联系……”
火车开动时,他看见陈默和苏逸淋站在月台上,朝他挥手。苏逸淋举着幅画,画的是水塔顶的星空,两个小小的身影依偎在一起,旁边写着:“等你很久了。”
林言情的嘴角扬起久违的笑。他知道,有些故事或许迟到,但只要心存期待,就一定能等到圆满的结局。
火车驶离站台,朝着晨光熹微的方向驶去。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像那些被甩在身后的艰难岁月。林言情翻开速写本,在最后一页空白处,轻轻写下:“新的开始。”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首轻快的歌谣,在车厢里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