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木国王庭,没有岚国宫苑的精雕细琢,只有粗犷的巨石垒砌的宫殿,在辽阔草原的背景下,像一头匍匐的巨兽,透着原始的野性与压迫感。风是这里永恒的主旋律,裹挟着草屑、沙尘和牛羊膻气,无孔不入,吹得人脸颊生疼,也吹干了所有属于岚国湿润温暖的记忆。

我,沈月,曾经的岚国将门之女,如今的身份,是木国可汗木诺狼帐下最屈辱的“战利品”——一件用来羞辱已故敌国大将沈武的活祭品。

被押解进入那座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金顶大帐时,无数道或好奇、或鄙夷、或充满赤裸裸占有欲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钉在我身上。帐内燃烧着巨大的牛粪火盆,热浪混合着浓烈的酒气和体味,熏得人头晕目眩。

木诺狼高踞在铺着完整虎皮的宝座上。他身形魁梧如熊,须发花白却根根如针,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刺灵魂。岁月和征战在他脸上刻下深刻的沟壑,也淬炼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暴戾之气。他手中把玩着一把镶嵌宝石的弯刀,刀锋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抬起头来,让本汗看看,沈武的女儿,究竟有何不同?”他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依言抬头,脊梁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向他审视的视线。没有恐惧,没有乞怜,只有一片沉寂如深潭的冰冷。身上的岚国宫装早已在长途跋涉中磨损不堪,发髻散乱,脸上也沾染了风尘,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寒星。

木诺狼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爆发出粗嘎的大笑,笑声震得帐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哈哈哈!好!果然有几分沈武的硬骨头!可惜啊,再硬的骨头,也挡不住本汗的弯刀!你爹当年在北境让本汗吃了大亏,这笔债,就由你这个女儿来还!”他猛地将手中的弯刀掷在我脚前,刀尖深深插入泥土,“跪下!爬过来,舔干净本汗的靴子!或许,本汗能赏你一个痛快!”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残忍的期待。

我垂眸,看了一眼脚边寒光闪闪的弯刀,又抬眼看向宝座上那个如同凶兽般的老人。胸腔里翻涌着屈辱和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但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硬生生将那火焰压了下去。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不是跪下,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拔起了那把深深插入泥土的弯刀。刀柄冰冷沉重,带着木诺狼手掌的油腻感,令人作呕。我双手握住刀柄,刀尖斜指地面,没有看他,声音清晰而冰冷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帐中:

“可汗的弯刀,是饮血的凶器,不是用来践踏亡者尊严的玩物。我父亲沈武,是战死沙场的将军,他的骨头,埋在岚国的土地上,比草原上的石头更硬!可汗若想讨债,尽可挥师南下,去他的埋骨之地!用刀锋说话,才是草原雄鹰该有的气魄!至于我,”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一张张或惊愕或愤怒的脸,最终定格在木诺狼阴沉的脸上,“一个囚徒而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想让我沈月卑躬屈膝,做那摇尾乞怜之态?除非天塌地陷,海枯石烂!”

话音落下,帐内落针可闻。只有牛粪火盆噼啪作响,映照着木诺狼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他死死地盯着我,眼中翻涌着骇人的杀意,握着宝座扶手的手指咯咯作响。

“好!好一个沈武的女儿!”他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如同雷霆炸响,“骨头果然够硬!本汗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头,能在草原的风沙里熬多久!来人!”

“在!”

“把她给我关进‘鹰愁涧’!没有本汗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让她好好尝尝,被草原的苍鹰啄食骨髓的滋味!”

所谓的“鹰愁涧”,并非真的山涧,而是王庭后方一处依着陡峭石壁开凿出的、深入山体的石牢。阴暗、潮湿、终年不见阳光。厚重的石门一关,只剩下头顶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和凛冽的寒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某种野兽的腥臊气。石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地面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的干草。

这里,成了我的囚笼。

最初的几天,是极致的煎熬。寒冷、饥饿、黑暗、孤寂,还有门外守卫毫不掩饰的污言秽语和嘲弄。我蜷缩在角落,裹紧身上单薄的衣衫,靠回忆取暖。回忆爹爹在演武场上的英姿,回忆魏穆少年时清朗的笑声,回忆杜若沉默却坚实的守护,回忆沈璃儿时怯生生叫我“姐姐”的模样……回忆像一把双刃剑,带来片刻温暖,又带来更深的刺痛。魏穆那双充满绝望和痛楚的赤红眼眸,总在不经意间浮现,像烙印一样灼烧着我的心。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牢里腐烂发霉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木诺易,木诺狼的次子。

他第一次来,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沉重的石门被推开一道缝隙,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灌了进来。他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挡住了大部分风雪,带来一丝微弱的光亮。他身上带着外面凛冽的寒气,手里却提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皮囊和一个油纸包。

“喂,岚国的女人,”他的声音不像他父亲那般粗嘎,带着草原男儿特有的爽朗,却也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还没冻死吧?”

我蜷缩在角落,没有理他,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他似乎也不在意我的冷淡,自顾自地走进来,将皮囊和油纸包放在离我不远的地上。“热羊奶,还有烤羊肉。吃吧。”他环顾了一下这阴森的石牢,眉头皱起,“老头子这次是真生气了。鹰愁涧……他还真舍得把你关这儿。”

我依旧沉默。羊奶的香气和烤肉的油脂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勾动着饥饿的肠胃,但我没有动。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毒?或者其他的羞辱?

木诺易看着我戒备的样子,嗤笑一声:“放心,没毒。我木诺易还不屑于用这种下作手段对付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敢在老头子面前拔刀说话的女人。”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带着几分欣赏,也带着几分探究。

接下来的日子,他成了鹰愁涧的常客。有时是送食物和御寒的皮毛,有时只是抱臂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喂,听说你爹沈武,当年在北境风雪里,带着五百骑兵就敢冲我父汗五千人的大营?”

“岚国的点心真有那么好吃?比烤羊腿还好?”

“你们岚国的女人,都像你这么……嗯……不怕死吗?”

起初我对他充满戒备和敌意,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但他似乎有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率和固执,并不在意我的冷漠,依旧我行我素。渐渐地,或许是太久的孤独,或许是那些食物和皮毛确实让我活了下来,或许是……他眼中那份不同于他父兄的纯粹和坦荡,我偶尔也会回应一两句。

“我爹不是不怕死,他只是知道身后是家国百姓,不能退。”

“岚国的点心精致,但草原的烤羊腿,更有活着的味道。”

“怕死?谁不怕?只是有些东西,比死更可怕,比如……失去脊梁。”

我的回答往往简洁而犀利,带着岚国特有的含蓄和锋芒。木诺易听得津津有味,碧绿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思考的光芒。他也会说起草原的辽阔,说起驯服烈马的技巧,说起部落间流传的古老传说。他的世界简单而直接,充满了力量与自由的气息。

一次,他看到我在角落里,用一根捡来的枯枝,在潮湿的地面上比划着一些奇怪的线条和符号。那是父亲兵书上的一些简易阵图,也是杜若教过我的一些近身格斗的发力轨迹,甚至夹杂着魏穆少年时和我玩闹时随意指点过的步法。

“你在做什么?”他好奇地凑过来。

“没什么,”我下意识地用脚抹掉痕迹,“打发时间而已。”

“不对,”木诺易目光锐利,“这像……战阵?还有这个,”他指着地上被我抹了一半的轨迹,“像是我们草原摔跤的发力路子,但又不完全一样……很巧妙!”

我有些惊讶于他的眼力。他虽然是王子,但显然对武技和战斗有着敏锐的直觉。

“想学?”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我教你真正的草原刀法和骑射!保证比你在地上画这些有用!作为交换……”他指了指地上的阵图,“你告诉我这个。”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心中升起。在这虎狼之地,多一分力量,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我看着他坦荡热忱的眼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于是,在那阴暗冰冷的鹰愁涧石牢里,一场奇特的“教学”开始了。木诺易成了我的“师父”,毫无保留地传授他精湛的草原武艺。他力量极大,刀法大开大合,充满了一往无前的霸气,骑射更是百步穿杨。他教我如何利用腰腹发力,如何在马背上保持平衡,如何判断风向射箭。而我,则将父亲兵书上那些精妙的阵图变化、虚实之道,以及杜若那些刁钻狠辣的近身格斗技巧(去除致命杀招),还有魏穆曾随口提过的、结合了岚国宫廷武技特点的灵巧步法,融入进去,与他探讨,拆解,演化。

木诺易是真正的武学天才。他对力量的理解是野性的、直觉的,而我的“杂学”则给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常常为某个阵图的变化拍案叫绝,也会因为我一个灵巧的卸力技巧而陷入沉思。我们互相学习,互相印证。石牢里冰冷的空气,常常被我们激烈的讨论和兵器(他用树枝代替)破空的声音搅动。

他对我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好奇和一丝轻视,变成了由衷的欣赏和……一种惺惺相惜的战友情谊。他不再叫我“岚国的女人”,而是直呼我的名字“沈月”。

“沈月,你这脑子怎么长的?这阵图太刁钻了!”

“沈月,试试这招!结合你那个步法,看能不能破我的刀!”

“沈月,等你能出去了,我带你骑马!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草原!”

在他的倾囊相授和我拼命的吸收、融合下,我的进步快得惊人。那些曾经只是纸上谈兵或零散记忆的东西,在一次次实战拆解和艰苦练习中,迅速融会贯通,化作了真正属于我的力量和技巧。身体变得更加柔韧有力,反应速度更快,对战斗的理解也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如果说从前我只是凭着将门血脉的倔强和一点皮毛功夫硬撑,那么现在,在木诺易这位草原顶尖高手的打磨下,在生死边缘的巨大压力下,我正经历着脱胎换骨般的蜕变,向着一个真正的战士、一个未来女将军的方向,坚实迈进。

然而,王庭的平静之下,早已暗流汹涌。木诺易有时会带来外面的消息,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愤怒和忧虑。

“……老头子越来越昏聩了。为了新弄来的那个岚国歌姬(阮娅),听信谗言,又无缘无故鞭打了好几个部落首领……”

“你知道吗?我母亲……当年就是被他为了讨好一个宠妃,生生逼死的!我和大哥亲眼看着……”木诺易的声音第一次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悲伤,“大哥他……这些年,从未忘记过。”

“各部族怨声载道,老头子再这样下去……”

他口中的“大哥”,就是木诺狼的长子,木诺曼。我只在刚被押解来时远远见过一面。那人身材同样高大,面容轮廓与木诺易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木诺易像草原正午的阳光,炽热坦荡;而木诺曼,则像草原深夜的寒星,阴鸷、沉默,眼神锐利如刀,看人时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他对木诺易这个弟弟似乎很关爱,但偶尔投向我的一瞥,却带着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终于,在一个狂风呼啸、星月无光的深夜,压抑已久的火山爆发了。

震天的喊杀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王庭的宁静!兵刃交击的铿锵声、濒死的惨嚎声、战马的嘶鸣声、还有冲天的火光,瞬间将沉睡的草原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

“政变!是大哥!”木诺易在喊杀声初起时就冲到了鹰愁涧,他一身劲装,手持弯刀,脸上沾着血污,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老头子完了!各部族都反了!沈月,你待在这里别动!锁好门!外面太乱!”他匆匆交代完,便如同猛虎般冲入了混乱的战场。

我站在石牢门口,透过狭窄的石缝向外望去。只见火光映照下,人影憧憧,杀声震天。忠于木诺狼的侍卫和反叛的部族战士绞杀在一起,鲜血染红了地面。我看到木诺曼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手持一柄沉重的巨斧,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无人能挡!他目标明确,带着一群精锐死士,直扑木诺狼的金顶大帐!

激烈的战斗在金帐内爆发,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当木诺曼浑身浴血,如同拖死狗一般,将须发散乱、奄奄一息的木诺狼拖出金帐,狠狠掼在冰冷的地面上时,整个王庭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下来。

各部族的首领和战士们,默默地围拢过来,看着地上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暴君。木诺曼站在火光最盛处,巨斧拄地,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溅满了父亲和敌人的鲜血,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扫视着全场。那股滔天的杀气和威压,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老可汗木诺狼,荒淫无道,残害忠良,为妖妃所惑,逼死我母!”木诺曼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响彻夜空,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滔天的怒火,“更听信谗言,苛待各部,使我木国离心离德!今日,我木诺曼,替母报仇,为木国除害!各部首领,可有异议?!”

他环视一周,目光所及,无人敢与他对视。那些早已对木诺狼不满的部族首领,纷纷低下了头,表示臣服。

木诺曼满意地收回目光,猛地举起手中染血的巨斧,发出一声震动草原的咆哮:“从今日起!我,木诺曼,即为木国新可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参见大汗!大汗万岁!”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云霄,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更加铁血冷酷的新时代的开始。

尘埃落定。王庭的血腥味在寒风中久久不散。

数日后,当新可汗木诺曼初步稳定了局面,木诺易找到了他的兄长,新登基的大汗。地点不是金碧辉煌的金帐,而是在王庭边缘一处能俯瞰辽阔草原的高坡上。寒风猎猎,吹动着兄弟俩的衣袍。

木诺易单膝跪地,姿态恭敬,眼神却无比坚定:“大哥,不,大汗!臣弟有一事相求!”

木诺曼负手而立,眺望着远方苍茫的草原,侧脸线条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冷硬。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说。”

“臣弟恳请大汗,”木诺易抬起头,碧绿的眼眸中闪烁着炽热而真挚的光芒,“将鹰愁涧中的沈月,赐予臣弟为妻!”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木诺曼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如同鹰隼般的锐利眼眸,第一次带着清晰无比的震动和……一丝猝不及防的阴鸷,牢牢锁定了自己的弟弟。

“沈月?”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那个岚国送来的、沈武的女儿?”

“正是!”木诺易毫无畏惧地迎视着兄长的目光,“大哥!沈月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有勇有谋,坚韧不屈!在鹰愁涧那种地方,她不仅活了下来,还……”他想说我们还互相切磋武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总之,臣弟欣赏她!敬重她!更……倾心于她!求大汗成全!”他再次低下头,姿态恳切。

高坡上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木诺曼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审视、探究、不悦、挣扎……种种情绪在他眼底深处翻涌。他沉默地注视着跪在面前的弟弟,这个他从小护到大、唯一真心对待的亲人。

他当然知道沈月。从她踏入王庭、在他父汗面前拔刀的那一刻起,他就注意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岚国女子。她的倔强、她的冷静、她眼中那不肯熄灭的火焰,都像草原上最罕见的宝石,吸引着他这个习惯了黑暗和血腥的猎手。将她关进鹰愁涧,除了父汗的命令,也未尝没有他自己的心思——他想看看,这块硬骨头,能在绝境中绽放出怎样的光芒。

而沈月,没有让他失望。甚至,她的光芒,比他预想的更加耀眼。弟弟木诺易的变化,他看在眼里。那个曾经只知纵马弯弓、快意恩仇的弟弟,眼中开始有了更深沉的东西,谈论起沈月时,那份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倾慕,更是灼热得刺眼。

他欣赏沈月,甚至……一种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情愫也在悄然滋生。她是配得上他木诺曼的女人。将她留在身边,成为他的阏氏(王后),似乎顺理成章。

但是……

他看着弟弟眼中那份纯粹而热烈的恳求,那是木诺易从小到大,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向他请求一件事。为了这个弟弟,他手染鲜血,弑父夺位,扫清了一切障碍。他的人生早已被仇恨和权力浸透,冰冷坚硬。唯有对这个弟弟,他心中始终保留着一块最柔软的角落。

风更大了,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

木诺曼缓缓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闪过母亲临死前不甘的眼神,闪过幼弟依偎在他身边寻求庇护的弱小身影,闪过这血腥王庭中无尽的算计与冰冷……最终,定格在木诺易此刻充满希冀和忐忑的脸上。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眼底所有的挣扎和阴鸷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他伸出手,重重地按在木诺易的肩膀上,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起来吧。”

木诺易惊喜地抬头:“大哥!你答应了?”

木诺曼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弟弟,投向鹰愁涧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看到了那个倔强的身影。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笑容复杂难辨,带着一丝释然,一丝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

“一个女人而已。”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弟弟脸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既然你喜欢……那便拿去。”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带着新可汗的威严和兄长的告诫:“但是,木诺易,记住你的身份!也记住她的身份!别让一个女人,蒙蔽了你作为木国王子的眼睛和心!”

木诺易大喜过望,激动地再次行礼:“谢大汗恩典!臣弟谨记在心!”

木诺曼不再看他,转身,大步走向王庭的方向。玄色的王袍在风中翻卷,背影挺拔孤寂,如同草原尽头一座沉默而陡峭的山峰。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放手。为了那份仅存的、比权力和占有欲更珍贵的骨肉亲情。将那只倔强的、令他心动的囚凰,让给了草原上最像阳光的弟弟。

高坡之上,寒风依旧。木诺易兴奋地站起身,望向鹰愁涧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而远处,站在金帐阴影下的木诺曼,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最终,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权力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