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旧都的风雪,在真相的灼烧下,显得愈发酷烈。伪造的军令如同淬毒的匕首,将父亲沈武赤水谷的惨死,钉死在“阴谋”二字之上。木诺狼的刀,阮天禄的笔,共同导演了这场借刀杀人的惨剧。然而,那张假军令上,那足以乱真的字迹,那精准模仿父亲书写习惯的细节,依旧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心头。
是谁的手,执起了那支仿造的笔?
老熊酒后的呓语、断壁残垣的荒凉,都无法给出答案。魏穆的脸色比这北境的冻土还要冷硬,他下令玄甲卫彻底搜查这废弃的守备府邸,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更多线索。
“陛下,将军,”一名负责清理地窖的玄甲卫校尉匆匆上来,手中捧着一个沾满泥土、沉甸甸的铁盒,“在地窖角落的浮土下挖到的,像是……档案盒。”
铁盒锈迹斑斑,锁扣早已朽坏。魏穆接过,用匕首撬开。一股浓烈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厚厚一摞同样泛黄发脆的卷宗。大部分是些早已过时的北国边防文书、粮秣记录,字迹模糊不清。魏穆快速翻阅着,眉头紧锁。
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手指停留在一卷与其他文书质地明显不同的卷宗上。那卷宗用深褐色的羊皮包裹,边缘磨损得厉害,但保存相对完好。解开系着的皮绳,展开羊皮卷,里面是数张折叠整齐、写满娟秀小字的信笺。
那字迹……清丽流畅,带着女子特有的柔韧风骨。我心头猛地一跳!这字迹我见过!在母亲叶轻衣遗留下的几本手抄诗集上!是母亲的亲笔!
“是夫人的遗墨!”魏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凝重。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笺。
信笺并非写给父亲的情诗,而更像是一份……隐秘的记录?一份深埋于心的疑虑与探查手札。
**“……十月廿七,晴。轻衣,汝近日心神不宁,所为何事?答曰:武郎赤水谷之败,疑点重重。妾观其帅印所发调令副本,命西疆军转赴鹰愁涧之‘涧’字,收笔无钩,非武郎习惯。虽形似神肖,然细微处终有不同。妾心难安,欲寻旧日帅府掌印文书官周桐查证,然周桐已于战后暴病身亡,家宅亦付之一炬,何其蹊跷……”
母亲!她竟然早就发现了!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时,心思缜密的母亲,已从父亲那细微的书写习惯中,窥见了伪造的端倪!
我的呼吸骤然急促,指尖冰凉。母亲她……并非全然不知!
魏穆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继续往下翻阅。
“……腊月初三,风雪。查访周桐遗孀未果,其邻里言道,周桐死前数日,曾有南越商队在其家附近逗留,为首者气度不凡,似非寻常商贾……妾疑心更甚。南越?木国?此二者素无深交,何以……莫非武郎之死,竟与此有关?……”
“……元月初九,阴寒。宫中内侍总管刘保(注:后为岚国御药房太监,沈璃帮凶)密告,称其早年于南越为奴时,曾闻国师阮天禄府中,豢养一奇人,擅摹天下笔迹,尤精军中将领文书……妾闻之,五内俱焚!若真如此……武郎他……” 字迹到此,突然变得凌乱,墨迹晕染开一大片,仿佛被泪水打湿,后面几行字几乎无法辨认,只依稀看到“……证据……需面呈王兄(指北国老国王)……”的断续字句。
“阮天禄……摹写笔迹的奇人……”魏穆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他猛地抬头,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与杀机,“果然是他!南越!阮天禄!” 伪造父亲军令的黑手,终于在这尘封的羊皮卷中,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就在这时,负责联络的校尉再次匆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异样:“陛下,将军!城东‘鼹鼠巷’找到个老档案吏,外号‘老鼬’,他说……他认得这守备府里管旧档的人,还提到……当年将军夫人似乎查过什么,后来……后来……”
“后来怎样?”我心头一紧,厉声追问。
校尉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后来,夫人就……就薨逝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母亲……母亲的死,难道也与这有关?!
“带路!”魏穆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鼹鼠巷狭窄、肮脏,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尿臊、劣质煤烟和腐朽气味的恶臭。在一间低矮破败、几乎被积雪压塌的土屋里,我们见到了“老鼬”。他比老熊更苍老、更佝偻,蜷缩在火塘边的草席上,像一截枯朽的树根。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闯入的不速之客,尤其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似乎在辨认着什么。
校尉递上几块碎银和一小袋烈酒。老鼬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抓过酒袋狠狠灌了几口,被呛得剧烈咳嗽。
“守备府……管档案的……是老疤头……”老鼬的声音沙哑含混,像破旧的风箱,“那老小子……闷葫芦……但记性好……夫人出事前……找过他……问什么……问什么南越商队……还有……还有帅府的印鉴……”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鼬又灌了口酒,眼神迷离起来,陷入回忆:“老疤头……后来……怕了……有天晚上……抱着个匣子……来找俺……说……说夫人查的东西……要命……他不敢留……让俺……帮他埋了……”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屋子角落一堆柴禾,“就……就埋那下面……”
玄甲卫立刻上前,三两下扒开柴禾,用刀鞘在冻硬的地面挖掘。很快,一个同样锈迹斑斑的小铁匣被挖了出来。
匣子没有上锁。打开,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保存相对完好的桑皮纸公文。纸张泛黄,印着北国官府的朱红大印。标题触目惊心——《北国明珠叶轻衣公主薨逝勘验录》。
魏穆一把抓过公文,借着火塘微弱的光,迅速浏览。他的脸色随着阅读的深入,越来越白,捏着公文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念!”我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魏穆深吸一口气,声音冰冷而沉重,一字一句地念出那尘封的、浸透血泪的真相:
“……经仵作详验,并查访近侍宫人,公主薨逝当夜情形如下:公主晚膳后突感不适,屏退众人,独自于暖阁歇息。亥时三刻,贴身侍女阿阮(注:即阮娅)称奉公主命,往御药房取安神汤。值此间隙,有蒙面贼人两名,自暖阁后窗潜入,以浸透‘醉梦散’之锦帕捂住公主口鼻,致其窒息昏厥,复以重物击打后脑……伪作失足坠榻假象……”
“……致命伤乃后脑钝器重击,颅骨碎裂……‘醉梦散’为南越宫廷秘药,嗅之即昏……现场遗留脚印,经比对,为南越特制军靴纹路……”
“……据查,公主薨逝前,正密查南越国师阮天禄及其所豢摹写奇人,疑与驸马沈武将军赤水谷遇害有关……此案,疑为南越细作,恐公主追查真相,故杀人灭口……”
公文最后,是北国老国王朱笔御批的四个大字,力透纸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无力:
“秘而不宣,厚葬。”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形成一条冰冷刺骨的血线!
母亲……母亲并非病逝!她是被灭口!因为她发现了南越阮天禄伪造军令、勾结木诺狼害死父亲的惊天阴谋!是南越的死士,趁阮娅离开取药的间隙,潜入暖阁,用南越的秘药和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她!伪装成意外!
而阮娅……那个自称母亲侍女、对母亲怀有复杂情感、在我面前流露出赎罪之意的女人……她当时在做什么?她离开的那段时间,正是南越死士动手的绝佳时机!她是无心之失?还是……根本就是这场谋杀中,那个关键的、被刻意调离的环节?!甚至……她就是传递消息、为凶手创造机会的内应?!
巨大的悲恸、滔天的愤怒、以及被至亲信任之人狠狠背叛的剧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利刃,瞬间刺穿了我的心脏!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喉头涌上浓烈的腥甜!我猛地扶住旁边冰冷的土墙,才勉强没有倒下。
“阮……娅……”这个名字从齿缝里挤出,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深入骨髓的冰寒。醉仙楼那婉转的《越人歌》、腕间冰冷的毒弩轮廓、辞行时那飘渺的“旧梦”……此刻都化作了最恶毒的嘲讽!她潜伏在母亲身边,传递情报,最终间接导致了母亲的惨死!她对我所谓的“保护”和“赎罪”,又是何等虚伪的表演?!
“是她……”魏穆的声音同样冰冷刺骨,带着帝王的震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痛楚,“调虎离山……通风报信……好一个阮天禄的棋子!好一个南越的死士!”他猛地攥紧手中的桑皮纸公文,那承载着母亲血泪的纸张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火塘里微弱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老鼬那张麻木而茫然的脸,映照着土屋的破败与肮脏。屋外,北国的风雪依旧在呼啸,卷着雪沫,狠狠拍打着摇摇欲坠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这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土屋,这尘封的羊皮卷和桑皮纸,像一座冰冷的墓碑,埋葬了母亲叶轻衣枉死的真相,也彻底撕碎了阮娅那层看似哀婉动人的伪装,露出了底下属于南越死士的、沾满至亲鲜血的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