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雪,一片一片,落得无声无息。

整个薪火寨,都被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白。

新建的木屋,黑色的寨墙,光秃秃的树枝,都在这片白色下,显得格外安静。

这是个农闲的时节,一个适合猫在屋里,盘算来年活计的日子。

江宸没有待在屋里。

他站在那片新开垦出来的,准备明年耕种的土地边。

泥土是黑色的,混着雪花,散发着一股清冽的气息。

王老三搓着手,哈着白气,从后面跟了上来。

“头领,这雪一下,地就上冻了。开春前,是干不了啥活了。”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安逸。

“大伙儿都等着呢,等着您发话,这地……该咋分。”

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分地。

这两个字,对他们这些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的人来说,比金子还重。

江宸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从远处的山,落回到脚下的土地。

“去,把所有人都叫到议事坪。”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男女老少,一个都不能少。”

“好嘞!”

王老三应了一声,转身就跑,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很快,新修的,用石头垒起来的议事坪上,就站满了人。

三百多口人,挤在一起,呼出的白气汇成一片,倒也不觉得太冷。

人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窃窃私语声,像蜜蜂一样在人群里嗡嗡作响。

“要分地了!”

“俺家五口人,咋地也得分个三亩吧?”

“你功劳大,又是跟着头领从坞堡出来的,肯定得多分!”

每个人都在心里,用自己的算盘,噼里啪啦地计算着。

他们看着站在坪上,身形单薄的江宸,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信赖。

这位江头领,是神仙般的人物,他说过要公平,就一定会公平。

江宸看着他们。

他看到了赵大头脸上憨厚的傻笑。

他看到了王老三眼中的热切。

他看到了那些妇人抱着孩子,脸上露出的,对安定生活的渴望。

他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千百年来,他们想要的,都只有一样东西。

他清了清嗓子。

议事坪上,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江宸开口了。

他的声音,穿过飘落的雪花,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的决定是。”

他停了一下。

“不分地。”

三个字,像三块冰坨,狠狠砸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议事坪上,死一般的寂静。

赵大头脸上的傻笑,僵住了。

王老三眼里的热切,熄灭了。

人们脸上的表情,从极度的期待,瞬间变成了极度的茫然。

他们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宸没有给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他继续说了下去。

“薪火寨所有土地,归我们这个集体所有。”

“我们叫它,‘公田’。”

“任何人,不得私自占有,更不许拿来买卖。”

人群中,开始出现了一丝骚动。

江宸仿佛没看见,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开春以后,由寨子统一规划,所有人一起下地干活。”

“收上来的所有粮食,全部上交到公仓里。”

“然后,再由寨子根据每个人干活出的力气,家里有几口人吃饭,进行最公平的分配。”

“我保证,干活多的人,一定比干活少的人分得多。”

“我也保证,老人和孩子,一定有他们那份保命的口粮!”

这番话,他解释得很清楚,很直白。

可听在众人的耳朵里,却像天方夜谭。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炸了。

“啥?不分地?”

一个汉子扯着嗓子喊了出来。

“那咱们辛辛苦苦开荒,图个啥?!”

“是啊!这不就跟给地主老财家当佃户一样吗?!”

“不一样!”另一个人反驳道,脸上却更加惊恐,“给地主当佃户,交了租子,剩下的好歹是自己的!这……这是全部都要交上去啊!那跟长工有啥区别?!”

“公田?”

“没听说过!”

质疑声,抱怨声,像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

赵大头急了,他瞪着眼,冲着喊得最凶的几个人吼道:“都嚷嚷个屁!头领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可他的话,第一次没了作用。

人们只是畏惧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把质疑的目光,投向了江宸。

这件事,触碰到了他们心里最根本的那根弦。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叫钱顺,逃难前,在村里当了二十年的里正,德高望重。

一路上,他话不多,却很有威望。

他走到江宸面前,先是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

“江头领。”

他的声音沙哑,却很沉稳。

“老汉痴长了几岁,也见过些世面。斗胆,想问头领一句。”

江宸看着他,点了点头:“钱老倌,你说。”

钱顺直起身,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固执的清明。

“自古以来,咱这些泥腿子,活一辈子,图的就是啥?”

他没有等江宸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图的就是脚下有那么几亩自己的地。不管是旱是涝,收多收少,那地是自己的,这心里头,才踏实。”

他指了指脚下那片黑色的土地。

“这地,是根啊!”

“要是这地,不分到各家各户,不写上各家的名字,大伙儿干活,谁还能有那股子拼命的劲儿?”

“别人的地,出七分力就算对得起了。自己的地,那是要出十二分力去伺候的!”

“头领,您说的这个法子,老汉听着,是想让大伙儿都吃饱饭,都公平。”

“可人心,它不是这么算的啊!”

钱顺的话,不算激烈,却字字句句,都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

这番话,像一把火,彻底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钱里正说得对!”

“人心都是肉长的!地不是自己的,谁肯下死力气干活?”

“俺们拼死拼活,从官兵嘴里抢下这个家,就是想有块自己的地!不然俺们跟在哪儿逃难有啥区别?”

“头领!这法子不行!”

“俺不服!”

反对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王老三急得满头大汗,他想帮江宸说话,可张了张嘴,却发现钱顺说的那些话,他自己也觉得有道理。

赵大头更是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看看江宸,又看看群情激奋的众人,手足无措。

江宸建立起来的,那种神明般的威望,在这一刻,第一次遭到了动摇。

这不是敌人用刀剑发起的挑战。

这是他自己的追随者,用他们千百年来最朴素,最根深蒂固的观念,对他发起的诘问。

江宸没有动。

他也没有说话。

他就站在那里,任由那些质疑和反对的声浪,像潮水一样拍打在他身上。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一片片,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他看着面前的钱顺,看着他身后那一张张激动、困惑、甚至有些愤怒的脸。

他知道,薪火寨真正的第一场仗,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这里。

就在今天。

他要是输了,薪火,也就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