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国的车队在晨曦中启程,马蹄踏过草原,扬起细碎的尘土。我坐在马车里,透过半卷的车帘,望着这片囚禁我三年的土地渐渐远去。
木诺易骑马走在最前方,背影挺拔如松,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默。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是偶尔抬手示意队伍加速。我知道,他在克制自己。
而木诺曼,那位阴鸷深沉的新可汗,并未亲自相送。临行前,他只派亲信送来一句话——
“若岚国负你,木国的鹰旗永远为你而扬。”
我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心中酸涩难言。
车队行至边境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加入了护送队伍——阮娅,那位曾在木国王庭左右逢源的歌姬。她依旧一袭红纱,眉眼如画,只是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沈姑娘,”她策马靠近我的车驾,声音低柔,“可汗命我随行,确保您平安归国。”
我微微蹙眉:“你究竟是谁的人?”
阮娅轻笑一声,红唇微启:“曾经是北国的,后来是木国的,现在……”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现在,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她的语气太过微妙,我没再追问。
岚国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我的心跳几乎停滞。三年了,朱红的宫墙依旧,只是城头的旗帜换成了更深的玄色,象征着新帝的威仪。
车队在城门外停下。木诺易翻身下马,走到我的车驾前,伸手扶我下车。他的掌心温热,却比从前多了几分克制。
“沈月,”他低声道,绿眸深深,“若有一日,你想离开这里……”
“木诺易。”我打断他,轻轻摇头,“谢谢你。”
他苦笑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后退一步,让岚国的侍卫上前接应。
阮娅站在我身侧,红纱被风吹起,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上面隐约可见一道陈年疤痕。她察觉到我的视线,迅速拉下袖子,唇角却勾起一抹浅笑:“沈姑娘,接下来的路,可不好走。”
入宫的第一天,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宫人们看我的眼神里,有好奇,有怜悯,更多的是避之不及的疏离。沈璃被封为贵妃的消息早已传遍六宫,而我,一个被送去和亲又狼狈归来的女子,处境尴尬至极。
太后没有召见我。
魏穆也没有。
我被安置在一处偏僻的宫苑,门外站着陌生的侍卫,连杜若都不见踪影。
直到第三日深夜,我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月光倾泻而入,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魏穆,一身素白常服,发冠未束,黑发散在肩头,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痛楚。
他站在门口,像是怕惊扰一场梦,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月儿?”
我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我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窒息。他的心跳声震耳欲聋,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要把这三年的思念都倾注在这一刻。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遍重复,声音哽咽,“我本该亲自去接你,我本该……”
我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
“陛下,”我轻声道,“您不该来。”
他浑身一僵,缓缓松开我,双手捧起我的脸,眼中是近乎绝望的执着:“你叫我什么?”
“陛下。”我直视他的眼睛,“您如今是九五之尊,而我……只是一个归来的和亲女。沈璃已是贵妃,朝堂上下皆知。您若此时与我纠缠,只会让局势更乱。”
他的指尖微微发抖:“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苦笑,“知道您酒后误认她是我,还是知道太后早已属意她为后?”
魏穆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松开我,踉跄后退一步,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
“那是个错误……”他声音嘶哑,“我从未想过……”
“可它发生了。”我打断他,强压下喉间的酸涩,“陛下,我们回不去了。”
沉默在屋内蔓延。良久,魏穆缓缓抬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若我执意要你回来呢?若我要立你为后呢?”
我摇头:“朝臣不会答应,太后不会答应,天下人更会非议——岚国的皇后,怎能是一个曾被送去和亲的女子?”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抬高声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陛下,岚国刚经历战乱,朝局未稳,您若为我与天下对抗,只会让朝堂分裂,让外敌有机可乘!”
魏穆死死盯着我,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与痛楚几乎要溢出来。最终,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掩面: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这三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我的心狠狠揪痛。
“让我做您的将军吧。”我轻声道。
他猛地抬头:“什么?”
“沈家世代为将,我父亲战死沙场,我虽为女子,却也习武多年。”我直视他的眼睛,“陛下若真念旧情,就赐我一纸诏书,许我领兵戍边,替父完成他未尽的职责。”
魏穆的眼中闪过震惊、挣扎,最终化为深深的痛惜。
“你……要离开我?”
“陛下,”我苦笑,“我们早已殊途。”
翌日清晨,沈璃“恰好”来拜访。
她一袭华服,发间金钗摇曳,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看到我时,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随即换上一副惊喜的表情: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她上前想拉我的手,我侧身避开。
沈璃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泫然欲泣:“姐姐可是怪我?那夜陛下喝醉了,他……他喊的是你的名字……”
“沈璃。”我冷声打断,“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演戏。”
她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眼中浮现出我熟悉的、儿时那种不甘与怨毒:“姐姐还是这么聪明。可惜啊,聪明有什么用?你被送去和亲三年,谁知道发生过什么?陛下再爱你,也改变不了你已非完璧的事实。”
我静静看着她:“你以为,我在乎的是这个?”
她嗤笑一声:“那你在乎什么?陛下的爱?可惜啊,他现在是我的夫君,将来我的孩子会是太子,而你——”
“而你,”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可怕,“永远活在我的阴影里。”
沈璃的脸色瞬间扭曲。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闯入——杜若!
他一身风尘,脸上还有未愈的伤痕,看到我时,眼中瞬间迸发出狂喜:“小姐!”
我震惊地看着他:“杜若?你……”
他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属下该死!当年您启程去木国,属下本该随行,却被沈璃设计囚禁!直到三日前才挣脱枷锁……”
沈璃厉声打断:“你胡说什么!”
杜若冷冷扫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块染血的帕子——那是沈璃当年派人囚禁他时,不慎遗落的证物!
沈璃面如死灰。
三日后,魏穆下诏,封我为“昭武将军”,领兵驻守北境。
朝堂哗然。
太后震怒,沈璃更是暗中联络朝臣,极力反对。但魏穆力排众议,甚至当庭掷下一句:
“沈月若不能为将,尔等谁可替朕守这江山?!”
无人敢应。
离京那日,魏穆独自站在城楼上,目送我的车队远去。他没有挽留,只是命人送来一把剑——我父亲当年的佩剑。
剑鞘中,藏着一纸短笺:
待山河无恙,朕必亲迎将军归朝。”
我攥紧剑柄,泪如雨下。
阮娅策马跟在我身侧,忽然轻声道:“沈姑娘,其实……我认识您母亲。”
我猛地转头:“什么?”
她微微一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叶轻衣公主……曾是我的主子。北国覆灭后,我流落各国,只为寻您。”
我震惊地看着她。
“您长得真像她。”阮娅轻叹,“所以,在木国王庭见到您第一眼,我就决定……此生追随。”
风卷起沙尘,迷了我的眼。
前路漫漫,归途荆棘。但这一次,我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我是沈月。
是岚国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