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从一个个粗陶碗里升腾起来。
金黄的粟米粥熬得又稠又香,每个人碗里都分到了一小撮宝贵的盐,那是从坞堡厨房里翻出来的。
没有欢呼。
只有一片此起彼伏的,用力吞咽的声音。
人们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喝着粥,仿佛要把这辈子受的饿都补回来。
一个孩子喝得太急,烫得直吸气,却舍不得把碗放下,只是用小嘴呼呼地吹着。
他娘看着他,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淌进了碗里。
这是他们逃亡以来,吃的第一顿饱饭。
江宸没有吃。
他靠在一根柱子上,看着眼前这五十多张重新有了血色的脸。
等所有人都喝完了碗里的最后一滴粥,满足地打着饱嗝时,他才站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从今天起。”
江宸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响起。
“我们不再是没名没姓,四处逃难的流民。”
“我们是一个整体。”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
“我们的名字,叫‘薪火’!”
薪火?
这两个字,对这些庄稼汉来说,有些陌生,也有些文绉绉的。
赵大头挠了挠头,脸上带着几分不解。
“江头领,薪火……是啥意思?是烧火的柴禾吗?”
他的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江宸笑了笑。
他走到院子中间,从熄灭的灶膛里,捡起一根烧得半黑的木柴。
“对,是柴禾。”
他举起那根木柴。
“我们现在,就像这根柴禾,很小,很不起眼,扔在地上,一场雨就能把它浇灭。”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可如果,我们这些柴禾,都紧紧地抱在一起呢?”
他将木柴狠狠插进脚下的泥地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只要我们还剩最后一个人,只要我们心里这口气还在,我们这把火,就永远不会灭!”
“总有一天,我们要燃起一把大火,把这吃人的世道,烧个干干净净!”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王老三喃喃地念着这句话,他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听懂了江宸话里的那股劲。
那是一股不认命,不服输,要跟这老天爷掰掰手腕的狠劲!
“薪火!薪火!”
赵大头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拳砸在自己胸口,发出一声闷响。
“俺们就是薪火!谁敢来灭咱们,就先烧死他娘的!”
“薪火军!”
“我们是薪火军!”
人群的情绪,再一次被点燃。
他们不再是流民,不再是难民。
他们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响亮的名字。
薪火。
这个名字,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每个人的骨子里。
可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头领。”
说话的是那个叫刘二的汉子,他刚刚因为藏私被罚,此刻脸上还带着几分畏缩。
“俺……俺就是想问问。”
他搓着手,小心翼翼地看着江宸。
“咱们现在有墙,有粮,这坞堡这么结实,为啥……为啥还要走啊?”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火热的心头。
是啊。
为什么要走?
另一个汉子也壮着胆子附和道:“是啊头领,这里多好啊,官兵都打不进来。咱们就在这安家,守着粮食过日子,不比去山里强?”
这个想法,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心声。
他们饿怕了,也跑怕了。
眼前这坚固的坞堡和堆成山的粮食,就是他们能想象到的天堂。
让他们放弃这一切,重新回到前途未卜的山林里去,没人愿意。
就连赵大头,也皱起了眉,脸上露出几分犹豫。
江宸看着他们,没有生气。
他只是走到了院墙边,用缴获来的横刀,在泥墙上划拉起来。
他先画了一个方块。
“这是我们。”
然后,他在方块的东边,画了一个巨大的,代表着官军的叉。
“这是谁,你们知道吗?”
“张须陀!”王老三立刻答道,声音里带着恐惧。
江宸点点头,刀尖又移到方块的西边,画了一个圈。
“这又是谁?”
“长白山的王薄!”
“说得对。”
江宸的刀尖,在代表他们的那个小方块上,重重地点了一下。
“我们现在,就在老虎和狼的嘴边上。”
他看着众人瞬间变得凝重的脸,继续说道:
“你们觉得这墙高?我告诉你们,张须陀的大军一到,几千人围上来,弓箭像下雨一样往里射,我们能守几天?”
“你们觉得粮食多?我们这点人,守着这么大一个粮仓,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块放在路边,谁都能上来咬一口的肥肉!”
“到时候,王薄会来抢我们,张须陀会来剿我们,甚至路过的乱匪溃兵,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样扑过来!”
“我们守在这里,就是等死!”
冰冷而残酷的现实,再一次被他血淋淋地揭开。
众人脸上的安逸和满足,迅速褪去,重新被恐惧所占据。
刘二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那……那我们还能去哪儿……”
江宸没有回答。
他的刀尖,离开了那个被叉和圈包围的小方块,猛地向西划去。
刀尖在粗糙的泥墙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坚定的痕迹。
最后,停在了一片由无数褶皱代表的,连绵的山脉上。
瓦岗。
“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活路!”
江宸的声音,斩钉截铁。
“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大军进不去,骑兵展不开。只要我们找到一个易守难攻的山谷,凭险据守,谁也奈何不了我们!”
他转过身,面对着所有人,眼中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不是生存的渴望,而是一种创造的激情。
“我们不只是要活下去!”
“我们要在山里,建起我们自己的家!”
“我们要开垦荒地,自己种粮食!我们要修建比这坞堡更坚固的寨墙!我们要打造自己的兵器,训练自己的兵士!”
“我们要建一个,外面兵荒马乱,里面鸡犬相闻,孩子可以安心读书,老人可以安享晚年的地方!”
“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薪火军的,太平世界!”
“那个地方,就叫‘薪火寨’!”
薪火寨!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人脑中的迷雾。
一个清晰的,前所未闻的,却又让他们无比渴望的未来,展现在他们眼前。
那不再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苟活。
那是一个家。
一个可以用自己的双手,亲手建立起来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园。
王老三死死抱着自己的女儿,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坐在一间干净的屋子里,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赵大头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他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想到的,是一群穿着统一号服,拿着雪亮兵器的弟兄,跟着他,在山谷里操练。
每一个人,都在江宸描绘的蓝图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薪火寨!”
赵大头仰天怒吼,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向往。
“干了!江头领!俺跟你去建薪火寨!”
“建咱们自己的家!”
“去山里!我们听头领的!”
所有人的热情,被彻底点燃。
他们不再是只求温饱的流民。
他们是一群有了共同理想和奋斗目标的,薪火军。
江宸看着这一切,缓缓收回了刀。
“好。”
“休整三日。”
“三天后,我们带上所有能带走的粮食,出发!”
……
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坞堡被搬空了。
所有的粮食,能吃的咸菜,能用的布匹,甚至厨房里的铁锅,都被打包带走。
五十多人的队伍,扩充到了七十多人。
那十几个被俘虏的家丁,在亲眼见识了“天雷”,又听到了江宸“人人有饭吃,人人有活干”的承诺后,几乎没有犹豫,全都选择留了下来。
他们中的大部分,本就是活不下去的破产农民,给谁卖命都是卖。
跟着这位能引动天雷的“江神仙”,似乎比跟着那个已经跑路的崔家管事,更有前途。
第三日的清晨。
天刚蒙蒙亮。
一支庞大的队伍,像一条长蛇,缓缓走出了坞堡的大门。
青壮们背着沉重的粮食口袋,推着独轮车,车上装着铁锅和工具。
女人们则背着孩子和杂物,跟在后面。
江宸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的伤势好了许多,左臂依旧用布条吊着,但脚步已经稳健。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空荡荡的坞堡。
对别人来说,这里是天堂。
对他来说,这里只是一个起点,一个跳板。
他转回头,目光望向西边那片在晨曦中,轮廓愈发清晰的巍峨山脉。
前路,就在那里。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只有车轮滚动的“吱呀”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队伍的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王老三抱着女儿,快步追了上来。
“头领,等等!”
他跑到江宸身边,气喘吁吁。
“后面……后面有人跟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