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开始悄悄侵蚀灰蒙蒙的天空。
风更冷了,吹过尸体,带来一股让人作呕的甜腥气。
那一小堆战利品,就堆在空地中央。
八柄刀,几件破皮甲,还有那几袋比命还金贵的粮食和盐。
五十多双眼睛,像饿狼一样死死盯着那堆东西,呼吸声此起彼伏,粗重而贪婪。
胜利的亢奋已经褪去,最原始的欲望重新占据了高地。
气氛,比刚才面对溃兵时还要诡异,还要紧张。
“咕咚。”
有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那个最先交出横刀的汉子,叫赵大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往前挪了一小步。
“江兄弟……你看,这天都快黑了,咱们是不是……”
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分东西。
分完东西,各走各的。
江宸拄着刀,冰冷的刀柄让他能勉强站稳。
他看着赵大头,又扫过其他人脸上那种既畏惧又渴望的表情。
他知道,这是他立威之后,真正的第一道坎。
分得不公,人心立刻就散了。
他要是敢多拿,刚才竖立起来的威信会瞬间崩塌,他会成为下一个独眼龙。
“大家别急。”
江宸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所有的骚动。
他指着地上的尸体。
“先把这些,处理掉。”
流民们一愣。
赵大头不解地问:“人都死了,还管他们干啥?扔林子里喂狼不就得了?”
“血腥味会引来更多的狼,还有比狼更可怕的东西。”
江宸的声音很冷,“不想半夜睡着,被野兽或者另一伙溃兵摸了脖子,就按我说的做。”
众人打了个寒颤。
他们这才想起,危险并未远去。
“王老三。”江宸看向他。
“哎!江兄弟,你说!”王老三立刻应声。
“你带几个人,把尸体都拖到下风口,挖个坑埋了。动作快点。”
“好嘞!”
王老三二话不说,立刻招呼了几个还算有气力的男人,开始拖拽尸体。
黏腻的血液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江宸又看向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大嫂,劳烦你,带几个女人去林子边上捡些干柴,我们需要生火。夜里冷,火堆也能吓走野兽。”
那妇人看了看江宸,又看了看自己怀里冻得发抖的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把孩子交给另一个老人,带着几个女人走向枯树林。
剩下的人,都看着江宸,等着他的安排。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走到那堆战利品前,将那几袋粮食解开,倒在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上。
白中带黄的粟米,还有一些黑乎乎的豆子。
不多,省着吃,也就够这五十多号人吃三五天。
他开始默默地分配,用一个破掉的瓦罐当量具。
他先分出了十几份,每一份都不多,大概只够一个成年人吃一顿。
“这些,是给没动手的老人、女眷和孩子的。”
江宸抬头,看向人群。
“有意见吗?”
没人说话。
那些老人和抱着孩子的女人,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感激。
在这人吃人的世道,她们这些累赘,竟然也能分到吃的?
赵大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江宸继续分配。
他又分出了三十多份,每一份,都是刚才那份的两倍。
“这些,是给今天所有拿起石头,跟溃兵拼命的男人的。”
他把其中一份推到赵大头面前。
“你杀了一个溃兵,功劳最大,这一份是你的。”
赵大头看着面前那堆粮食,比他想象的要多。
他愣住了。
他以为江宸会借机打压他这个刺头,或者给自己多分。
可没有。
人群中,那些动了手的男人,眼神也变了。
他们看着那堆属于自己的粮食,呼吸急促,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和激动。
公平。
这个词,他们或许不懂。
但他们能感觉到,江宸没有偏袒任何人。
最后,江宸把剩下的粮食又分成了几份,每一份都比双倍的份量还要多一点。
他指着自己,又指了指另外几个在战斗中挂彩的男人。
“我们受了伤,需要多吃点东西养伤。这几份,是我们的。谁有意见?”
这一次,连一点杂音都没有了。
所有人都看着江宸,眼神里除了敬畏,又多了一样东西。
信服。
赵大头看着江宸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又看看自己面前那份粮食,脸上第一次有了羞愧的神色。
他闷声闷气地开口:“江兄弟,你伤得最重,救了所有人的命,你应该拿最多。”
“没错!江兄弟该拿最多的!”
“我们没意见!”
人群附和起来。
江宸摇了摇头。
他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又拨了一些出来,分给了王老三。
“你第一个站出来,这份是你应得的。”
然后,他看向所有人,声音沉稳。
“规矩就是规矩。定下了,就要遵守。今天如此,以后也如此。”
“只要跟着我,就不会让大家饿肚子,更不会让大家白白送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
“这个世道,一个人,活不下去。”
“想活命的,想挺直腰杆做个人活着的,就跟我走!”
“我不能保证顿顿吃肉,但我能保证,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大家饿死!”
“我不敢说能带你们走到太平盛世,但我敢说,谁想动我们,就得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话音落下,四野俱静。
只剩下风声,和远处埋尸的喘息声。
所有人都被江宸的话震住了。
他们是流民,是蝼蚁,是被人随意践踏的草芥。
从来没有人,跟他们说过这样的话。
从来没有人,把他们当做“人”来看待。
王老三拉着女儿,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江宸,这个给了他女儿半块窝头,又救了他女儿性命,现在又给了他们父女活路和尊严的男人。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扑通!”
王老三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江宸面前。
他拉着女儿,一起跪下,膝盖砸在冰冷的泥土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对着江宸,对着这个浑身是血、摇摇欲坠的身影,磕了一个响头。
额头撞在地上,带起了尘土。
“恩公!”
王老三抬起头,声音嘶哑,却清晰得让每个人都听见了。
“从今往后,俺王老三,还有俺闺女,这条命就是你的!”
“俺跟你走!”
他不是在说场面话。
那眼神里的决绝和信赖,做不了假。
赵大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王老三,又看了看江宸,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
他握紧了拳头,最终也走了出来,“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江兄弟!我赵大头是个粗人,之前有眼不识泰山!”
“以后,我这条命,也交给你了!”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
“我们跟你走!”
“江兄弟,收下我们吧!”
稀稀拉拉的,又有七八个男人跪了下来。
他们或许没有王老三那么纯粹的感激,也没有赵大头那么复杂的心思。
他们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念头——跟着这个男人,能活下去!
江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十几个人,他们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追随者。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不是历史书上冰冷的文字,这是活生生的人,是沉甸甸的责任。
“都起来。”
江宸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要你们的命,我要你们都好好活着。”
他伸手,将离他最近的王老三扶了起来。
王老三站起身,眼泪已经流了满脸,他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
火堆升起来了。
橘红色的火焰,驱散了寒意,也映亮了每个人的脸。
瓦罐里煮着粟米粥,香气弥漫开来,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吞咽口水。
这是他们不知道多少天以来,吃上的第一顿热饭。
小女孩捧着一个小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睛幸福得眯成了一条缝。
江宸靠在石头上,王老三正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笨手笨脚地帮他包扎伤口。
“江兄弟,轻点……疼不疼?”
“没事。”
江宸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
热粥下肚,身体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思想熔炉】的副作用也渐渐退去,大脑不再那么刺痛。
吃饱喝足,活下来的流民们围在火堆旁,沉沉睡去。
鼾声此起彼伏。
这是他们近几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江宸却没有睡。
他看着跳动的火焰,大脑飞速运转。
他知道,这里绝不是久留之地。
杀了八个溃兵,动静太大了。这附近肯定还有其他的溃兵或者山匪,一旦被发现,他们这群老弱病残,根本没有再战之力。
必须走。
可该往哪儿走?
他的脑中,那副属于历史学者的隋末地图,缓缓展开。
北边,是隋帝杨广撤回的官军主力,还有高句丽的追兵,是死路。
东边,是齐郡,王薄已经聚啸长白山,很快就要席卷整个山东,那里会成为一片血海。
西边,是窦建德的地盘,同样是战乱之地。
往南?
往南似乎是唯一的选择,远离辽东战场,远离起义的核心区域。
可南方的路,就真的太平吗?
【正在分析周边地理及势力分布…】
【警告:南方五十里外,有县城“祝阿”。城内有隋军驻兵约三百,由郡丞统领。】
【警告:西南方向三十里,为“瓦岗”余脉,地形复杂,多有山匪啸聚。】
【分析:向南前往祝阿城,有被官军盘剥或强征为役夫的风险,风险率67%。】
【分析:向西南进入山区,有遭遇山匪的风险,风险率82%。但山林便于隐蔽,有回旋余地。】
冰冷的数据在脑海中罗列。
两条路,似乎都是死路。
江宸皱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守夜的赵大头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江兄弟,还没睡?”
江宸点了点头。
赵大头在火堆旁坐下,往里面添了根柴火,火星迸溅。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江兄弟,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这个问题,也是所有人心里的问题。
他们把命交给了江宸,现在,等着江宸给他们指一条路。
江宸看着他,反问:“你想去哪儿?”
赵大头愣了一下,挠了挠头。
“俺……俺也不知道。俺家是河北的,回不去了。能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就成。”
他的话,代表了所有流民的心声。
江宸的目光,越过跳动的火焰,望向漆黑的南方。
去祝阿城,是赌一把官府的良心。
进瓦岗山,是赌一把自己的运气。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还是握在自己手里?
江宸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天亮就出发。”
赵大头立刻问:“去哪儿?祝阿城吗?”
江宸摇了摇头,看向西南方向那片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般匍匐的山脉。
“不。”
“我们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