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年了。

草原的风依旧凛冽,却已经吹不散我骨子里浸透的孤独。鹰愁涧的石牢早已不再是囚禁我的地方——木诺曼登基后不久,便将我移到了王庭边缘的一处小帐。帐外永远站着沉默的守卫,帐内陈设简单却干净,有床榻,有矮几,甚至还有几卷从岚国商队那里换来的竹简。

这比石牢好上千百倍,却依然是囚笼。

木诺易今天又来了。他掀开帐帘时带进一阵冷风,吹散了我正在沙盘上推演的阵型。我抬头,看见他一身戎装未卸,腰间还挂着那把与我切磋过无数次的弯刀,碧绿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沈月!好消息!"他几步跨到我面前,身上还带着外面风雪的气息,"大哥同意重新与岚国议和了!不再要求割地,只保留岁贡!"

我的手悬在沙盘上方,一粒沙子从指缝间漏下。三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岚国……魏穆……他还记得那个被他亲手送走的沈月吗?

"还有,"木诺易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期待,"大哥说……如果你愿意,可以送你回去。"

回去?我的心猛地一跳,眼前瞬间浮现出岚国宫墙的朱红,御花园的梨白,还有……那双在离别时几乎要将我灼穿的赤红眼眸。魏穆……

"或者,"木诺易蹲下身,平视着我的眼睛,那双草原般辽阔的绿眸里盛满了真挚,"你可以留下来。做我的阏氏。沈月,这三年来,我对你如何,你心里清楚。我敬你,重你,爱你胜过自己的生命。留下来,好吗?"

他的眼神太炽热,烫得我几乎无法直视。这三年来,木诺易确实待我极好。他教我骑射,陪我练刀,在我生病时彻夜守候,甚至为了我与那些出言不逊的贵族拔刀相向。他是这片草原上最耀眼的阳光,坦荡、热烈、纯粹。

但我心中的那个人,是岚国深宫里那个曾经与我翻墙听书的少年,是那个在国破家亡之际绝望怒吼的帝王,是那个……我永远无法触碰的梦。

"木诺易,"我轻声唤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歉意,"你是我在这片草原上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依靠。但是……我的心,早就给了别人。三年前就给了,再也收不回来。"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木诺易的表情凝固了,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像是草原上被乌云遮蔽的太阳。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内投下一片阴影。

"是他,对吗?"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那个岚国的皇帝。"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木诺易突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就知道。每次提起岚国,你的眼睛就会亮起来,像是看到了最珍贵的宝石。我原以为……时间会改变一切。"

"对不起。"

"不必道歉。"他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的线条绷得紧紧的,"我会告诉大哥你的决定。至于什么时候送你回去……"他顿了顿,"我会尽力争取。"

他离开时掀起的帐帘,带进一片刺骨的寒风。我抱紧双臂,突然觉得这三年来从未如此冷过。

***

木诺曼得知我的决定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变得更加深不可测。第二天,守卫告诉我,可汗有令,暂缓我的归期。

这一缓,又是三个月。

我被软禁在小帐内,不得外出。木诺易再没来过,只有沉默的侍女每日送来饮食。我像是被遗忘在了时间的缝隙里,只能透过帐顶的小窗,数着月亮的圆缺。

直到有一天夜里,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守卫的呵斥声,侍女惊慌的脚步声,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醉意,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帐帘被猛地掀开,木诺易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他浑身酒气,眼睛通红,手里还拎着一个半空的酒囊。

"沈月……"他跌坐在我面前,声音嘶哑,"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回去?那个皇帝有什么好?他把你送来了!他不要你了!"

我沉默地看着他,心中酸涩难言。木诺易从未如此失态过,他一向是草原上最耀眼的太阳,骄傲、明亮、意气风发。

"你知道吗……"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疼痛,"大哥他……他一直知道岚国那边的消息。他每个月都会收到密报。他……他不想告诉你……"

我的心突然揪紧了:"什么消息?"

木诺易的眼神涣散,似乎酒劲上涌,话语也开始颠三倒四:"那个皇帝……他要纳妃了……太后意指的是你的妹妹……他们……"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崩塌。

岚国,昭阳宫。

夜色如墨,一轮孤月悬在宫墙之上,洒下清冷的光辉。魏穆独自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面前摆着几个空了的酒壶。他的龙袍半敞,发冠歪斜,哪里还有半点帝王威仪,活脱脱一个为情所困的醉汉。

"沈月……"他仰头望着月亮,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三年了……你还好吗?"

夜风拂过,带来一阵梨花的清香。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梨树下,朝他微笑。一如多年前,他们偷溜出宫,在坊市的灯火阑珊处,她回头唤他"穆哥哥"时的模样。

"陛下?"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魏穆猛地回头,醉眼朦胧中,他看见沈璃站在月光下,一袭白衣,发间簪着那支他再熟悉不过的素银簪子——那是沈月曾经最常戴的。

"月儿?"他踉跄着站起身,伸手想要触碰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是你吗?你回来了?"

沈璃没有躲闪,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腕。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水光,像极了那个人。

"陛下,您醉了。"她轻声说,声音刻意压低,带着几分刻意的沙哑。

魏穆恍惚间仿佛真的看见了沈月。三年的思念,酒精的催化,理智的堤坝轰然倒塌。他一把将眼前人拉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

"别走了……别再离开我了……"他的声音哽咽,滚烫的泪水落在沈璃的肩头,"我错了……我不该让你走……月儿……"

沈璃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嫉妒、得意、报复的快感,还有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但她很快闭上了眼睛,回抱住这个她从小就偷偷爱慕的男人。

"我不走了,"她轻声说,声音像极了姐姐,"再也不走了。"

月光如水,洒在纠缠的两人身上,分不清是谁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第二天清晨,魏穆从宿醉中醒来,头痛欲裂。他睁开眼,看见的是沈璃熟睡的侧脸,和床榻上刺目的落红。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陛下醒了?"沈璃睁开眼,眼中带着羞涩和一丝得逞的喜悦,"昨夜……"

"滚出去。"魏穆的声音冷得像冰。

沈璃的笑容僵在脸上:"陛下?"

"朕让你滚出去!"魏穆猛地掀开被子,赤脚站在地上,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深不见底的悔恨,"立刻!马上!"

沈璃仓皇地裹着被子逃离了寝宫。魏穆站在原地,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他看向铜镜中的自己,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如今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自厌。

"陛下,"老太监在门外小心翼翼地禀报,"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慈宁宫内,太后端坐在主位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皇儿,哀家都听说了。"她慈爱地看着面色铁青的魏穆,"璃儿那孩子乖巧懂事,又是沈家的女儿,纳她为妃,也算是圆了沈将军和先帝的心愿。"

魏穆冷笑一声:"母后的消息倒是灵通。"

太后假装没听出他话中的讽刺:"哀家知道你还惦记着月儿那丫头。但她去了木国三年,谁知道还是不是清白之身?就算回来了,又怎能母仪天下?璃儿就不同了,她……"

"够了!"魏穆猛地拍案而起,"母后当真以为朕不知道?这些年沈璃在您面前是如何诋毁她姐姐的?您又为何如此偏袒她?就因为……"他深吸一口气,"就因为您当年对沈将军求而不得,所以把对叶轻衣的嫉妒,都发泄在了沈月身上吗?"

太后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你胡说什么!"

"朕是不是胡说,母后心里清楚。"魏穆的声音冷得像冰,"但有一件事朕必须说清楚——朕可以给沈璃名分,但朕的心,永远只属于沈月一人。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太后一人呆坐在凤椅上,手中的茶盏早已凉透。

与此同时,木国王庭。

木诺曼看着跪在帐外的弟弟,眉头紧锁。木诺易已经在这里跪了一整夜,只为求他放沈月回岚国。

"大哥,"木诺易的声音沙哑,"放她走吧。她的心从来不在草原上。"

木诺曼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你可知道,她回去会面对什么?"

"知道。"木诺易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但那是她的选择。我爱她,所以……我尊重她的选择。"

木诺曼看着弟弟,突然觉得这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他转身走向王座,拿起一封刚刚收到的密信。

"岚国那边传来消息,"他淡淡道,"她的妹妹已经成为岚国皇帝的妃子。"

木诺易猛地站起身:"什么?!竟然真的这样了?!那沈月回去……"

"会很痛苦。"木诺曼打断他,"但那是她必须面对的命运。传令下去,准备车马,三日后送沈月回岚国。"

他看向帐外渐渐亮起的天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个女人,终究还是要回到那个人身边了。而他,竟然会为弟弟感到一丝心疼。

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