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铁穹城厚重的合金闸门在巨大的液压声中缓缓升起，如同巨兽张开钢铁的嘴巴。
外面，不再是科学院那惨白冰冷的囚笼，却也不是王小明想象中的“自由”。
扑面而来的，是更加浓烈、更加驳杂的气息。
浓重得化不开的金属锈蚀味，像是这座钢铁巨城渗出的血液，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衰败感。
劣质合成燃料燃烧后的刺鼻烟雾，混合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食物腐败和排泄物的酸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背景气味。
空气里似乎永远弥漫着一层灰蒙蒙的、带着细微金属颗粒的尘埃，吸入肺里，带着一种粗糙的摩擦感。
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厚重的辐射云层如同肮脏的棉絮，低低地压在头顶，透不进一丝真正的阳光。只有远处几座高耸的、如同巨型烟囱般的“圣柱遗迹”顶端，偶尔会亮起微弱的光晕，为这片灰暗的世界提供一点聊胜于无的照明。
王小明穿着领来的、明显不太合身的灰色粗布工装，臃肿的身体被这粗糙的布料绷得紧紧的，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站在闸门投下的巨大阴影边缘，眯着眼，有些不适应地打量着外面这个庞大、冰冷、压抑的世界。
脚下是冰冷的、布满划痕和污渍的金属地面。眼前是如同迷宫般错综复杂、层层叠叠的巨大金属建筑群，高耸入云，墙壁上布满了粗大的管道、锈迹斑斑的爬梯和废弃的广告牌残骸。狭窄的通道如同峡谷，阴暗、潮湿，堆积着不知名的垃圾和废弃物。
远处，更高层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些相对整洁明亮的区域，玻璃幕墙反射着圣柱遗迹的微光，那是“中层区”和“上民区”的所在，与脚下这充斥着污秽、混乱和麻木面孔的“底层区”，如同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别东张西望，跟上。”
一个冰冷刻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王小明的观察。
王小明一个激灵，赶紧收回目光，笨拙地转过身。
刑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他身后。
魁梧的身躯覆盖着那身标志性的、厚重土黄色铠甲——“大地壁垒”。
面甲掀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如同岩石雕刻般的国字脸，法令纹深刻，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惕。
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散发着一股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压迫感。
“是…是！长官！” 王小明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觉呼吸更困难了。
刑山没有废话，只是用他那双冰冷的眼睛扫过王小明手腕上那个毫不起眼的黑色金属环。
那东西紧紧箍在王小明的左手腕上，材质冰凉，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缝隙或按钮。
但王小明知道，这玩意儿就是科学院给他戴上的“枷锁”——集成了定位、生命体征监控、以及某种据说能瞬间释放强效镇静电流的“保险装置”。
地藏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只要他离开规定的活动范围或者试图强行拆除，这东西会立刻让他“冷静”下来。
“你的活动范围，仅限于D-17区底层东侧‘蜂巢’安置点，编号H-42至H-58区域。每日配给领取点，H-47区公共配给站。
行动轨迹由‘秩序之盾’系统实时监控。” 刑山的声音毫无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判决书，“每日上午八点，准时前往H-53区‘前哨’战术训练场报到，接受基础生存训练。
下午两点，原地待命，随时准备响应征召，执行高危区域探索任务。”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王小明脸上，加重了语气：“记住你的身份，SP-001。你被允许离开科学院，并非因为你是‘平民’，而是因为你具备有限的‘工具价值’。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铁穹城秩序的潜在威胁。任何违规行为，任何超出‘工具’范畴的举动，都将被视为污染失控。届时，清除协议会立即启动。明白吗？”
工具价值……清除协议……
冰冷的字眼像针一样扎进王小明心里。
他看着刑山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巨大委屈的情绪堵在胸口，闷得他发慌。他想大声质问，想说自己不是怪物，想说自己只想活下去……但最终，他只是把头垂得更低，盯着自己沾满灰尘的鞋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挤出一个字：
“……是。”
刑山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不再看他，转身迈开沉重的步伐：“现在，去H-47区领取你的身份牌和今日配给。我会在训练场等你。”
他铠甲踏在金属地面上的铿锵脚步声，如同敲打在王小明心头的丧钟。
王小明看着刑山消失在昏暗通道的转角，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扇缓缓关闭、彻底隔绝了科学院内部的厚重闸门，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孤独感瞬间将他吞没。
自由？
带着枷锁的、随时会被当作失控工具清除掉的……自由？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一具行尸走肉，按照记忆中地藏给他看过的简陋地图，在如同蚁穴般错综复杂的底层通道里摸索前进。
周围是行色匆匆、面容麻木的底层居民，他们穿着和王小明一样的灰色工装，眼神空洞，身上散发着汗味和绝望的气息。
偶尔有人投来好奇或麻木的一瞥，但更多的是无视。
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底层居民日复一日的卑微绝望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丝丝缕缕地向他涌来，被他手腕上的黑色圆环标记过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产生一丝微弱的吸力，将这些气息纳入体内。
每一次微弱的吸收，都带来一丝虚假的“饱腹感”，但也让心底那份孤独和冰冷更加深重一分。
他感觉自己像个行走的、专门收集绝望的垃圾桶。
好不容易找到H-47区那个由巨大金属集装箱改造的公共配给站。
队伍排得很长，空气污浊。轮到王小明时，配给站窗口后面那个满脸油污、神情不耐烦的男人扫了一眼他刚领到的、印着“SP-001”编号的身份牌，嗤笑一声，随手将一个冰冷的金属饭盒和一个装着浑浊液体的水壶从窗口推了出来。
“喏，你的‘特供’，怪胎。” 男人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王小明默默接过。饭盒里是两块灰绿色、散发着奇怪气味的合成营养膏。
水壶里的液体带着一股铁锈味。这就是他一天的口粮。
他抱着配给，找了个角落蹲下，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周围领取配给的人或蹲或站，沉默地吞咽着寡淡的食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压抑。他看着饭盒里那两块令人毫无食欲的东西，胃里一阵翻腾。
在科学院里，虽然被当实验品，但至少营养膏的味道……还算正常？这玩意儿闻起来像烂泥巴。
“喂！肥仔！新来的？”
一个带着明显戏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王小明抬起头。
几个穿着同样破旧工装、但明显结实许多的青少年围了过来，为首的一个剃着青皮头，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眼神在他手里的“特供”饭盒和王小明肥胖的身躯上来回扫视。
“看你领的‘特供’，挺稀罕啊？” 青皮头蹲下来，伸手就去拿王小明放在地上的水壶，“给哥几个尝尝鲜？”
王小明下意识地想护住水壶，但动作慢了一拍。青皮头轻易地抢了过去，拧开盖子闻了闻，立刻嫌弃地皱起眉：“呸！什么玩意儿！比泔水还难闻！” 他随手就把水壶扔到一边，浑浊的水洒了一地。
“水不要，那这‘特供’膏总该有点意思吧？” 另一个瘦高个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拿王小明的饭盒。
恐惧和几天来积压的委屈瞬间冲上头顶！王小明猛地伸手，死死抓住了瘦高个的手腕！
“滚开！”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哟呵？死肥猪还敢动手？” 青皮头脸色一沉，一脚就踹在王小明的肚子上！
“呃！” 王小明痛哼一声，肥胖的身体向后撞在金属墙壁上。饭盒脱手飞出，灰绿色的营养膏滚落在肮脏的地面。
“妈的！给脸不要脸！” 青皮头啐了一口，和几个同伴围了上来，拳头和脚雨点般落在王小明身上、头上。
“打死他！” “肥猪！还敢还手！”
剧痛和巨大的屈辱感让王小明蜷缩起来，护住头脸。
他能感觉到身体在挨打时本能地绷紧，似乎皮肉下的脂肪层在绝望的刺激下变得异常坚韧，减轻了一些冲击力。但更多的，是周围人群投射过来的、冷漠的、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麻木目光，以及这些欺凌者身上散发出的、混杂着暴戾和某种扭曲快感的“绝望孢子”，正丝丝缕缕地、不受控制地被他吸收进来！
冰冷的绝望气息涌入，带来一丝扭曲的力量感，也点燃了他心底压抑的怒火和暴戾！
“啊——！！！” 王小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挥拳打来的青皮头！
那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混杂了被压抑的愤怒、被当作工具的屈辱、以及吸收绝望后滋生的某种……原始的凶性！
青皮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眼神吓了一跳，挥出的拳头竟然顿在了半空。
就在这时——
“喂！那边的！干什么呢！”
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传来。两个穿着灰色制服、手臂上戴着“秩序之盾”徽章的治安队员大步走了过来，手里拎着警棍。
青皮头几人脸色一变，立刻收手，骂骂咧咧地迅速散开，消失在人群里。
治安队员走到蜷缩在地上的王小明面前，皱着眉看着他脸上的淤青和散落一地的营养膏。
“编号SP-001？” 一个队员看了眼王小明手腕上的黑色圆环，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底层区禁止私斗。念你初犯，警告一次。再有下次，扣除配给，关禁闭。”
另一个队员则踢了踢地上的营养膏，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赶紧收拾了。别在这里碍事。”
说完，两人不再看他，转身离开。
王小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火辣辣的疼，肚子也疼得厉害。
他看着地上沾满灰尘、已经不能吃的营养膏，又看了看那两个治安队员消失在通道尽头的背影，再看看周围那些麻木冷漠的视线……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地席卷了他。
他默默地蹲下身，用颤抖的手，一点点将地上肮脏的营养膏捡回冰冷的金属饭盒里。
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怯生生地拉了拉他肥大的裤脚。
王小明动作一僵，低下头。
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他旁边。
是个小女孩，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打满补丁的灰色小裙子，小脸脏兮兮的，但一双大眼睛却异常清澈。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破旧、缺了一只眼睛的布娃娃。
小女孩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自己那个小小的、瘪瘪的配给袋里，掏出了半块颜色更灰暗、看起来更加难以下咽的营养膏，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王小明手里那个同样装着脏污食物的饭盒里。
然后，她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担忧地看着王小明脸上的淤青，小声地说：“哥哥……疼不疼？这个……给你吃，干净的……”
小女孩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王小明看着饭盒里那半块小小的、却干干净净的营养膏，再看看小女孩清澈眼睛里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担忧和善意……
一瞬间，所有的疼痛、所有的屈辱、所有冰冷的绝望和吸收绝望带来的扭曲力量感……全都停滞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
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喉咙里的哽咽发出声。颤抖的手，轻轻握住了那半块小小的营养膏，温热的。
“谢……谢谢……”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小女孩腼腆地笑了笑，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抱着她的破布娃娃，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跑开了，消失在昏暗的通道里。
王小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又低头看着掌心那半块小小的、带着小女孩体温的营养膏。
周围依旧冰冷、污浊、充满了绝望的气息。
但心底深处，那被绝望不断侵蚀的冰冷缝隙里，似乎……被这微不足道的温暖，极其微弱地……照亮了一点点。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块干净的营养膏藏进衣服最里面的口袋，贴着胸口放好。
然后，他默默地收拾好自己那份脏污的食物，抱着冰冷的饭盒和水壶，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一步一步，向着H-53区训练场的方向走去。
脚步，似乎比刚才……沉重，却又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手腕上的黑色圆环，冰冷依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