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火堆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爆响,火星溅起,又迅速熄灭在寒冷的空气里。
稀薄的粟米粥已经喝完,可胃里的饥饿感像一头永远喂不饱的野兽,仍在疯狂嚎叫。
队伍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逃出生天的亢奋已经过去,自己干的豪情也抵不住空空如也的肚子。
活下去,终究绕不开一个“吃”字。
王老三抱着女儿,挪到江宸身边,压低了声音。
“恩公,咱们的粮……撑不过明天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咱们……现在该往哪儿走?”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连假寐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江宸。
他是主心骨。
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到所有人的生死。
江宸没有看他们,只是用木棍拨弄着火堆,让火焰烧得更旺一些。
“我们现在是瞎子,是聋子。”
他平静地开口。
“想在这山里活下去,就得先安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赵大头没听懂,瓮声瓮气地问:“江兄弟,啥是眼睛耳朵?”
“斥候。”
江宸吐出两个字。
他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脸上一一扫过。
“我要从你们中间,挑几个最机灵,腿脚最利索的人,组成斥候队。”
“他们的任务,不是打仗,是去探路。去看看这山里哪里有水,哪里有能吃的果子,哪里有能过夜的山洞。”
“更重要的,是去看看,这山里还有没有其他活人。”
斥候?
这两个字对这些庄稼汉来说,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那是官军里才有的兵种。
江宸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三个人身上。
“赵大头,你算一个。”
“还有你,猴子。”江宸指向一个身材瘦小,但眼神灵动的年轻人。
“还有你,陈六。”他又点了一个沉默寡言,但脚步很稳的汉子。
被点到名的三个人,表情各不相同。
赵大头一脸无所谓,他自恃武勇,探路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叫陈六的汉子则皱起了眉,显然不情愿。
而那个叫猴子的年轻人,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江……江兄弟……”
猴子哆哆嗦嗦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
“这……这山里黑灯瞎火的,到处都是野兽,说不定还有匪……这让我们出去探路,不是去送死吗?”
他的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离开大部队,就他们三两个人,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山里乱转,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不少人都露出赞同和畏惧的神色。
江宸没有生气。
他只是看着吓得快要哭出来的猴子,平静地问他:“你怕死?”
猴子下意识地点头。
“我也怕死。”
江宸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所以,我不会让你们去送死。”
他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
“我不是让你们去瞎闯,我是要教你们,怎么当一个真正的斥候。”
他捡起一根烧黑的木炭,在旁边的岩石上画了起来。
“听好了,这关系到你们的命,也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命。”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一,怎么走路。”
江宸在岩石上画了一条起伏的线。
“记住,永远不要走在山脊上,那会让你变成活靶子。要走山脊下面,利用阴影藏住自己。”
他又画了几棵树。
“走路要轻,踩在石头和干树根上,不要踩干树叶。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声的时候,是你们移动最好的时机。”
这些话,简单,却闻所未闻。
赵大头三人听得入了神,脸上的轻视和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奇和专注。
“第二,怎么看。”
江宸继续画。
“不要光用眼睛去看有没有人。要去看痕迹。地上有没有新的脚印?溪边的石头是不是刚被人踩过,上面还湿着?林子里的鸟,如果突然成片地飞起来,那说明,前面一定有东西惊动了它们,可能是野兽,也可能是人。”
“看到炊烟,不要傻乎乎地就冲过去。要看烟的颜色和大小。烟又黑又大,说明火烧得旺,人多,而且不怎么在乎被发现。烟又细又白,断断续续,说明对方很小心,人少,而且很警惕。”
猴子的眼睛越睁越大,他感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在打开。
原来探路,还有这么多门道?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怎么把消息带回来。”
江宸看着他们,一字一顿。
“我不要你们回来告诉我‘前面好像有人’。我要准确的情报。”
他指着赵大头的脚。
“从现在开始,你们要记住自己走一步有多远。从营地出发,走一百步,就做一个记号。遇到溪流,用石头画一条线。遇到山丘,画一个圈。看到房子,画一个方块。”
“这样,就算你们回不来,我们也能顺着你们留下的地图,找到你们,或者知道前面有什么危险。”
他把手里的木炭递给猴子。
“看懂了吗?”
猴子呆呆地接过木炭,看着岩石上那副简陋却清晰的“地图”,重重地点了点头。
恐惧,已经被一种莫名的兴奋和使命感所取代。
他终于明白,江宸不是让他们去送死。
而是给了他们一套,能在这乱世中保命的真本事!
赵大头看着江宸,眼神彻底变了。
他本以为江宸只是个会耍点心眼的书生,没想到,他懂的东西,比那些官军里的老兵油子还精。
“江兄弟,我明白了!”赵大头一拍胸脯,“你放心,保证把活儿干得漂漂亮亮!”
江宸点了点头,又从缴获的战利品中,将三柄最好的横刀分给他们。
“带上刀,防身。天亮就出发,记住,安全第一。三天,我只要你们三天之内回来,不管有没有消息,都必须回来。”
……
三天。
像三个世纪一样漫长。
队伍携带的最后一点粮食,在第二天早上就吃完了。
从那天起,所有人就只能靠挖些不知名的草根,采些酸涩的野果充饥。
恐慌和不安,像野草一样在队伍里蔓延。
人们的眼神,从最初的信服,渐渐变成了怀疑和焦躁。
那个叫江宸的男人,是不是错了?
他派出去的三个人,是不是早就死在了山里?
他们会不会,就这么活活饿死在这片鬼地方?
王老三忧心忡忡地守在江宸身边,看着他依旧平静的脸,几次想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只有江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依旧每天检查营地的警戒,教那些半大的孩子辨认哪些植物可以吃,用最沉稳的姿态,强行压制着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
可他的心里,同样不平静。
【思想熔炉】不断推演着最坏的结果。
斥候遭遇不测,全员被困,在饥饿和内讧中走向灭亡。
成功率,正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降低。
第三天的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营地里死气沉沉。
一个小女孩因为饥饿,发出了虚弱的哭声,那哭声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每个成年人的心上。
王老三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他看着自己的女儿,眼里满是绝望。
他终于忍不住了。
“恩公……”
他刚开口,林子外围负责警戒的一个流民,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有……有人!”
整个营地瞬间炸了锅!
所有人都惊恐地抓起身边的武器,乱糟糟地挤成一团。
“别慌!”
江宸厉声喝道,他拄着刀,站到队伍最前面,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林间的阴影里,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踉踉跄跄地朝营地跑来。
他浑身都是烂泥和划伤,衣服被荆棘撕扯得破破烂烂,像个野人。
“是猴子!”
王老三眼尖,第一个认了出来。
真的是猴子!他还活着!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三个人出去,为什么只回来一个?
猴子一头冲进营地,脚下一软,直接扑倒在地。
“水……水……”他沙哑地喊着。
王老三赶紧递上一个水囊。
猴子灌了几大口水,才缓过气来,他顾不上休息,一把抓住江宸的胳膊,眼睛里闪烁着混杂着恐惧和狂喜的光芒。
“江兄弟!找到了!我们找到了!”
他因为激动,话说得颠三倒四。
“赵大哥和陈六……他们还在那边盯着!让我先回来报信!”
江宸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别急,慢慢说。找到了什么?”
猴子没有说话,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剥下来的、卷着的桦树皮。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树皮,上面,用黑色的木炭,画着一幅歪歪扭扭的地图。
有代表溪流的曲线,有代表山丘的圆圈。
而在地图的尽头,画着一个巨大的、四四方方的方块。
猴子指着那个方块,声音都在发抖。
“坞堡!”
“一座石头垒起来的坞堡!墙……墙有三个人那么高!”
坞堡!
这两个字,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只有世家大族才能修建的军事堡垒,易守难攻,寻常的土匪流寇根本啃不动。
“是崔氏的坞堡!”猴子喘着气,补充道,“我们看到了门楼上的徽记,是清河崔氏的。”
“里面的人跑光了,像是躲避战乱,走得很匆忙。但是!”
猴子的音调猛地拔高,他死死盯着江宸,眼里冒出火来。
“里面还有人!我们躲在远处,看到了炊烟!只有一处冒烟!”
“而且……而且我们还看到,有人用绳子,从墙头上吊上去好几袋东西!”
“是粮食!赵大哥说,那口袋的样式,装的肯定是粮食!”
粮食!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营地里的所有阴霾。
所有人的眼睛,瞬间都红了。
饥饿压倒了一切理智和恐惧。
一座可能藏有大量粮食的废弃坞堡,对他们这群快要饿死的人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致命诱惑。
“还等什么!”
一个饿疯了的汉子嘶吼起来,“杀过去!抢了它!”
“对!抢粮食!”
“拼了!”
群情激奋。
江宸没有说话,他只是捡起那块画着地图的桦树皮,目光落在那个代表着坞堡的方块上。
他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那个方块,大脑在飞速运转。
赵大头他们,用他教的方法,带回了救命的情报。
现在,轮到他来解决下一个问题了。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第一个叫嚷着要冲过去的汉子,声音不大,却像一桶冰水,浇在所有人的头上。
“抢?”
“你告诉我,用什么抢?”
江宸的目光扫过众人,扫过他们手里削尖的木棍和捡来的石头。
“就凭我们这几十个连路都走不动的饿鬼,去攻一座三个人高的石头城?”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瞬间僵住的脸,缓缓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谁第一个,去爬那道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