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秋风卷着尘土,刮过枯黄的原野。

官道上,一支近三百人的队伍,正沉默地向西行进。

队伍拉得很长,却不像寻常的流民那样乱糟糟一团。

推着独轮车的青壮走在中间,妇孺被护在队伍里,前后左右,都有持着横刀的汉子警戒。

他们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透着一股劲。

这股劲,与路上那些三三两两,眼神麻木的逃难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领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呆呆地看着这支队伍从身边走过。

他看到了车上堆得冒尖的粮袋,闻到了队伍里飘出的,淡淡的肉干香气。

他喉结滚动,终于鼓起勇气,冲着队伍里一个看着像头领的人,扑通跪下。

“大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俺给您磕头了!”

江宸停下脚步。

整个队伍,也随之停下。

动作算不上整齐,却也令行禁止。

江宸看着跪在地上的汉子,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两个吓得直哆嗦的孩子。

“想吃饭?”

“想!做牛做马都行!”汉子磕头如捣蒜。

江宸没有立刻答应,他看向王老三。

“老三,咱们这一路,收了多少人了?”

王老三赶紧凑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又带着几分忧虑。

“头领,从坞堡出来到现在,七八天了,路上碰到的,只要是走投无路的,咱们都收了。算上这爷仨,咱们薪火军,有三百二十七口人了!”

三百二十七口。

这个数字,让队伍里不少老人脸上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人多,势众,在这乱世里,就多一分活命的本钱。

可江宸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他让王老三把那汉子和孩子扶起来,分了些干粮和水,编入了队伍。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继续下令赶路。

可问题,很快就来了。

队伍越庞大,走得越慢。

新加入的人,没有经历过之前的生死考验,更不懂什么叫纪律。

有人走着走着,就掉队了,得派人回去找。

有人为了一口水,能跟同乡吵得脸红脖子粗。

还有人把分到的干粮偷偷藏起来,被发现了,就跟人撕打在一起。

这天傍晚,队伍在一片废弃的驿站扎营。

刚点起火,两个新来的汉子就为了争一块向阳的避风地,扭打了起来。

拳头到肉的闷响,夹杂着污言秽语,让整个营地都不得安宁。

“他娘的!都给俺住手!”

赵大头怒吼一声,像头暴怒的熊,冲过去一人一脚,将两人踹开。

“再吵吵,都给俺滚出去喝西北风!”

两个汉子被他吓住了,不敢再动手,嘴里却还不干不净地嘟囔着。

营地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老人和妇孺们畏缩地聚在一起,那些从坞堡就跟着的老弟兄,则一脸不忿地看着那些新来的人。

隔阂,正在悄然产生。

江宸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营地中央,将自己的横刀,狠狠插进了面前的泥地里。

“嗡——”

刀身的颤鸣,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都吃饱了撑的,是吗?”

江宸的声音很平静。

“还有力气打架,看来是咱们的粮食太多了。”

那两个打架的汉子,脸瞬间就白了。

江宸环视众人,目光从每一张脸上扫过,无论是老人还是新人。

“三百二十七口人。”

“听着是不少。可我告诉你们,就咱们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三百二十七头猪!”

“走起路来,稀稀拉拉,能拖出二里地去!”

“安营扎寨,吵吵嚷嚷,生怕百里外的土匪听不见!”

“为了一块地,一口水,就能跟自己人动手!你们这点出息,碰上真正的敌人,是不是尿了裤子,第一个跪地求饶?!”

他的话,像一记记耳光,抽在每个人的脸上。

那些新来的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就连赵大头,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江头领……是俺没管好……”

“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江宸打断他。

“是我们所有人的问题。”

他拔起地上的刀,用刀尖在地上划出了一条条横线。

“从今天起,薪火军,立第二个规矩。”

“什伍制。”

“所有人,十个人编成一什,自己推举一个说话管用,脑子灵光的当什长。”

“五个什,五十个人,编成一伍。什长们再从自己中间,推举一个伍长。”

“以后,吃喝拉撒,行军扎营,都以‘什’为单位。什长管好你手下这九个人,伍长管好你手下这五个什长。”

“我下命令,只对伍长说。伍长对什长说,什长再对他手下的人说。”

“谁的队伍出了问题,我只找什长和伍长!”

“谁的队伍走得好,扎营快,打仗勇,粮食,兵器,就优先分给他们!”

“听懂了吗?!”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地上那纵横交错的线条,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法子,新鲜,却不难懂。

王老三眼睛一亮,第一个反应过来。

“懂了!头领,这法子好!管人管到根上了!”

“都别愣着了!自己找人去!”赵大头扯着嗓子吼道,“十个人一堆!快!”

人群开始涌动。

相熟的,同乡的,很快就凑到了一起。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三十多个大小不一的圈子,就出现在营地里。

江宸让王老三拿着根木炭,挨个登记。

很快,三十三个什长,六个伍长,就新鲜出炉了。

赵大头,王老三,陈六,还有三个新加入的,颇有威望的汉子,当选了伍长。

“很好。”

江宸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点了点头。

“但这只是第一步。”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青壮的身上。

“从明天起,所有男人,每天抽出一个时辰,跟我操练。”

操练?

众人又是一愣。

“头领,咱们……咱们还要操练啥?”一个新任的什长不解地问。

江宸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赵大头。

“赵大头。”

“在!”

“出列!”

赵大头大步走出。

“向左转!”

赵大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笨拙地转了个身。

“向右转!”

“齐步走!”

赵大头哭丧着脸,在众人哄笑的目光中,像个傻子一样在场中走着。

江宸的声音,却陡然变冷。

“都觉得很好笑吗?”

笑声,戛然而止。

“我告诉你们,一支连路都走不齐的队伍,上了战场,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明天开始,谁走不好,谁转不对,晚饭就别吃了!”

第二天一早。

营地里就响起了赵大头那破锣般的嗓音。

“都给俺站直了!”

“报数!”

“一!”

“五!”

“你他娘的是猪吗!前面是四!你该喊五!”

“左转!左转!手脚分不清吗!”

哀嚎声,抱怨声,此起彼伏。

许多人长这么大,地里的活干了不少,却从没受过这种罪。

可一想到晚上那碗热腾腾的米粥,再看看江宸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谁也不敢偷懒。

就这样,队伍一边向西,一边操练。

场面依旧笨拙,可每天,都在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变化。

队伍的队列,变得紧凑了。

安营扎寨,不再需要人喊,各什长自己就带着人,把活儿分了。

吵架的少了,互相帮忙的多了。

一股无形的秩序,正在慢慢形成。

这天下午,队伍正在一处河谷休息。

斥候猴子突然从前面的山坡上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头领!前面……前面有溃兵!”

他的声音里带着惊慌。

“大概二十多个,看着像是刚抢了村子,身上都带着血!”

营地里瞬间一阵骚动。

新加入的人,脸上都露出了恐惧。

二十多个杀红了眼的溃兵,对他们来说,就是催命的阎王。

江宸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

他站起身,扫了一眼那些已经下意识聚拢起来的伍长。

“各伍,集结!”

一声令下。

赵大头,王老三等人,立刻扯着嗓子吼了起来。

“一伍!集合!”

“二伍!这边!”

刚才还散坐在地上的青壮们,虽然脸上还带着紧张,动作却不慢。

他们纷纷抓起身边的武器,跑向自己的伍长。

不到一分钟。

六个歪歪扭扭,却泾渭分明的方阵,就出现在了河谷里。

“横刀在前,长矛在后!”

“结阵!”

江宸再次下令。

前排的汉子,将横刀护在胸前。

后排的人,则将削尖的木矛,从前排的缝隙中伸了出去。

一个简陋,却充满杀气的防御阵型,成型了。

就在这时,山坡上,出现了那伙溃兵的身影。

他们一个个歪盔卸甲,满身血污,看到河谷里这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贪婪的狞笑。

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一群更肥的肥羊。

“哈哈!兄弟们,发财了!”

为首的一个刀疤脸,举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刀,大声叫嚣。

“男的杀了,女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看到,河谷里那群“肥羊”,在一名首领的号令下,齐齐向前踏出了一步。

“咚!”

上百人,踏出了一声响。

紧接着,是第二声。

“杀!”

上百名汉子,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这辈子最响亮的一个字。

声音汇聚在一起,在河谷中回荡,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那伙溃兵脸上的狞笑,僵住了。

他们不是没见过流民,可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流民。

这不是一群待宰的羊。

这是一群呲出了獠牙的狼!

那刀疤脸的眼神,从贪婪,变成了惊疑,最后,化作了恐惧。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冲下去,对面那片由刀尖和矛头组成的森林,会瞬间将他们二十多个人,撕成碎片。

“撤……撤!”

刀疤脸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第一个转身,带着手下,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一场血战,消弭于无形。

河谷里,一片寂静。

薪火军的士兵们,呆呆地看着那伙溃兵狼狈逃窜的背影。

他们……把敌人吓跑了?

就凭他们站在一起,吼了一声?

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跑了!他们跑了!”

“我们把他们吓跑了!”

一个新加入的汉子,激动得满脸通红,他看着自己手里的木矛,又看了看身边站得笔直的同伴。

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自豪感,从心底涌起。

他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流民了。

他们是兵!

是薪火军的兵!

赵大头看着江宸,眼神里全是佩服。

“江头领,神了!这法子真他娘的神了!”

江宸只是笑了笑。

他知道,这支队伍的魂,算是初步立起来了。

他抬起头,望向西边的天际。

连绵起伏的群山,像一条青黑色的巨龙,匍匐在地平线上。

太行山,到了。

王老三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带着无限的憧憬,和一丝茫然。

“头领,这山这么大……”

他轻声问道。

“咱们的家……在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