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头的问题,像一盆冷水,浇在所有人滚热的心头。
是啊。
这能住人吗?
刚刚因找到神仙福地而升起的狂喜,迅速被眼前的现实冲刷干净。
断壁残垣,野草齐腰。
倒塌的木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石墙的缝隙里长出黢黑的菌子。
风一吹,破烂的窗户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鬼哭。
这里不像家,更像一座被遗弃了百年的坟场。
一个妇人抱紧了怀里的孩子,脸上刚刚浮现的血色,又褪了下去。
“这……这晚上不会有野狼进来吧?”
“还不如咱们在山下搭的窝棚呢……”
低低的议论声,像虫子一样在人群里钻。
刚刚凝聚起来的气,眼看就要散了。
江宸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到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拔出横刀,用刀鞘清理掉脚下的碎石和杂草。
然后,他蹲下身,用刀尖在泥地上画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他的动作不快,线条却很直,很稳。
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四方形,代表着整个山谷的轮廓。
他先在最狭窄的入口处,画了两道加粗的横线。
“这里,是寨门。要用最大的石头和最粗的木头,重修。”
他的刀尖移动,在山谷的腹地,画出了一排排整齐的小方格。
“这里,是居住区。男人一屋,女人一屋,老人和孩子单独一屋。向阳,避风。”
他又画出一片开阔地。
“这里,训练场。”
最后,他的刀尖指向那条溪流穿过的,最平坦肥沃的土地。
“剩下的,全是耕作区。”
一张简陋,却清晰无比的规划图,出现在众人眼前。
居住,训练,耕作,防御。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人们看着地上的图,又看看眼前的废墟,脑子里仿佛也出现了一幅同样的蓝图。
骚动,平息了。
江宸站起身,将横刀插回鞘中。
“乱葬岗,也能建成金銮殿。”
他环视众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只要手脚还在,人还活着。”
“现在,我分工。”
“赵大头!”
“在!”赵大头猛地挺直了胸膛。
“你带二伍、三伍的男人,去山里伐木!要粗的,硬的!越多越好!”
“是!”
“王老三!”
“恩公!”
“你带四伍、五伍的人,清理废墟,把能用的石头都给俺搬出来,堆在一起!小的,大的,分好类!”
“好嘞!”
“陈六!”
“江兄弟!”
“你带一伍的人,还有所有女人,除草!把能住人的地方,都给俺清出来!”
“猴子!”
“在!”
“你带斥候什,每天出去打猎,顺便警戒!我们现在是瞎子,是聋子,你们就是咱们的眼睛和耳朵!”
“明白!”
几句话,三百多口人,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没人再有疑问。
没人再有怨言。
所有人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
江宸看着地上的那副图,又补充了一句。
“今天,谁干的活最多,最卖力,晚上吃饭,碗里多加一块肉干。”
轰!
人群彻底炸了。
“都他娘的别愣着了!想吃肉的,跟俺走!”
赵大头咆哮一声,扛起一把缴获来的斧子,第一个冲向了山林。
整个沉寂的山谷,瞬间活了过来。
砍树的号子声,搬石头的呼喝声,女人们清理杂草时的说笑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首充满力量的交响曲。
这是一个从无到有的开始。
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不知疲倦。
汗水浸透了他们破烂的衣衫,泥土沾满了他们沟壑纵横的脸。
可他们的脸上,却洋溢着一种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流的每一滴汗,都是在为自己建家。
然而,第三天傍晚,意外发生了。
王老三带着人,正在修葺一段坍塌了一半的寨墙。
他们学着坞堡的样子,用大石块垒在下面,小石块填缝,再糊上黄泥。
眼看一段两丈多高的墙就要合拢。
“轰隆——!”
一声闷响。
刚刚砌好的那段寨墙,毫无征兆地向内倒塌,碎石和泥土倾泻而下!
“快躲开!”
王老三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了身边一个正在填缝的汉子。
两人连滚带爬地躲开,饶是如此,飞溅的石子还是在他们身上划出了好几道血口子。
所有人都吓呆了。
辛苦了两三天的成果,顷刻间化为乌有。
一个汉子看着自己被磨破了皮的双手,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圈红了。
“这……这还咋干啊……”
“老天爷不让咱们在这安家啊……”
沮丧的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江宸闻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没有骂人,也没有安慰。
他只是走到那堆废墟前,蹲下,用手扒开泥土,看着底下那些胡乱堆砌的石头。
“地基不平,受力不均。”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墙心是空的,外面看着像样,里面全是虚的。”
他看向王老三,和那一群垂头丧气的汉子。
“你们这不是在砌墙。”
“你们这是在给自己砌坟。”
“要是寨子建好了,敌人打过来,一炮就把这墙轰塌了,你们躲在后面,是不是死得更快?”
王老三的脸,刷一下就白了。
其他汉子的脸上,也露出了后怕的神色。
“那……那头领,该咋办?”王老三声音发颤。
江宸捡起一根树枝。
“地基要往下挖三尺,用最大的石头铺底,要平!”
“砌墙,要一层一层来,大石头之间要用小石头嵌死,这叫咬合!不能留空隙!”
“还有,每隔五尺,就要打一根木桩进去,连接内外,这叫拉筋!”
他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着示意图。
那些流民大字不识一个,却都听懂了。
原来盖房子,还有这么多门道。
江宸扔掉树枝,亲自搬起一块大石头,走到墙基处。
“都看好了,我只教一遍。”
他将石头稳稳放下,又找来几块大小不一的石片,仔细地敲进缝隙里,直到那块大石纹丝不动。
他的动作,专注,精确,像个干了一辈子活计的老工匠。
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想不通,这位能呼风唤雨,掌中引雷的“江神仙”,怎么连石匠的活都懂?
在江宸的亲自示范和指导下,重建工作,再次开始。
这一次,没人再敢马虎。
挖地基,铺底石,打木桩,嵌合……
每一步,都做得扎扎实实。
效率似乎慢了,可建起来的墙,却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厚重。
半个月后。
山谷,已经彻底变了样。
废墟被清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崭新的,散发着原木清香的木屋。
一道坚固的寨墙,将整个山谷唯一的入口牢牢封锁。
用巨木搭建的寨门上,甚至还修起了一座小小的瞭望塔。
溪流边,女人们开垦出了一片菜地,种上了从坞堡带来的菜籽。
训练场上,赵大头正吼着号子,带着一群半大的小子,练习用木矛突刺。
炊烟,从新盖的伙房里袅袅升起,饭香飘遍了整个山谷。
这天傍晚,最后一根栅栏,被重重地合上。
整个山寨的防御工事,彻底完工。
江宸站在新修的瞭望塔上,看着眼前的一切。
人们从木屋里走出来,聚集在训练场上。
他们看着这片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家园,脸上洋溢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幸福和满足。
王老三抱着女儿,指着那些木屋,一字一句地教她:“那,是家。”
小女孩似懂非懂,也跟着念:“家……”
江宸看着山谷里升腾的人气,看着一张张充满希望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宣布: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它叫——薪火寨!”
短暂的寂静之后。
山谷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薪火寨!”
赵大头振臂高呼,吼得声嘶力竭。
“我们有家了!我们有自己的寨子了!”
“薪火寨!!”
“薪火寨!!!”
所有人都跟着喊了起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他们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三面绝壁之间回荡,久久不息。
那声音里,有喜悦,有骄傲,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归属”的东西。
就在这片欢腾中,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了江宸的脸颊上。
他伸手一摸,化成了水。
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
星星点点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给整个薪火寨,披上了一层银装。
欢呼声渐渐平息。
人们看着飘落的雪花,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冬天来了。
可他们,不再害怕了。
因为他们有墙,有屋,有粮。
他们有家了。
江宸从瞭望塔上走下来,走到那片刚刚被清理出来的,准备明年开春耕种的土地边。
雪花落在肥沃的黑土上,很快就融化了。
王老三走到他身边,看着这片广阔的土地,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头领,等开春,咱们把这些地都种上粟米,以后就再也不愁没饭吃了。”
江宸点了点头,目光却很平静。
“地是好地。”
他抓起一把湿润的泥土,在手里捏了捏。
“可这地,该怎么分?”
王老三一愣。
“分?咋分?按人头,还是按功劳?”
江宸松开手,让泥土从指缝间落下。
“都不按。”
他看着王老三,也看着不远处走过来的赵大头和陈六等人,缓缓说道:
“我有一个新法子。”
“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死心塌地留在这里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