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尘土,刮过枯黄的原野。
官道上,一支近三百人的队伍,正沉默地向西行进。
队伍拉得很长,却不像寻常的流民那样乱糟糟一团。
推着独轮车的青壮走在中间,妇孺被护在队伍里,前后左右,都有持着横刀的汉子警戒。
他们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透着一股劲。
这股劲,与路上那些三三两两,眼神麻木的逃难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领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呆呆地看着这支队伍从身边走过。
他看到了车上堆得冒尖的粮袋,闻到了队伍里飘出的,淡淡的肉干香气。
他喉结滚动,终于鼓起勇气,冲着队伍里一个看着像头领的人,扑通跪下。
“大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俺给您磕头了!”
江宸停下脚步。
整个队伍,也随之停下。
动作算不上整齐,却也令行禁止。
江宸看着跪在地上的汉子,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两个吓得直哆嗦的孩子。
“想吃饭?”
“想!做牛做马都行!”汉子磕头如捣蒜。
江宸没有立刻答应,他看向王老三。
“老三,咱们这一路,收了多少人了?”
王老三赶紧凑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又带着几分忧虑。
“头领,从坞堡出来到现在,七八天了,路上碰到的,只要是走投无路的,咱们都收了。算上这爷仨,咱们薪火军,有三百二十七口人了!”
三百二十七口。
这个数字,让队伍里不少老人脸上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人多,势众,在这乱世里,就多一分活命的本钱。
可江宸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他让王老三把那汉子和孩子扶起来,分了些干粮和水,编入了队伍。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继续下令赶路。
可问题,很快就来了。
队伍越庞大,走得越慢。
新加入的人,没有经历过之前的生死考验,更不懂什么叫纪律。
有人走着走着,就掉队了,得派人回去找。
有人为了一口水,能跟同乡吵得脸红脖子粗。
还有人把分到的干粮偷偷藏起来,被发现了,就跟人撕打在一起。
这天傍晚,队伍在一片废弃的驿站扎营。
刚点起火,两个新来的汉子就为了争一块向阳的避风地,扭打了起来。
拳头到肉的闷响,夹杂着污言秽语,让整个营地都不得安宁。
“他娘的!都给俺住手!”
赵大头怒吼一声,像头暴怒的熊,冲过去一人一脚,将两人踹开。
“再吵吵,都给俺滚出去喝西北风!”
两个汉子被他吓住了,不敢再动手,嘴里却还不干不净地嘟囔着。
营地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老人和妇孺们畏缩地聚在一起,那些从坞堡就跟着的老弟兄,则一脸不忿地看着那些新来的人。
隔阂,正在悄然产生。
江宸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营地中央,将自己的横刀,狠狠插进了面前的泥地里。
“嗡——”
刀身的颤鸣,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都吃饱了撑的,是吗?”
江宸的声音很平静。
“还有力气打架,看来是咱们的粮食太多了。”
那两个打架的汉子,脸瞬间就白了。
江宸环视众人,目光从每一张脸上扫过,无论是老人还是新人。
“三百二十七口人。”
“听着是不少。可我告诉你们,就咱们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三百二十七头猪!”
“走起路来,稀稀拉拉,能拖出二里地去!”
“安营扎寨,吵吵嚷嚷,生怕百里外的土匪听不见!”
“为了一块地,一口水,就能跟自己人动手!你们这点出息,碰上真正的敌人,是不是尿了裤子,第一个跪地求饶?!”
他的话,像一记记耳光,抽在每个人的脸上。
那些新来的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就连赵大头,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江头领……是俺没管好……”
“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江宸打断他。
“是我们所有人的问题。”
他拔起地上的刀,用刀尖在地上划出了一条条横线。
“从今天起,薪火军,立第二个规矩。”
“什伍制。”
“所有人,十个人编成一什,自己推举一个说话管用,脑子灵光的当什长。”
“五个什,五十个人,编成一伍。什长们再从自己中间,推举一个伍长。”
“以后,吃喝拉撒,行军扎营,都以‘什’为单位。什长管好你手下这九个人,伍长管好你手下这五个什长。”
“我下命令,只对伍长说。伍长对什长说,什长再对他手下的人说。”
“谁的队伍出了问题,我只找什长和伍长!”
“谁的队伍走得好,扎营快,打仗勇,粮食,兵器,就优先分给他们!”
“听懂了吗?!”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地上那纵横交错的线条,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法子,新鲜,却不难懂。
王老三眼睛一亮,第一个反应过来。
“懂了!头领,这法子好!管人管到根上了!”
“都别愣着了!自己找人去!”赵大头扯着嗓子吼道,“十个人一堆!快!”
人群开始涌动。
相熟的,同乡的,很快就凑到了一起。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三十多个大小不一的圈子,就出现在营地里。
江宸让王老三拿着根木炭,挨个登记。
很快,三十三个什长,六个伍长,就新鲜出炉了。
赵大头,王老三,陈六,还有三个新加入的,颇有威望的汉子,当选了伍长。
“很好。”
江宸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点了点头。
“但这只是第一步。”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青壮的身上。
“从明天起,所有男人,每天抽出一个时辰,跟我操练。”
操练?
众人又是一愣。
“头领,咱们……咱们还要操练啥?”一个新任的什长不解地问。
江宸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赵大头。
“赵大头。”
“在!”
“出列!”
赵大头大步走出。
“向左转!”
赵大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笨拙地转了个身。
“向右转!”
“齐步走!”
赵大头哭丧着脸,在众人哄笑的目光中,像个傻子一样在场中走着。
江宸的声音,却陡然变冷。
“都觉得很好笑吗?”
笑声,戛然而止。
“我告诉你们,一支连路都走不齐的队伍,上了战场,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明天开始,谁走不好,谁转不对,晚饭就别吃了!”
第二天一早。
营地里就响起了赵大头那破锣般的嗓音。
“都给俺站直了!”
“报数!”
“一!”
“五!”
“你他娘的是猪吗!前面是四!你该喊五!”
“左转!左转!手脚分不清吗!”
哀嚎声,抱怨声,此起彼伏。
许多人长这么大,地里的活干了不少,却从没受过这种罪。
可一想到晚上那碗热腾腾的米粥,再看看江宸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谁也不敢偷懒。
就这样,队伍一边向西,一边操练。
场面依旧笨拙,可每天,都在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变化。
队伍的队列,变得紧凑了。
安营扎寨,不再需要人喊,各什长自己就带着人,把活儿分了。
吵架的少了,互相帮忙的多了。
一股无形的秩序,正在慢慢形成。
这天下午,队伍正在一处河谷休息。
斥候猴子突然从前面的山坡上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头领!前面……前面有溃兵!”
他的声音里带着惊慌。
“大概二十多个,看着像是刚抢了村子,身上都带着血!”
营地里瞬间一阵骚动。
新加入的人,脸上都露出了恐惧。
二十多个杀红了眼的溃兵,对他们来说,就是催命的阎王。
江宸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
他站起身,扫了一眼那些已经下意识聚拢起来的伍长。
“各伍,集结!”
一声令下。
赵大头,王老三等人,立刻扯着嗓子吼了起来。
“一伍!集合!”
“二伍!这边!”
刚才还散坐在地上的青壮们,虽然脸上还带着紧张,动作却不慢。
他们纷纷抓起身边的武器,跑向自己的伍长。
不到一分钟。
六个歪歪扭扭,却泾渭分明的方阵,就出现在了河谷里。
“横刀在前,长矛在后!”
“结阵!”
江宸再次下令。
前排的汉子,将横刀护在胸前。
后排的人,则将削尖的木矛,从前排的缝隙中伸了出去。
一个简陋,却充满杀气的防御阵型,成型了。
就在这时,山坡上,出现了那伙溃兵的身影。
他们一个个歪盔卸甲,满身血污,看到河谷里这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贪婪的狞笑。
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一群更肥的肥羊。
“哈哈!兄弟们,发财了!”
为首的一个刀疤脸,举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刀,大声叫嚣。
“男的杀了,女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看到,河谷里那群“肥羊”,在一名首领的号令下,齐齐向前踏出了一步。
“咚!”
上百人,踏出了一声响。
紧接着,是第二声。
“杀!”
上百名汉子,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这辈子最响亮的一个字。
声音汇聚在一起,在河谷中回荡,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那伙溃兵脸上的狞笑,僵住了。
他们不是没见过流民,可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流民。
这不是一群待宰的羊。
这是一群呲出了獠牙的狼!
那刀疤脸的眼神,从贪婪,变成了惊疑,最后,化作了恐惧。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冲下去,对面那片由刀尖和矛头组成的森林,会瞬间将他们二十多个人,撕成碎片。
“撤……撤!”
刀疤脸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第一个转身,带着手下,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一场血战,消弭于无形。
河谷里,一片寂静。
薪火军的士兵们,呆呆地看着那伙溃兵狼狈逃窜的背影。
他们……把敌人吓跑了?
就凭他们站在一起,吼了一声?
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跑了!他们跑了!”
“我们把他们吓跑了!”
一个新加入的汉子,激动得满脸通红,他看着自己手里的木矛,又看了看身边站得笔直的同伴。
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自豪感,从心底涌起。
他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流民了。
他们是兵!
是薪火军的兵!
赵大头看着江宸,眼神里全是佩服。
“江头领,神了!这法子真他娘的神了!”
江宸只是笑了笑。
他知道,这支队伍的魂,算是初步立起来了。
他抬起头,望向西边的天际。
连绵起伏的群山,像一条青黑色的巨龙,匍匐在地平线上。
太行山,到了。
王老三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带着无限的憧憬,和一丝茫然。
“头领,这山这么大……”
他轻声问道。
“咱们的家……在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