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的宫墙,高得仿佛要刺破天穹,隔绝了外面市井的喧嚣,也锁住了天空本该有的辽阔。踏入这座名为“昭阳”的宫苑,一股沉沉的、混合着檀香和岁月尘埃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月儿,璃儿,以后这里就是你们在宫中的居所了。”王后娘娘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她亲自引着我们姐妹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来到一处清雅的偏殿——月华轩。“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吩咐宫人。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不必拘束。”
自己家?我偷偷打量着四周。庭院精巧,花木扶疏,一尘不染的青石地面光可鉴人。一切都完美得不像真实,透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我怀念府里那棵可以爬的老槐树,怀念演武场飞扬的尘土,甚至怀念阿姆絮絮叨叨的埋怨。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慌。
沈璃显然比我适应得快得多。她微微屈膝,声音清甜:“谢娘娘恩典。娘娘慈爱,璃儿与姐姐感激不尽,定当谨守宫规,不负娘娘厚望。”她姿态优雅,言语得体,瞬间赢得了侍立宫女们赞许的目光。
王后娘娘果然露出满意的笑容,伸手轻轻拍了拍沈璃的手背:“好孩子,真懂事。”她转向我,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规劝,“月儿,宫中不比外面,规矩是立身之本。女红、诗书这些,闲暇时也该学学,收收性子。”
我垂下眼,含糊地应了一声:“是,娘娘。”心里却像被塞了一团棉花,闷得难受。收收性子?我的性子招谁惹谁了?爹爹在时,从不曾这般要求过我。
安顿下来后,日子便在这金丝鸟笼般的宫殿里缓缓流淌。每日晨昏定省,跟着宫里的教习嬷嬷学习繁复的礼仪,对着绣绷和笔墨纸砚发呆,成了我的日常。沈璃如鱼得水,她的女红很快得到嬷嬷的夸赞,吟诗作对也颇得王后娘娘欢心。她们常常在午后暖阁里,一个抚琴,一个品茗,低语浅笑,气氛融洽得如同一幅和谐的宫廷仕女图。
而我,成了那幅图里突兀的墨点。
只有在王后娘娘偶尔讲起旧事时,我才觉得这深宫高墙有了一丝鲜活的气息。那通常是在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茜纱窗,给殿内镀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
“你们母亲轻衣啊,”王后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光,“她刚嫁来岚国时,也是这般不适应。北国苦寒,风像刀子,可岚国四季如春,她总说这里的风太软了,软得让人骨头都酥了。”王后的声音带着怀念的笑意,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娘娘,我娘……她好看吗?”沈璃放下手中的针线,轻声问道,眼中满是向往。
“何止是好看?”王后娘娘收回目光,看向我们,眼神带着追忆的光彩,“她是北国最耀眼的明珠,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得像雪山顶上的湖水。性子嘛……”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在我身上扫过,带着一丝复杂的笑意,“骨子里也倔得很,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你们爹爹当年为了求娶她,可没少在北国边境吃风雪。”
我听得入了神,仿佛能看见那个叫叶轻衣的北国公主,一袭白衣,踏雪而来,带着北境的清冷与倔强,与英武的将军爹爹在烽火边城相遇。
“那时候啊,”王后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一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镯,那镯子温润,衬得她手指愈发白皙,“岚国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真正的雪了。轻衣大婚那日,天降瑞雪,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从北国吹来的风,都像是被她的喜气柔化了,拂在脸上,凉丝丝的,却一点也不觉得冷。满朝文武都说,那是吉兆啊……”
她的叙述充满了画面感,我仿佛置身于那场盛大的婚礼,看到穿着大红嫁衣的母亲在漫天飞雪中走向同样意气风发的父亲。心中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充满了向往与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她的倔强,似乎也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爹爹……那时一定很高兴。”我忍不住插嘴,声音有些发涩。提到爹爹,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离别的画面和那份不安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王后娘娘的目光瞬间凝滞了。她摩挲玉镯的手指猛地一顿,长长的护甲在光滑的桌面上划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她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想抿一口,手腕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温热的茶水竟泼洒出来些许,溅在她华贵的宫装袖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旁边的宫女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擦拭。
“无妨。”王后娘娘的声音陡然变得有些清冷,她挥退宫女,放下茶盏,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袖口,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刻意的平静。方才讲述旧事时眼底那温柔的光晕,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失态驱散了,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幽暗。
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是啊,沈将军……那时是极高兴的。他一生磊落,为国为民,与轻衣亦是鹣鲽情深……”她的话音在此处戛然而止,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目光又飘向了窗外,仿佛陷入了更深的、不愿与人言说的回忆里。
殿内的气氛莫名地沉凝下来。沈璃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乖巧地低下头,重新拿起针线,不再言语。我却怔怔地看着王后娘娘的侧影,看着她袖口那片未干的水渍,心里翻腾着疑问。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是因为爹爹吗?那份深藏眼底的复杂情绪,仅仅是对故友的怀念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感涌上来。我借口更衣,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温暖却令人窒息的暖阁。
深宫九曲回廊,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离那些无形的束缚远一点,再远一点。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处略显荒僻的宫苑角落。这里少有人至,草木似乎也疏于打理,带着几分野趣。更让我意外的是,角落里竟有一小片空地,铺着细沙,像一个小小的、废弃的演武场。
心头一热,连日来的郁气似乎找到了出口。我左右看看无人,便抽出随身携带的那把魏穆送的袖珍匕首。乌木的鞘,那颗温润的红色小石头在夕阳下泛着内敛的光泽。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回忆着爹爹在家时偶尔演练的简单剑招,想象手中握着的是爹爹那把沉重的长剑。
起手,旋身,突刺……动作生涩而笨拙,远不如舞弄木剑时那般流畅,但每一次挥动,都仿佛能带起一丝微弱的、属于爹爹的气息,让那颗因思念和压抑而抽痛的心,得到片刻的喘息。
“呵,沈家大小姐,这是在宫里练起刺杀之术了?”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猛地收势,差点扭到手腕,回头一看,正是魏穆。他不知何时来的,斜倚在一棵老树下,双手抱臂,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带着点戏谑的笑容。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俊朗的眉眼间,驱散了几分宫墙带来的阴霾。
“要你管!”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脸颊却有点发热。刚才那几下,肯定难看死了。
魏穆也不恼,笑着走过来,目光落在我手中的匕首上:“这小玩意儿,用着还顺手?”
“勉强能防个身吧,”我嘴硬道,小心地将匕首收回袖中,指尖触到那颗红石,微凉的触感让我想起他递给我时的神情,心里莫名地安定了一丝,“总比对着绣花针强。”
“绣花针自有绣花针的用处,”魏穆不以为然地挑眉,“不过嘛……我们月儿天生就该是拿剑的。”他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欣赏,让我心里微微一动。
“少贫嘴。”我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我嘴角忍不住翘起的弧度,“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找你啊,”魏穆说得理所当然,“听说你从母后那儿‘逃’出来了?还把母后心爱的茶盏碰翻了?”
我心头一跳:“王后娘娘……告诉你了?”想起王后失态的那一幕,还有她看向我时那复杂的眼神,心里又沉甸甸的。
“母后没说什么,”魏穆耸耸肩,语气随意,“是伺候的宫人私下嘀咕被我听见了。说沈大小姐问起沈将军,娘娘就失手泼了茶……月儿,”他忽然收敛了笑意,看着我,眼神变得认真起来,“你很想沈将军吧?”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连日来强行压抑的闸门。思念、担忧、不安、还有在宫中的憋屈,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眼眶瞬间就红了,我用力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倔强地别过头,盯着远处宫墙上盘旋的一只孤鸟。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在我的头顶,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温度。魏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别担心。沈将军是岚国的战神,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南越那些蛮子,不是他的对手。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他的语气笃定,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吸了吸鼻子,没有抬头,只是闷闷地问:“穆哥哥,你父王……当年是怎么答应我爹娶我娘的?一个北国的公主,一个岚国的大将……”
魏穆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带着点回忆的悠远:“这个啊……听父王说,当年沈将军可是在北境风雪里站了三天三夜,才等到北国老国王松口呢!他说,若不能娶到心爱之人,宁愿卸甲归田,从此不问世事。那份决心,连我父王都动容了。”
卸甲归田……只为心爱之人?爹爹那样一个将家国看得比命还重的人……我怔住了,仿佛第一次真正触摸到父母那传奇爱情背后炽热的温度。这份为了所爱可以抛弃一切的勇气,像一道光,短暂地刺破了笼罩在我心头的阴云。
“走吧,”魏穆拍拍我的肩,打断了我的思绪,“天快黑了,这里凉。我送你回月华轩。杜若那家伙,估计找你找得快要拆房子了。”
提到杜若,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小小的沙地。暮色四合,沙地上的凌乱脚印显得格外清晰。风穿过空旷的角落,带来一丝寒意。王后娘娘失态泼茶的画面、她讲述父母婚礼时眼底的温柔与后来瞬间的幽暗、魏穆口中父亲为爱坚守的决绝……种种画面交织在一起,如同这深宫夜色,浓重而复杂,在我心头投下了一片更加深沉的阴影。
远处,杜若沉默的身影果然出现在回廊尽头,如同一尊守护的石像,正静静地等待着迷途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