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晨光透过菱花窗棂,碎金般洒在梳妆台上。阿姆粗糙却温暖的手指在我发间穿梭,试图将那如瀑青丝绾成一个符合“闺秀”身份的复杂发髻。

“嘶——”头皮被扯得生疼,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小姐忍忍,”阿姆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今日王后娘娘要来接您和璃小姐入宫小住,这仪容可不能马虎了去。”

入宫……我撇撇嘴,心里一百个不情愿。那四四方方的宫墙,规矩多得能压死人,哪有在府里自在?舞弄爹爹留下的那把未开刃的短剑,或是骑上我的小马驹“踏雪”在后院疯跑,再不济,揪着杜若在演武场用木剑斗上一整天,也比去学那些劳什子的针线女红强上百倍。

想到杜若,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昨日醉仙楼的片段。青梅酿的清甜仿佛还在舌尖,楼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脂粉香气和男人女人们混杂的喧嚣似乎还在鼻端耳畔。穆哥哥……魏穆……他清朗的笑声好像就在耳边,带着点促狭:“如月?如月?” 然后呢?我怎么回来的?

记忆像蒙了一层纱,只记得自己似乎靠着一个温暖的肩膀沉沉睡去,那感觉……很安稳。

“阿姆,”我忍不住扭过头,发髻又被扯了一下,“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

阿姆手上动作一顿,叹了口气:“小姐还说呢!奴在花园里寻到您,靠着假山睡得可沉了。怕您着了夜露寒气,便让杜侠抱您回房的。您呀,真该好好谢谢杜侠。”

花园?我明明记得是在醉仙楼……是穆哥哥送我回来的?还是杜若?若是杜若,他岂不是……闻到我一身酒气?脸上一阵发烫,我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妆台上那支素银簪子。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杜若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要是知道我跑去那种地方喝酒……他会怎么想?会看不起我吗?还是会……担心?

“阿姆,杜若他……没说什么吧?”我声音细如蚊呐。

“杜侠能说什么?他向来话少,只是把小姐安稳送回房便退下了。”阿姆拿起簪子,稳稳插入发髻,“不过小姐,您也大了,是沈家的大小姐,行事总该有些分寸。您看看璃小姐,多乖巧,整日在闺房读书习字,女红也做得精巧……”

又是离儿。我透过铜镜看向坐在窗边安静看书的妹妹沈璃。她穿着鹅黄色的衫子,晨光给她柔美的侧脸镀上一层光晕,低眉顺眼,娴静得如同一幅工笔画。确实,人人都夸她知书达理,是名门淑女的典范。阿姆总说,以后怕是要我这个舞刀弄枪的姐姐来保护她这个文静的妹妹了。我心里也一直这么想,虽然有时觉得她太过安静了些,少了点生气。

思绪正飘着,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马蹄声、甲胄碰撞的金铁之声,隐隐还夹杂着庄严肃穆的号角。

“是将军!将军回府了!”小厮惊喜的声音穿透院落。

爹爹?!

我猛地站起身,差点带倒凳子,也顾不上刚梳好的发髻,提起碍事的长裙就往外冲。阿姆在身后连声惊呼也顾不上了。心跳如擂鼓,爹爹回来了!他不是在戍守遥远的北境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一路飞奔到前院,只见府门大开。一队风尘仆仆却军容整肃的亲兵列队两旁。阳光下,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翻身下马,玄色战袍上冰冷的金属鳞片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正是爹爹——岚国大将沈武!

“爹爹!”我和紧随其后跑来的沈璃异口同声地喊道,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和巨大的喜悦。

爹爹转过身,那张被边关风霜刻下痕迹的坚毅脸庞,在看到我们姐妹俩时,瞬间柔和下来,眼底是藏不住的慈爱和……一丝深沉的疲惫。他大步走过来,带着一股铁血与尘土的气息,温暖粗糙的大手轻轻落在我们头顶,揉了揉。

“月儿,璃儿,”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都长这么高了。”

我们紧紧抱着爹爹的手臂,生怕一松手他又会消失。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皮革和汗水的气息,此刻是世界上最令人安心的味道。

“将军一路辛苦。”王后娘娘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这才注意到,王后娘娘和一身皇子常服的魏穆也来了,想必是得知爹爹回府的消息一同前来的。魏穆站在王后身侧,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里却带着询问——显然,他也知道我昨天“花园睡着”的事了。我脸一热,赶紧别开视线。

爹爹并未立刻入内,他转向王后,神色郑重地抱拳行礼:“王后娘娘,微臣此番回京,是为请缨出征南越!军情紧急,刻不容缓!”

出征?南越?喜悦瞬间被巨大的不安取代。爹爹才刚回来啊!

王后娘娘显然也吃了一惊:“将军刚刚回京,何不稍事休整……”

“南越蛮族趁我北境换防之际,屡屡犯边,气焰嚣张。陛下已决意出兵。微臣身为武将,责无旁贷!”爹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他的目光扫过我和沈璃,那眼神里有太多的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使命感。“此去,归期难料。臣……恳请王后娘娘,代臣照拂这两个不懂事的女儿。”他深深一揖。

王后娘娘连忙扶住他,动容道:“将军这是什么话!您为岚国出生入死,功勋卓著,您的千金,便是本宫的女儿!本宫定当视如己出,悉心照料。您只管安心为国征战。”

“如此,微臣便无牵挂了。”爹爹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在我们姐妹身上,那眼神深沉得如同不见底的古井,蕴藏着千言万语。他最终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又用力地抚了抚我们的头,仿佛要将我们的模样刻进心里。

“爹爹……”我喉咙发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心脏,让我脱口而出,“别走……”

爹爹的动作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决绝覆盖。他转身,对着随行的亲兵沉声下令:“备车!”

王上派来的仪仗已在府门外等候。在府中所有下人、王后、魏穆以及闻讯赶来的几位朝臣的目送下,爹爹再次翻身上马。他身着那身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沉重责任的战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一尊沉默的战神。

“爱卿,一路平安!待你凯旋!”王后娘娘朗声道,声音带着期许与祝福。

爹爹在马上抱拳,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

“驾!”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车驾缓缓启动,载着那个如山岳般的身影,向着未知的战场,向着弥漫的烽烟,头也不回地驶离了沈府大门,也驶离了我的视线。

我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尖冰凉。看着那玄色的身影在长街尽头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彻底消失。阳光依旧灿烂,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心中那个无忧无虑、只想着爬墙听书、喝酒斗剑的世界,仿佛随着那远去的马蹄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魏穆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肘。他递过来一个小小的东西,冰凉的触感让我回过神。低头一看,竟是一把极其精巧的袖珍匕首,乌木的鞘,上面镶嵌着一颗小小的、色泽温润的不知名红色石头。

“拿着,”他低声说,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防身。别总想着用木剑戳杜若了,他那身功夫,真动起手来,你十个也打不过。”

我愣愣地接过匕首,指尖摩挲着那颗微凉的红色小石头,心里的茫然似乎找到了一点微小的落点。抬起头,正对上魏穆关切的眼神,和他身后不远处,杜若一如既往沉默挺立的身影。而妹妹沈璃,正依偎在王后娘娘身边,乖巧地低语着什么,王后娘娘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

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我握紧了手中的匕首,那点微凉仿佛要沁入心底。爹爹离去的方向,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