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日子像被拉长的丝线，绵长而单调。转眼间，爹爹出征已近三月。南越前线的战报时断时续，有时说大军势如破竹，有时又说遭遇顽强抵抗。每当有军报传来，我都会偷偷溜到议政殿外的回廊下，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这天清晨，我刚踏出月华轩，就被杜若拦住了去路。他一身玄色侍卫服，腰间佩刀，挺拔如松，那张常年冷峻的脸上难得地显出一丝波动。
“小姐，”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今日不要靠近议政殿。”
我的心猛地一沉：“为什么？有南越的消息了？”
杜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朝中事务繁杂，小姐去了也听不到什么。”
他在撒谎。我太了解杜若了，他越是面无表情，越是说明有事瞒着我。我眯起眼睛，正想追问，身后传来沈璃轻柔的声音：
“姐姐，杜侠说得对。王后娘娘昨日还嘱咐我们，近日不要四处走动呢。”她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一袭淡粉色宫装，衬得肌肤如雪，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我狐疑地看向她：“娘娘何时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沈璃抿嘴一笑：“昨日姐姐不是去练武场了吗？娘娘来月华轩赏了新到的云锦，说是要给咱们裁新衣呢。”她说着，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姐姐别总想着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了，娘娘说，过几日要办赏花宴，咱们得准备起来。”
我被她拉着往回走，心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不对劲。杜若的反常，沈璃突然的热情，还有王后娘娘的赏花宴……这一切都透着古怪。
“璃儿，”我停下脚步，直视她的眼睛，“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前线出事了？”
沈璃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姐姐多心了。爹爹是岚国战神，能出什么事？”她轻轻捏了捏我的手，“走吧，娘娘还等着咱们去挑花样呢。”
我被她半拖半拽地带回了内室，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杜若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如炬，仿佛随时准备拦住我的任何冲动之举。
午后的暖阁里，王后娘娘确实拿出了几匹上好的云锦，颜色鲜亮，质地柔软。她兴致勃勃地为我们讲解每种花纹的寓意，还亲自为我们量了尺寸。但我注意到，她的笑容有些勉强，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没有休息好。
“娘娘，”我忍不住开口，“南越那边……”
“月儿，”王后娘娘打断我，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女儿家，不要总惦记着战场上的事。你爹爹身经百战，自有分寸。”她转向沈璃，语气明显轻快了许多，“璃儿，这匹藕荷色的很适合你，绣上银线暗纹，定能衬得你肌肤如雪。”
沈璃乖巧地应着，眼中闪着欣喜的光。我攥紧了手中的布料，喉咙发紧。所有人都知道些什么，却都在瞒着我。
傍晚时分，我终于逮到了机会。趁着杜若换岗的空档，我溜出了月华轩，直奔议政殿。夕阳西下，殿前的守卫比平时多了不少，气氛肃穆而紧张。我躲在殿侧的一棵老槐树后，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南越人狡诈，设下埋伏，沈将军率亲兵突围时中了毒箭……”一个沙哑的男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毒箭？！我的血液瞬间凝固，耳边嗡嗡作响，几乎站不稳。
“伤势如何？”是王上低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虑。
“随军医师说……箭上淬了南越特有的蛇毒，发作极快……将军昏迷不醒，怕是……”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爹爹……中毒了？昏迷不醒？不，不可能！他是岚国战神，是所向披靡的大将军，怎么会……
“谁在那里？！”一声厉喝突然响起。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碰到了树枝，发出了声响。殿前的侍卫立刻警觉地朝这边围拢过来。我转身就跑，泪水模糊了视线，几乎看不清路。
“站住！”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就在我即将被抓住的刹那，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突然从假山后伸出，将我猛地拉了过去。我下意识地挣扎，却被一只熟悉的手捂住了嘴。
“别出声。”是魏穆的声音，压得极低。
我僵住了，泪水滚落，打湿了他的手掌。他松开手，将我拉到假山深处的一个隐蔽角落。月光透过石缝，在他俊朗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担忧、愤怒、心疼，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决绝。
“你都听到了？”他低声问。
我点头，喉咙像被火烧过一样疼：“爹爹他……真的……”
魏穆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今早刚到的军报。沈将军中了埋伏，伤势严重。父王已经派了最好的御医连夜赶往南境。”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月儿，你要坚强。沈将军……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
坚强？怎么坚强？我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崩塌了。那个如山岳般巍然不动的爹爹，那个临行前抚摸我头顶的爹爹，那个在北境风雪中站了三天三夜只为迎娶心爱之人的爹爹……他要离开我了吗？
“我要去南越。”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嘶哑却坚定，“我要去找爹爹。”
魏穆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了然。他太了解我了，知道这不是一时冲动。“你疯了？南越千里之遥，路上盗匪横行，你一个女儿家……”
“我可以扮男装！我有你给的匕首！我……”
“不行！”魏穆罕见地动了怒，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沈将军若在，也绝不会同意你如此冒险！”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终于崩溃了，泪水决堤般涌出，“在这里等消息？等到一纸讣告吗？！”
魏穆被我吼得一愣，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他猛地将我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窒息。他的心跳声透过胸膛传来，又快又重，像擂鼓一般。
“月儿，听我说，”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我向你保证，我会动用一切力量，不惜一切代价，把沈将军带回来。但你……你必须好好的。你若出了事，沈将军就算……就算活下来，也会痛不欲生。”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少年特有的青草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龙涎香。我僵在他怀里，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理智告诉我他说得对，可情感却像脱缰的野马，只想立刻冲出这重重宫墙，飞奔到爹爹身边。
“穆哥哥……”我哽咽着，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如此脆弱的一面，“我害怕……”
魏穆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抱得更紧了。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别怕，有我在。我发誓，只要我魏穆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你独自面对任何风雨。”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玩世不恭的皇子，而是一个许下重诺的男子汉。我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仿佛找到了暂时的避风港。
“殿下！”远处传来侍卫的呼唤，“王上召您即刻入殿！”
魏穆松开我，双手捧起我的脸，用拇指轻轻擦去我的泪水：“月儿，答应我，别做傻事。回月华轩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切有我。”
我咬着唇，点了点头。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与决绝。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月华轩，发现杜若正站在院门口，面色阴沉如水。看到我，他明显松了一口气，但眼中的责备清晰可见。
“小姐，”他声音沙哑，“您不该……”
“你知道。”我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你早就知道爹爹的事，却瞒着我。”
杜若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是王后娘娘的命令。她怕您……”
“怕我怎样？崩溃？发疯？”我苦笑一声，眼泪又涌了上来，“杜若，我要去南越。”
杜若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不行。”
“连你也要拦我？”
“将军临行前，”杜若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命我誓死保护小姐安全。南越之行，凶险万分，恕难从命。”
我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杜若寸步不让地回视，眼中是钢铁般的决心。最终，我败下阵来，颓然转身进了屋。
那一夜，我蜷缩在床上，泪水浸湿了枕头。窗外，一轮冷月高悬，照得庭院如霜。我紧紧攥着魏穆送的匕首，那颗红色的小石头硌得掌心生疼，却给了我一丝微弱的慰藉。
爹爹，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