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变成了钝刀子割肉。议政殿方向传来的每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的心悬到嗓子眼。王后娘娘的赏花宴终究还是没办成,宫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连最迟钝的宫人都察觉到了异样,行走间屏息凝神,不敢高声。

魏穆变得异常忙碌,我几乎见不到他。偶尔在宫道上远远瞥见,他身边总是簇拥着神色肃穆的大臣,步履匆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那份属于少年人的明朗,仿佛一夜之间被沉重的责任和忧虑吞噬殆尽。他看向我的目光依旧带着关切,却隔着重重人墙,只剩下一个短暂而复杂的交汇,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沉重和无声的安抚。

杜若成了我的影子,沉默,却寸步不离。他不再阻拦我去议政殿附近徘徊,只是用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确保我的安全。我知道,他也在等,等一个渺茫的希望。

希望最终没有来。

在一个铅云低垂、闷得令人窒息的午后,尖锐的丧钟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皇宫死寂的空气。

咚——咚——咚——

一声,两声,三声……沉重得如同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手中的针线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细小的绣花针滚落,瞬间消失在地毯的绒毛里。我猛地站起身,冲向门口,却被杜若铁钳般的手臂拦住。

“小姐!”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强硬,“别出去!”

“让开!”我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去推他,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那钟声……那钟声只意味着一件事!

杜若纹丝不动,只是用身体死死挡住门框,他的眼睛赤红,下颌绷紧如岩石。

“月儿!”沈璃脸色惨白地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姐姐,是……是王上……王上驾崩了!”

王上?不是爹爹?

我浑身的力量瞬间被抽空,踉跄了一下,被杜若和沈璃扶住。巨大的冲击让我大脑一片空白。不是爹爹……是王上?那个威严的、器重爹爹的、魏穆的父亲?

丧钟还在持续,一声声,敲碎了岚国的心脏。宫苑内外,瞬间被一片素白覆盖,哭泣声由远及近,汇成一片哀伤的海洋。

先帝崩逝,举国同悲。整个岚国仿佛被投入了巨大的冰窟。

然而,命运的残酷远不止于此。就在举国为先帝服丧、朝堂为新帝登基焦头烂额之际,来自南境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如同另一道淬毒的霹雳,狠狠劈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

——大将军沈武,伤重不治,于三日前……殉国。

消息传入月华轩时,我正对着爹爹出征前留下的半副残甲发呆。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还依稀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

“殉国”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世界的声音骤然远去,只剩下尖锐的耳鸣。眼前是父亲策马远去的背影,是他在北境风雪中挺立的身姿,是他抚摸我头顶时眼底的慈爱与不舍……所有的画面在瞬间碎裂,化为漫天猩红的血雨,兜头浇下。

没有哭喊,没有崩溃。我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灵魂被生生抽离。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黏腻的温热感传来,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喉咙里堵着一团腥甜的铁锈味,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姐姐!姐姐你说话啊!”沈璃扑过来,摇晃着我的手臂,哭得梨花带雨,“爹爹没了……我们怎么办啊……”

她的哭声尖锐刺耳,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不清。我的视线穿过她,落在门口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上。

魏穆。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也无比沉重的玄黑龙袍,金线绣制的龙纹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欲出。他站在那里,不再是那个可以和我翻墙买糖葫芦的少年郎,而是岚国的新帝。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悲怆。那悲怆,不仅是为他的父亲,更是为我的父亲,为他……和我。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千言万语,万般情愫,都哽在喉间。他看到了我眼中死寂的空洞,看到了我掌心渗出的血迹。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沉重得几乎压垮他脊梁的眼神——那里面有痛惜,有无奈,有深深的无力,还有一丝……绝望的共鸣。他刚刚失去了父亲,而我,也永远失去了我的山岳。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这身龙袍,还有两座新坟的冰冷距离。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决绝地转身,玄黑龙袍的袍角在门槛处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消失在门外汹涌的国丧哀潮之中。他要去面对他的江山,他的责任,和他父亲留下的、积重难返的烂摊子。

魏穆登基的典礼,在国丧的肃杀气氛中仓促举行。那份属于帝王的荣耀,被巨大的悲伤和沉重的危机感冲得黯淡无光。他坐在那把冰冷的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脸上是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威严,但我知道,那沉稳之下,是万丈深渊。

就在新帝登基,百废待兴,根基未稳之际,北方的狼烟再起。草原木国可汗木诺狼,这个曾与父亲在北境鏖战多年的老对手,趁着岚国新旧交替、君弱国疑的天赐良机,撕毁盟约,铁骑南下,连破三关,兵锋直指岚国腹地,气焰嚣张至极。战报如雪片般飞入朝堂,每一封都染着边关将士的鲜血。

朝堂之上,争吵不休。主战派势单力薄,主和派声音渐高。国库空虚,军备松弛,人心惶惶。年轻的帝王眉头紧锁,日夜难安。

终于,木诺狼派来了使者。不是议和,而是趾高气扬的最后通牒。使者站在金銮殿上,睥睨着新帝和满朝文武,转述着可汗充满侮辱的条件:若要木国退兵,岚国需割让北境三州,岁贡翻倍,并……将已故大将军沈武之女,送往木国和亲,以“慰藉”可汗当年败于沈武之手的“遗憾”。

金殿之上一片死寂。空气凝固成冰。

让沈武的女儿去和亲!这是赤裸裸的羞辱!羞辱死去的英雄,更羞辱新生的岚国!

“放肆!”魏穆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霍然站起,年轻的脸上因极致的愤怒而涨红,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寒光,“沈将军为国捐躯,英灵未远!尔等蛮夷,安敢如此辱我忠烈,欺我岚国无人?!”他的声音因为震怒而微微发颤,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帝王之威,震得那使者面色一白。

然而,木诺狼的使者只是冷笑:“吾可汗说了,若不应允,铁骑踏平岚国京都之日,玉石俱焚!陛下,是送一个女子,还是赌上整个岚国的国运,您……自行斟酌!”说罢,竟傲慢地拂袖而去。

朝堂炸开了锅。主和派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进言:“陛下!大局为重啊!”“沈将军在天有灵,也必不愿看到国破家亡!”“不过一个女子,若能换得边境安宁,实乃社稷之福啊!”更有甚者,目光闪烁地提议:“听闻沈将军有二女,长女性情刚烈,恐难驯服,不如……送次女沈璃前往?她温婉知礼,或可……”

“住口!”魏穆厉声喝断,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如刀般扫过那些提议的大臣,最终,那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跪拜的群臣,我看到了他眼中翻涌的痛苦、挣扎和……一丝冰冷的决断。

下朝后,沉重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深宫。

沈璃疯了。

她不再是那个温婉娴静的闺秀,而是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她冲进月华轩,扑通一声跪在王后——如今已是太后——的脚边,死死抱住太后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太后娘娘!太后救命!璃儿不要去!璃儿死也不要去那蛮荒之地!姐姐……姐姐是爹爹的女儿,她更像爹爹!她去了才能震慑那些蛮子啊!璃儿无用,璃儿只想留在娘娘身边伺候您……”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话语却字字清晰,句句诛心。

太后显然早已得知消息,保养得宜的脸上也带着深深的倦意和凝重。她看着脚下哭成泪人的沈璃,眼中满是心疼和不忍。她本就偏爱沈璃的柔顺乖巧,此刻见她如此惊惧,更是心如刀绞。太后抬起眼,复杂地看向站在一旁,如同失了魂魄的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让沈璃去的话。

“璃儿莫怕,”太后抚摸着沈璃的头发,声音疲惫却带着安抚,“有哀家在,断不会让你去那虎狼之地受苦。”这话,如同冰冷的判词,落在我心上。

魏穆的旨意很快便下来了,封沈璃为“安宁公主”,不日启程,前往木国和亲。

当那卷明黄色的诏书被送到月华轩时,沈璃像被烫到一样尖叫起来,猛地将那诏书打落在地,扑到太后怀里瑟瑟发抖。她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怨恨,还有一丝……隐秘的乞求。

我看着地上那卷象征着妹妹悲惨命运的诏书,又看向被太后护在怀中、如同惊弓之鸟的沈璃。她那么小,那么柔弱,像一朵精心呵护在温室里的娇花。她从小连府门都很少出,连马都不会骑,她怎么能在木国那种虎狼环伺的地方活下去?木诺狼点名要沈武的女儿,就是为了羞辱!沈璃去了,只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父亲临终前,抚摸着我和妹妹的头……他最后的目光里,是放不下的牵挂。他曾说,要我这个做姐姐的保护好妹妹……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笼罩我的麻木和绝望。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灌注进我的四肢百骸。

我弯下腰,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平静地、缓慢地捡起了那卷沉重的诏书。指尖触碰到冰冷的丝绸,仿佛触碰到了妹妹未来的炼狱。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越过惊疑不定的太后,越过瑟瑟发抖的沈璃,最终,定格在门口那个闻讯赶来的身影上——魏穆。他显然刚从朝堂脱身,龙袍未换,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怒意和深深的疲惫。他看着我手中的诏书,看着我平静得可怕的脸,眼中瞬间涌起惊涛骇浪。

“陛下,”我的声音异常清晰,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凛冽,“臣女沈月,愿代妹沈璃,前往木国和亲。”

“什么?!”太后失声惊呼。

“姐姐?!”沈璃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

杜若一步踏前,脸色铁青:“小姐!不可!”

而魏穆,他站在那里,玄黑龙袍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孤寂。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曾对我许下重诺的眼睛,此刻赤红如血,里面翻滚着惊愕、震怒、痛楚,还有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绝望!他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过来将那诏书撕得粉碎!

“沈月!”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和压抑到极致的痛,“你给朕住口!此事……由不得你!”

“由不得我?”我迎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嘴角竟扯出一抹惨淡至极的笑。我举起了手中的诏书,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扎向他,也扎向自己,“陛下金口玉言,安宁公主沈璃,和亲木国!旨意已下,天下皆知!陛下难道要朝令夕改,让天下人耻笑?让木国可汗更有借口挥师南下?”

我向前一步,直视着他眼中翻腾的痛苦风暴,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沈月,亦是沈武之女!木诺狼要的,不就是沈武的女儿吗?我去!我去满足他的羞辱!我去换岚国喘息之机!我去……替父赎这未尽守护家国之责!”

“赎罪”二字出口,魏穆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眼中的风暴凝固了,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痛楚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无力感。他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我,也仿佛看到了我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至于安宁公主……”我的目光扫过太后怀中脸色变幻不定的沈璃,声音冰冷如铁,“她胆小体弱,不堪远行。让她留在太后娘娘身边尽孝吧。这为国牺牲的‘荣耀’,我沈月……替她担了!”

“沈月!!!”魏穆终于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那声音里充满了帝王之怒,更充满了被命运戏弄、被至爱亲手推向深渊的撕心裂肺!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想阻止什么,最终却只能徒劳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沈璃压抑的抽泣声和魏穆粗重的喘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我握着那卷冰冷的诏书,像握着一柄刺穿自己心脏的利刃。不再看魏穆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情感和痛楚,不再看沈璃脸上复杂的神色,不再看太后眼中的震惊与复杂。我挺直脊梁,对着魏穆,对着这象征无上权力的金殿,深深地、缓缓地,行了一个最标准的臣子之礼。

“臣女沈月,领旨谢恩。”

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也烫在魏穆的眼中。

礼毕,我转身,决绝地走向殿外。阳光刺眼,晃得人头晕目眩。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一道几乎要将我后背灼穿的、绝望而深情的目光。

杜若沉默地跟了上来,他的身影,是我走向未知黑暗前,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