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惨死的真相,如同淬了北境寒冰的毒刃,深深扎进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出淋漓的血和彻骨的恨。阮娅那张看似哀婉动人的脸,在记忆里扭曲成了南越死士最阴毒的图腾。北国的风雪卷着血腥与背叛的尘埃,将我们逼回岚国京都。紫宸殿的龙涎香再也掩不住那腐甜的血腥气,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只待一个爆发的裂口。
魏穆的怒火,已化为实质的雷霆。一道道措辞严厉、盖着天子印玺的诏书发往南疆:增兵!严查!勒令南越王交出阮天禄!战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而在这山雨欲来的风暴中心,一道明黄的圣旨,却如同穿透阴云的阳光,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与坚定,落在了我的案头。
册立沈月为后的诏书。
大婚的吉日,钦天监战战兢兢地选了又选,最终定在三月廿八。魏穆执意如此,他要以最隆重的仪式,最光明正大的身份,将我从赤水谷的血色阴影和慈宁宫的诡谲漩涡中彻底拉出,迎入属于我们的未来。他要告诉天下,告诉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沈月,是他魏穆此生唯一认定的妻子,是岚国未来的国母。
凤冠霞帔,内务府送来的那天,日光正好。赤金累丝镶嵌东珠的凤冠,沉重得仿佛承载着整个王朝的期许。大红的嫁衣用金线绣满翱翔的凤凰与缠枝牡丹,每一针每一线都流淌着极致的华贵与喜庆。阮娅……这个名字如同跗骨之蛆,在触碰那冰凉丝滑的嫁衣时,猛地刺痛了指尖。母亲穿着嫁衣嫁给父亲时,是否也满怀憧憬?而最终,那身红妆,是否也染上了南越死士带来的、无法洗刷的血污?
“月儿,”魏穆不知何时进来,从背后拥住我,下巴抵在我发顶,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沉的眷恋,“真好看。”他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试图驱散我心底的阴霾,“过了明日,一切都会不同。朕要你站在最高的地方,看这万里河山,再无宵小敢欺。”
我靠在他怀里,感受着那沉稳的心跳,试图汲取一丝力量。赤水谷的雪,母亲暖阁的血,阮娅腕间的毒弩……真的能随着这场大婚烟消云散吗?心底的不安,像水底的暗礁,在喜庆的浪潮下,顽固地蛰伏着。
三月廿八,天未破晓,整个京都已陷入一片红色的海洋。宫灯如昼,彩绸漫天,礼乐之声悠扬地穿透九重宫阙。我坐在妆镜前,任由经验老道的嬷嬷们一层层敷粉、描眉、点唇。沉重的凤冠压得脖颈生疼,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唇若涂朱,华美得如同庙宇里供奉的神像,却唯独少了新嫁娘该有的娇羞与期盼。心底那根不安的弦,绷得越来越紧。
吉时将近,鼓乐喧天。魏穆一身玄色绣金龙袍,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踏着铺满红毯的御阶,一步步向我走来。阳光透过高高的殿门,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帝王威仪,俊朗无双。他眼中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喜悦与深情,朝我伸出手。
指尖即将触碰的刹那——
“八百里加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撕裂了所有喜庆的鼓乐与喧哗!一个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传令兵,像一截燃烧殆尽的木头,连滚带爬地扑倒在丹陛之下!他手中高举的,是一面染满血污、几乎辨不出颜色的玄色令旗!
“南……南疆急报!!”传令兵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濒死的绝望,“南越……南越大军……昨夜子时……突袭……黑石堡!杜……杜若将军……身……身中剧毒……重……重伤垂危!黑石堡……失……失守!南越大军……已……已突破第一道防线……兵锋……直指……澜沧关!!”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鼓乐声戛然而止,喜庆的笑容冻结在脸上。魏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怒与杀机!百官哗然,惊恐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杜将军重伤?!”
“黑石堡失守?!”
“澜沧关危矣!”
那传令兵说完最后一个字,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他身下洇开的鲜血,刺目地染红了喜庆的红毯,如同一个最恶毒的嘲讽。
“南越——!!!”魏穆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震得殿宇嗡嗡作响,他猛地转身,玄金龙袍在愤怒中猎猎飞扬,“擂鼓!聚将!备战!!”
“陛下!”礼部尚书扑通跪倒,老泪纵横,“吉时已到!册后大典……”
“大什么典!”魏穆厉声咆哮,双目赤红,“敌寇犯境,大将垂危,江山危殆!尔等还拘泥于这虚礼?!给朕滚开!”
他一把推开阻拦的礼官,目光如电射向我。那眼神里有滔天的怒火,有刻骨的担忧,更有一种被命运狠狠戏弄的痛楚与……决绝。
我猛地站起身!沉重的凤冠珠翠撞击,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没有任何犹豫,我一把扯下头上碍事的赤金凤冠,重重摔在铺满花瓣的地毯上!东珠滚落,如同碎裂的星辰。
“取我甲胄来!”我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穿透了殿内的混乱。
满殿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魏穆的瞳孔骤然收缩:“月儿!你……”
“陛下!”我打断他,迎着他震惊痛楚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鸣,“臣,昭武将军沈月,请战!”我双手猛地抓住那身华美嫁衣的衣襟,在所有人倒吸冷气的声音中,狠狠向两侧撕开!
“刺啦——!”
裂帛声响彻大殿!大红的云锦嫁衣从中撕裂,露出里面早已穿戴整齐的、冰冷的玄色软甲!金线绣成的凤凰被粗暴地撕裂,如同一个破碎的、沾满血污的幻梦。
“南疆告急,刻不容缓!”我扯下破碎的嫁衣,随手丢弃。玄甲贴身,勾勒出战士的凛冽线条。长发被一支简单的乌木簪利落绾起,再无半分新嫁娘的柔美。我抓起倚在龙柱旁的、父亲留下的那柄佩剑,剑鞘上冰冷的纹路刺痛掌心,也带来无尽的力量。
“备马!”我转身,大步流星走向殿外,玄甲铿锵,步伐坚定,每一步都踏碎了满地喜庆的花瓣与虚幻的憧憬。身后,是死寂的大殿,是魏穆痛彻心扉又无法阻止的目光,是满地狼藉的凤冠霞帔。
宫门外,踏雪早已备好。它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战意,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我翻身上马,破碎的嫁衣下摆被风吹起,如同浴血的战旗。阳光刺眼,照在冰冷的玄甲上,反射出凛冽的寒光。
“驾!”一声清叱,踏雪如离弦之箭,冲出宫门,冲向弥漫着烽烟的南方!身后,是巍峨的宫阙,是破碎的婚典,是魏穆撕心裂肺的呼喊被风声吞没。
风在耳边呼啸,卷着尘土和远方隐约传来的血腥气。嫁衣破碎的下摆猎猎作响,拍打着冰冷的马鞍。心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杜若……重伤垂危!那个沉默如山、永远挡在我身前的男人!南越!阮天禄!
连日的疾驰,人困马乏。终于在第四日黄昏,赶到了狼烟四起的澜沧江畔。江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气息扑面而来。对岸,南越大军的营寨灯火如繁星,映照着浑浊翻涌的江面。岚国守军依托江岸临时构筑的防线,显得摇摇欲坠。伤兵的哀嚎、将官的怒吼、金铁交击的余音,构成一曲惨烈的战地悲歌。
“沈将军!”满脸血污的副将认出我,连滚爬爬地冲过来,声音带着哭腔,“您可来了!杜大将军他……他为了掩护弟兄们撤退,被南越的毒箭射中后背!箭上……是‘春风度’啊!军医……军医束手无策!大将军一直昏迷着,只……只反复念叨您的名字……”
春风度!又是这腐甜的毒!阮天禄!
一股狂暴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我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带我去见他!”
临时搭建的伤兵营里,气味令人窒息。杜若躺在简陋的担架上,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干裂乌紫。曾经山岳般挺拔的身躯,此刻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他赤裸的上身缠满了染血的绷带,肩背处一片深紫发黑的溃烂伤口,散发着那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败气!正是“春风度”毒发的征兆!
“杜若!”我扑到担架边,握住他滚烫又冰凉的手。他的手曾经那么有力,此刻却虚弱得几乎无法回握。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声音,他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涣散的目光费力地聚焦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痛苦,只有深不见底的担忧和一丝……终于等到的释然。
“小……小姐……”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南越……有……有内应……布防……泄了……小心……阮……”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乌黑的血沫从嘴角涌出。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死死攥着他的手,指甲掐进自己的掌心,声音哽咽,“你撑住!杜若!给我撑住!这毒……我一定找到解药!”
就在这时,营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士兵的呵斥声。
“什么人?!”
“站住!再往前格杀勿论!”
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穿透喧嚣,清晰地传来:
“故人阮娅,求见沈将军。”
阮娅?!
这个名字如同点燃炸药桶的火星!所有的悲恸、愤怒、被背叛的剧痛瞬间爆炸!我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地上的佩剑,掀开帐帘冲了出去!
营地边缘,火把的光影摇曳。阮娅孤身一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她没有穿南越的服饰,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在肃杀的战地中显得格格不入。火光映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深重的哀伤,有无尽的愧疚,有坦然赴死的平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岚国士兵的刀枪齐刷刷对准了她,杀气腾腾。
“阮娅!”我的剑尖直指她的咽喉,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颤抖,“你还有脸来见我?!”
她看着我指向她的剑尖,看着我被战火硝烟熏染、被悲痛扭曲的面容,看着身上那破碎的、沾满尘土的嫁衣下摆,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
“将军……”她缓缓跪下,姿态卑微,声音却清晰,“我是来……请罪的。”
“请罪?”我怒极反笑,剑尖往前一送,冰冷的锋刃贴上她细腻的颈侧皮肤,“用‘春风度’毒杀杜若?用我岚国的布防图换取南越的荣华?还是……用你的背叛,在我大婚之日,送来这份血染的‘贺礼’?!” 每一个字,都带着剜心剔血的恨意。
阮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她抬起头,任由剑锋在颈侧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目光哀戚地看着我,那里面没有辩解,只有深不见底的痛苦。
“是……都是我做的。”她承认得如此干脆,声音破碎不堪,“传递消息……泄露布防……杜将军的毒……是我义父……阮天禄的命令……我无法违抗……”
“无法违抗?!” 我的剑因愤怒而嗡鸣,“一句无法违抗,就能抵偿我父母的枉死、杜若垂危、还有今日这万千将士的鲜血吗?!阮娅!你的心,是南越的毒药泡大的吗?!”
“将军!”阮娅突然重重磕下头去,额头撞击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的心……早就死了!”她抬起头,额上鲜血混着泥土流下,狼狈不堪,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绝望的哀鸣,“您以为……我想吗?我生来就是阮天禄的棋子!是南越王室的死士!我的家族……我的父母兄弟……全捏在他们手里!我不听话……他们就会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我的至亲!”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血泪的控诉:“夫人……她待我如妹……是我此生……唯一的光……我看着她查……看着她一步步逼近真相……我害怕……我暗示过……劝过……可她太执着……”她泣不成声,“那天晚上……我……我确实是被故意调开……我回来时……夫人她……”她说不下去了,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她撕裂。
“我知道……我罪无可赦……我活着……每一刻……都是煎熬……”她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不顾我的剑锋,用尽全身力气塞到我手里!包裹沉甸甸的,带着她的体温。
“这是我……最后能做的……”她仰起脸,泪水冲刷着脸上的血污,露出一个凄绝到令人心碎的笑容,目光越过我,仿佛看向遥远的北方,“将军……这里面……是阮天禄与木诺狼、南越王往来密信的真本……还有……构陷沈帅的原始命令……以及……岚国朝中……与南越勾结的……叛徒名单……”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油布包裹。
“阿阮……只求将军一事……”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解脱般的飘渺,目光落在我身后不远处,那个一直沉默伫立、如同一尊守护神般、此刻却因剧毒和愤怒而浑身紧绷的杜若身上(他被亲兵搀扶着勉强站在帐口)。
“杜将军……”阮娅的目光与杜若那双燃烧着怒火与痛楚的赤红眼眸对视,她竟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歉意的笑,“对不起……还有……替我……替我去看看……北国故乡的……雪……”
话音未落!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阮娅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扑!不是扑向我,而是决绝地、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扑向了杜若手中直指向她的佩剑!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在死寂的营地边缘,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杜若的佩剑,穿透了阮娅单薄的胸膛!
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瞬间在她素色的衣裙上洇开,刺目惊心!
阮娅的身体软软地挂在剑上,头无力地垂下,嘴角却挂着一丝奇异而满足的弧度。那双曾流转着万种风情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光彩,空洞地望着南越军营的方向,瞳孔深处,最后映照出的,是北方铅灰色的天空。
时间仿佛凝固了。
风卷着血腥味和江水的湿气,吹动我破碎的嫁衣下摆,吹动杜若因剧痛和震惊而颤抖的指尖,吹不动阮娅那挂在剑上、渐渐冰冷的身体。
她死了。
带着满身的罪孽、无法洗刷的背叛、深入骨髓的痛苦,以及最后那一丝微弱的、对北国故乡风雪的眷恋,死在了杜若的剑下。用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她口中“最后能做的”赎罪。
我握着那沾染了她体温和鲜血的油布包裹,站在血泊旁,嫁衣破碎,玄甲冰冷。看着杜若赤红的眼中翻涌的惊愕、痛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看着地上迅速蔓延的、温热的、属于阮娅的鲜血,与杜若伤口渗出的黑血混在一起,浸透了战地的泥土。
母亲的笑靥,父亲的背影,赤水谷的箭雨,月华宫的血案,醉仙楼的《越人歌》……所有画面在眼前疯狂旋转、碎裂。最终定格在阮娅扑向剑锋时,那解脱般的笑容,和那句飘散在风中的遗言:
“替我看看……故乡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