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站在病房走廊的应急通道口,后背抵着冰凉的铁门。手里的匿名照片被指腹摩挲得发烫,边角卷起细小的毛边。
照片的像素不高,泛着旧照片特有的黄调。画面中央是两个半大的少年,挤在废品站堆积如山的纸箱旁。穿褪色蓝布衫的那个,身形单薄得像根被风吹弯的芦苇,却把另一个瘸腿的男孩护在身后。他微微侧着脸,下颌线绷紧,眼神里的狠劲和倔强,像极了现在的沈砚。
瘸腿男孩的裤管空荡荡地晃着,却仰着头,用没受伤的那条腿支撑着,试图把沈砚往后拉。背景里,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口,车窗摇下一半,露出只戴着金戒指的手,正夹着烟。
苏晚认得那辆车——顾晏早年的座驾,车牌号后三位是他的生日,她在沈砚办公室的旧相册里见过。
半小时前,她还坐在沈砚的病床边,给他读财经新闻。他刚醒,麻药的后劲还没过去,脸色白得像宣纸,唯有听到“石榴树”三个字时,睫毛会轻轻颤一下,像受惊的蝶。
“今天的阳光很好,”苏晚替他掖了掖被角,“等你好点,我们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沈砚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的手。她的无名指上还戴着他送的石榴石戒指,是他车祸前一天,在老院的石榴树下给她戴上的。那时他说:“等你打赢那个家暴案,我们就结婚。”
话音刚落,他突然皱紧眉头,额头渗出冷汗,嘴里开始无意识地呓语。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谁,却字字清晰地钻进苏晚耳朵里:
“阿武……别碰他……”
“我错了……阿武……对不起……”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
“阿武”是谁?
她问过张助理,那个跟着沈砚快十年的男人,听到这两个字时,端着水杯的手晃了一下,热水溅在虎口上,他却像没知觉:“苏小姐,沈总……从不提这个人。就像……就像那段日子从没存在过。”
“那段日子”指什么?苏晚没再问,她看得出,张助理眼底的恐惧不是装的。沈砚的过去像一座被浓雾笼罩的孤岛,她站在岸边,隐约能看到礁石的轮廓,却不知道水下藏着多少暗涌。
直到半小时前,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递给她这个信封,说是“一位先生托我转交的,指名要亲手给苏小姐”。信封上没有寄件人,只有一行字:“有些债,躲不掉。”
拆开就是这张照片。
苏晚深吸一口气,把照片塞进风衣内袋,转身走向电梯。她没回病房,按了一楼。张助理说沈砚从不提这个人,那她就自己去找答案。
出租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停在城郊的“旧物仓”文创园门口。导航显示,这里就是二十年前的废品站旧址。园区里种着网红打卡的绣球花,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只有角落里那栋爬满爬山虎的老仓库,还残留着当年的破败。
守仓库的是个头发花白的大爷,正坐在小马扎上抽旱烟。苏晚把照片递过去,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灰:“这俩娃啊……我记得。”
“大爷,您认识他们?”苏晚的心跳快了半拍。
“怎么不认识?”大爷往仓库深处指了指,“就蹲在那堆废铁后面,熬过了三个冬天。那个瘸腿的叫阿武,大名叫啥不知道,大家都喊他阿武。另一个小的,不爱说话,阿武总护着他,叫他……好像是叫‘砚子’?”
砚子。是沈砚。
“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阿武先来的,腿是被他爹打断的,跑出来讨活路。后来砚子也来了,说是妈病了,爹不管,来捡废品换医药费。俩娃挤在一个破麻袋里睡觉,阿武总把自己捡的塑料瓶分他一半,说‘你妈还等着钱救命’。”大爷叹了口气,“那时候啊,他俩是这堆破烂里,唯一有点人气的东西。”
苏晚的喉咙发紧,想象着少年沈砚缩在麻袋里,怀里揣着皱巴巴的毛票,想着病床上的母亲,心里该有多慌。
“那他们怎么会跟顾晏扯上关系?”
大爷的脸色沉了沉:“那个姓顾的不是东西。那年冬天特别冷,砚子他妈快不行了,他跪在雪地里求顾晏借钱,顾晏说‘想借钱可以,跟我走’。阿武拦着不让,说‘那人看着就不是好人’,结果……”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第二天就听说,阿武被人打断了腿,扔在垃圾堆里。砚子就跟着顾晏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回过这里。有人说,是顾晏逼砚子做了选择——要么保阿武的命,要么看着他妈等死。”
苏晚的手指冰凉。她想起沈砚在病房里的呓语,想起他总在深夜惊醒时,攥着她的手说“别离开我”,突然懂了他那份偏执的来源——他曾被迫做过一次选择,用兄弟的腿,换母亲的命。
“您知道阿武后来去哪了吗?”
“不清楚,”大爷摇摇头,“被好心人送进医院,再后来就没消息了。有人说死了,有人说被送到乡下亲戚家了……”
苏晚谢过大爷,走出文创园时,手机响了。是张助理,语气慌张:“苏小姐,沈总醒了,一直在找你,说……说想起了一些事,要跟你说。”
她站在路边,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像在催促。手机屏幕上,沈砚的名字亮着,可她脑海里全是照片上那个护着阿武的少年。
“我晚点回去。”苏晚挂了电话,打开导航,输入从民政局查到的地址——阳光养老院。
赵武的档案照片上,瘸腿的中年男人坐在轮椅上,眼神浑浊,可苏晚一眼就认出,那是照片里的阿武。
出租车重新启动,苏晚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指尖轻轻按在风衣内袋上,那里藏着照片,也藏着沈砚不敢触碰的过去。
她不知道去了养老院会面对什么,不知道阿武会不会见她,更不知道真相会不会像一把刀,割碎她和沈砚好不容易靠近的关系。
但她必须去。
就像当年少年沈砚跪在雪地里,没有退路一样。她现在也没有退路——她爱沈砚,爱他现在的温柔,就必须去看看他过去的伤疤。
阳光养老院的铁门在眼前打开,苏晚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草坪上,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背对着她,身形佝偻,裤管空荡荡地垂着。
苏晚慢慢走过去,在他身后站定,轻声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请问……您是赵武先生吗?我是沈砚的……朋友,我叫苏晚。”
轮椅猛地顿住。
老人缓缓转过身,阳光落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那双眼睛瞬间亮起,不是重逢的喜悦,而是淬了二十年恨意的冰冷。
他看着苏晚,像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突然抬手,打翻了她手里提着的水果篮。苹果滚了一地,在草坪上撞出沉闷的声响。
“滚。”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别在我面前提沈砚那个名字。”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散落的苹果,看着他眼底的恨,突然明白:沈砚的那句“对不起”,欠了整整二十年。而她要走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