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片一片,落得无声无息。
整个薪火寨,都被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白。
新建的木屋,黑色的寨墙,光秃秃的树枝,都在这片白色下,显得格外安静。
这是个农闲的时节,一个适合猫在屋里,盘算来年活计的日子。
江宸没有待在屋里。
他站在那片新开垦出来的,准备明年耕种的土地边。
泥土是黑色的,混着雪花,散发着一股清冽的气息。
王老三搓着手,哈着白气,从后面跟了上来。
“头领,这雪一下,地就上冻了。开春前,是干不了啥活了。”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安逸。
“大伙儿都等着呢,等着您发话,这地……该咋分。”
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分地。
这两个字,对他们这些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的人来说,比金子还重。
江宸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从远处的山,落回到脚下的土地。
“去,把所有人都叫到议事坪。”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男女老少,一个都不能少。”
“好嘞!”
王老三应了一声,转身就跑,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很快,新修的,用石头垒起来的议事坪上,就站满了人。
三百多口人,挤在一起,呼出的白气汇成一片,倒也不觉得太冷。
人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窃窃私语声,像蜜蜂一样在人群里嗡嗡作响。
“要分地了!”
“俺家五口人,咋地也得分个三亩吧?”
“你功劳大,又是跟着头领从坞堡出来的,肯定得多分!”
每个人都在心里,用自己的算盘,噼里啪啦地计算着。
他们看着站在坪上,身形单薄的江宸,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信赖。
这位江头领,是神仙般的人物,他说过要公平,就一定会公平。
江宸看着他们。
他看到了赵大头脸上憨厚的傻笑。
他看到了王老三眼中的热切。
他看到了那些妇人抱着孩子,脸上露出的,对安定生活的渴望。
他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千百年来,他们想要的,都只有一样东西。
他清了清嗓子。
议事坪上,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江宸开口了。
他的声音,穿过飘落的雪花,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的决定是。”
他停了一下。
“不分地。”
三个字,像三块冰坨,狠狠砸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议事坪上,死一般的寂静。
赵大头脸上的傻笑,僵住了。
王老三眼里的热切,熄灭了。
人们脸上的表情,从极度的期待,瞬间变成了极度的茫然。
他们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宸没有给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他继续说了下去。
“薪火寨所有土地,归我们这个集体所有。”
“我们叫它,‘公田’。”
“任何人,不得私自占有,更不许拿来买卖。”
人群中,开始出现了一丝骚动。
江宸仿佛没看见,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开春以后,由寨子统一规划,所有人一起下地干活。”
“收上来的所有粮食,全部上交到公仓里。”
“然后,再由寨子根据每个人干活出的力气,家里有几口人吃饭,进行最公平的分配。”
“我保证,干活多的人,一定比干活少的人分得多。”
“我也保证,老人和孩子,一定有他们那份保命的口粮!”
这番话,他解释得很清楚,很直白。
可听在众人的耳朵里,却像天方夜谭。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炸了。
“啥?不分地?”
一个汉子扯着嗓子喊了出来。
“那咱们辛辛苦苦开荒,图个啥?!”
“是啊!这不就跟给地主老财家当佃户一样吗?!”
“不一样!”另一个人反驳道,脸上却更加惊恐,“给地主当佃户,交了租子,剩下的好歹是自己的!这……这是全部都要交上去啊!那跟长工有啥区别?!”
“公田?”
“没听说过!”
质疑声,抱怨声,像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
赵大头急了,他瞪着眼,冲着喊得最凶的几个人吼道:“都嚷嚷个屁!头领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可他的话,第一次没了作用。
人们只是畏惧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把质疑的目光,投向了江宸。
这件事,触碰到了他们心里最根本的那根弦。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叫钱顺,逃难前,在村里当了二十年的里正,德高望重。
一路上,他话不多,却很有威望。
他走到江宸面前,先是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
“江头领。”
他的声音沙哑,却很沉稳。
“老汉痴长了几岁,也见过些世面。斗胆,想问头领一句。”
江宸看着他,点了点头:“钱老倌,你说。”
钱顺直起身,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固执的清明。
“自古以来,咱这些泥腿子,活一辈子,图的就是啥?”
他没有等江宸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图的就是脚下有那么几亩自己的地。不管是旱是涝,收多收少,那地是自己的,这心里头,才踏实。”
他指了指脚下那片黑色的土地。
“这地,是根啊!”
“要是这地,不分到各家各户,不写上各家的名字,大伙儿干活,谁还能有那股子拼命的劲儿?”
“别人的地,出七分力就算对得起了。自己的地,那是要出十二分力去伺候的!”
“头领,您说的这个法子,老汉听着,是想让大伙儿都吃饱饭,都公平。”
“可人心,它不是这么算的啊!”
钱顺的话,不算激烈,却字字句句,都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
这番话,像一把火,彻底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钱里正说得对!”
“人心都是肉长的!地不是自己的,谁肯下死力气干活?”
“俺们拼死拼活,从官兵嘴里抢下这个家,就是想有块自己的地!不然俺们跟在哪儿逃难有啥区别?”
“头领!这法子不行!”
“俺不服!”
反对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王老三急得满头大汗,他想帮江宸说话,可张了张嘴,却发现钱顺说的那些话,他自己也觉得有道理。
赵大头更是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看看江宸,又看看群情激奋的众人,手足无措。
江宸建立起来的,那种神明般的威望,在这一刻,第一次遭到了动摇。
这不是敌人用刀剑发起的挑战。
这是他自己的追随者,用他们千百年来最朴素,最根深蒂固的观念,对他发起的诘问。
江宸没有动。
他也没有说话。
他就站在那里,任由那些质疑和反对的声浪,像潮水一样拍打在他身上。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一片片,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他看着面前的钱顺,看着他身后那一张张激动、困惑、甚至有些愤怒的脸。
他知道,薪火寨真正的第一场仗,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这里。
就在今天。
他要是输了,薪火,也就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