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像一群迁徙的蚂蚁,沉默地离开了那片沾满血腥的宿营地。
江宸走在最前面,他用一根木棍当拐杖,左臂用布条吊在胸前,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
他身后,是抱着横刀的赵大头,和搀扶着女儿的王老三。
再往后,是那些抱着仅有家当,脸上写满茫然和疲惫的流民。
他们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跟着这个带领他们杀出一条血路的男人。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队伍在一处背风的林地停下休整。
女人们开始生火,烧着仅有的一点热水。
男人们则警惕地散在四周,握着石头或削尖的木棍,模仿着昨夜学来的警戒姿态。
秩序,正在悄然建立。
王老三端着一碗热水,小心翼翼地送到江宸面前。
“恩公,喝点水暖暖身子。”
江宸接过碗,热气熏得他脸上一暖。
王老三蹲在他身边,搓着手,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了。
“恩公,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这山里……怕是没个尽头。”
他的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周围的流民都竖起了耳朵,连正在警戒的赵大头也走了过来,目光投向江宸。
江宸没有立刻回答,他喝了一口热水,感受着那股暖流滑入腹中。
“王薄,你们听说过吗?”他忽然问。
王老三眼睛一亮,立刻道:“听说过!长白山的好汉王薄!听说他扯旗造反,就是为了咱们这些活不下去的穷苦人!”
他越说越激动:“恩公,咱们不如去投奔他吧?他人多势众,官兵都不敢惹!到了他那,咱们就有靠山了!”
“对啊!王大王肯定会收留咱们的!”
“跟着王大王,有饭吃!”
人群骚动起来,绝望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希望。
投奔一个成名的强者,是他们这种蝼蚁能想到的最好出路。
赵大头也瓮声瓮气地开口:“江兄弟,王老三说的有道理。咱们这点人,缺衣少粮的,自己单干,怕是撑不了几天。”
江宸放下碗,捡起一根树枝,在面前的泥地上划拉起来。
他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只是反问王老三:“你觉得,王薄为什么要造反?”
王老三一愣,想了想,答道:“官府逼得太狠了,活不下去了,就反了呗。”
“说得对,活不下去才反。”
江宸点点头,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他王薄活不下去,所以他反了。他手下那几千几万人,也都是活不下去的流民。你告诉我,一群快饿死的人聚在一起,他们吃什么?”
王老三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赵大头皱眉道:“抢啊!抢官府的,抢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
“说得好。”江宸的树枝在圈子外面点了点,“官府的粮仓能抢几次?大户的家底能抄多久?抢完了,几万张嘴要吃饭,怎么办?”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到时候,他们就会抢你们。抢你们的粮食,抢你们的女人,抓你们的男人去当炮灰。”
江宸的声音不重,却像一盆冰水,浇在众人头上。
“你们以为那是靠山?不,在他们眼里,你们就是新的粮食,是比官府和大户更容易下嘴的肥肉。”
“他们不会把你们当兄弟,只会把你们当牲口。”
王老三脸上的兴奋之色褪去,变得煞白。
他想反驳,却发现江宸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扎进了现实里。
他们逃亡路上,见过的所谓“义军”,干的勾当和溃兵山匪没什么两样。
“那……那我们去祝阿城?投官府?”一个流民小声问。
江宸冷笑一声。
“投官府?”
他在地图的另一个方向画了一个叉。
“你们忘了自己是怎么变成流民的?是谁把我们征到辽东去送死?是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现在朝廷的大军刚从辽东溃败下来,正是缺兵少粮的时候。我们这些人送上门去,你们猜猜会是什么下场?”
他用树枝重重地戳着那个叉。
“运气好的,被抓去修运河,累死在工地上。运气不好的,直接编入军队,送去剿匪,当第一波送死的炮灰。”
“而且,”江宸的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你们以为山东现在还太平?我告诉你们,朝廷派来了一个狠角色,叫张须陀。这个人打仗不要命,专杀造反的流民。”
“我们夹在王薄和张须陀中间,往哪边靠,都是死路一条。”
林子里一片死寂。
如果说之前,他们心里还存着一丝幻想,那么现在,江宸用最残酷的现实,将这丝幻想彻底撕碎。
前是狼,后是虎。
左是悬崖,右是深渊。
他们这几十号人,就像是被困在绝地里的一群耗子,无路可逃。
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变成了更深的绝望。
小女孩被这压抑的气氛吓到了,躲在王老三怀里,小声地啜泣起来。
赵大头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烦躁地抓了抓脑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就在这山里等死吗!”
他不是在质疑江宸,而是在宣泄那种走投无路的憋屈。
江宸没有理会他的咆哮。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画的简陋地图。
那上面,有代表王薄的圈,有代表官军的叉,还有他们现在所处的,被夹在中间的一小片空白。
【思想熔炉】在他脑中飞速运转,将所有的情报、势力、地理形势融为一体。
一条模糊的,却充满了无限可能的生路,渐渐清晰。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一张张绝望的脸。
然后,他用手中的树枝,在那片代表着他们的空白区域,重重地画下了一个点。
“谁说我们无路可走?”
江宸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响起,清晰而有力。
“王薄是狼,官军是虎。狼和虎要打架,我们这些耗子,为什么要凑上去给他们当点心?”
“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活我们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赵大头茫然地问:“江兄弟,你这话……是啥意思?”
江宸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伤口还在痛,脸色依旧苍白,可他的腰杆挺得笔直。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扫过王老三,扫过赵大头,扫过那些抱着孩子的妇人,和那些眼神空洞的老人。
“我的意思,”他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是不投王薄,不靠官府。”
“我们不靠天,不靠地,不靠什么狗屁的大王和朝廷!”
他将手中的木棍狠狠插进地里,像插下一面无形的旗帜。
“我们只靠自己!”
“我们自己干!”
最后四个字,如同一道旱天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自己干?
就凭他们这几十个老弱病残?
这简直是疯了!
可看着江宸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听着他那不容置疑的声音,所有人都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疯狂吗?
或许。
可在这非疯魔不能活的世道,这似乎又是唯一一条,能让他们挺直腰杆活下去的路!
投靠别人,是把命交出去,当狗。
自己干,是把命攥在自己手里,当人!
王老三看着江宸的身影,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听懂了江宸话里的意思。
那是尊严!
是一个人,应该有的尊严!
“江兄弟说得对!他娘的,烂命一条,跟他们拼了!自己干!”赵大头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拳砸在自己胸口,发出一声闷响。
被江宸描绘的恐怖前景吓破了胆,又被这疯狂的提议点燃了心中最后的血性。
“对!自己干!”
“不当炮灰!不当牲口!”
“我们听江兄弟的!”
压抑到极点的绝望,在这一刻,转化成了破釜沉舟的勇气。
人群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
江宸看着这一切,心里并无多少激动。
他知道,喊口号容易,可接下来的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他压了压手,让众人安静下来。
“决定了要自己干,那现在,我们就是一支队伍。是队伍,就要有规矩,就要有目标。”
他看向赵大头:“从今天起,你就是这支队伍的什长,管十个能打的青壮,负责警戒和战斗。”
赵大头一愣,随即胸膛一挺,大声应道:“是!”
江宸又看向王老三:“你心细,负责后勤。管着粮食分配,安排人扎营、生火、照顾老弱。”
王老三也重重点头:“恩公放心,俺一定办好!”
简单的任命,让这支草创的队伍,有了最原始的骨架。
所有人的心里,都踏实了许多。
江宸做完这一切,才重新坐下,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他看着跳动的火光,眉头却再次皱起。
队伍有了,方向定了,可新的问题也立刻摆在了面前。
他们像一群瞎子,对这片山区一无所知。
哪里有水源?哪里有能吃的野果?哪里有能藏身的洞穴?
更重要的是,这山里,到底还藏着多少像独眼龙那样的溃兵,或者更凶残的山匪?
他们不能再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王老三,”江宸开口,“你以前是猎户?”
王老三摇摇头:“不是,俺就是个种地的庄稼汉。”
江宸又看向其他人,众人纷纷摇头。
没有一个熟悉山林的人。
【情报缺失,生存风险提升45%。】
冰冷的数据在脑中跳出。
江宸的目光,落在了那几柄缴获来的横刀上。
刀,是武器。
有时候,也能用来换取一些东西。
比如……情报。
他心里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
“赵大头。”
“在!”
“挑两个机灵点的,跟你一起,带上刀。”
江宸的眼神,望向山林深处。
“我们得找个‘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