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醉仙楼那诡谲缠绵的《越人歌》余音,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心头,日夜不散。阮娅腕间那抹冰冷的轮廓,南越古调里深藏的肃杀,与杜若自南疆带回的“春风度”毒源线索、父亲赤水谷惨死的疑云,织成一张巨大的、散发着腐甜腥气的网,兜头罩下。

紫宸殿内,烛火通明。魏穆将一份誊抄的密报重重拍在御案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阮天禄!巫蛊峒!”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炼毒兵,祸乱宫闱,害死皇儿……如今,连沈大将军的旧案,也指向南越这条毒蛇!”

密报是杜若加急送回的,详尽记录了他在南疆的探查。除了“春风度”与巫蛊峒的联系,更有当地土司隐晦提及的一段秘闻——当年赤水谷之战前,曾有南越的“贵人”秘密往来于木国与北国旧部之间,行踪诡秘。

“赤水谷……”我站在舆图前,指尖划过那片被朱砂重重圈出的、位于北国与岚国边境的险恶山谷。父亲浴血奋战、最终万箭穿身的身影,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那半枚染血的虎符,冰冷地躺在御案一角,断裂的纹路如同狰狞的伤口。“南越的手,伸得太长了。北国旧都的线索,赤水谷的疑云,还有二皇子的仇……陛下,臣请旨,亲赴北国!”

魏穆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直射向我:“你要去北国?”

“是。”我迎着他的视线,斩钉截铁,“木诺易的地图指向北国旧都,杜若的密报提及南越与北国旧部的勾结,赤水谷的真相,很可能就埋在那里!唯有亲临旧地,寻访可能尚存的北国旧人,方能揭开这层层迷雾!”更重要的是,阮娅……那个身负南越死士印记、又对母亲叶轻衣怀有复杂情感的女人,她的根,或许也在那片风雪故土。醉仙楼的试探,她必然已有所察觉,留在京都,只会打草惊蛇。

魏穆沉默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虎符断口。殿内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良久,他霍然起身,抓起案头的玄色大氅。

“备马!点五十名玄甲卫,轻装简从,即刻出发!”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朕与你同去!”

“陛下!”我心头一震,“国不可一日无君!北境初定,南疆不稳,朝堂……”

“朝堂有左右相坐镇,边关有杜若、程烈!”他打断我,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目光灼灼地锁住我,“赤水谷埋的是你父亲,也是我岚国的脊梁!这仇,这谜,朕要亲手揭开!”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孤注一掷,“况且……月儿,朕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那些魑魅魍魉。”

他的眼神太过复杂,有帝王的威压,有对真相的执着,更有一种深藏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担忧与……后怕。悬崖边木诺易的箭,阮娅腕间的毒弩,慈宁宫沈璃疯狂的嘶笑……这重重杀机,已将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碾碎。

马蹄踏碎北境冻土,溅起的冰渣带着刺骨的寒意。五十名玄甲卫如同黑色的幽灵,护卫着两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风雪初歇的官道上疾驰。魏穆弃了龙袍,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墨狐大氅,面容冷峻,唯有眼底深处燃烧着不熄的火焰。

越往北,风越烈,雪越深。昔日繁华的北国旧都,如今只剩断壁残垣,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茔。残破的城墙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勾勒出狰狞的剪影,呼啸的北风穿过空荡的门洞,发出呜咽般的悲鸣。空气中弥漫着冰雪的凛冽和一种时光湮灭后的苍凉死寂。

我们在一处相对完好的驿站废墟中落脚。玄甲卫迅速清理出空间,燃起篝火。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暂时驱散了刺骨的寒意。魏穆将一块烤热的干粮递给我,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映出他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

“这里……就是母亲长大的地方?”我摩挲着冰冷粗糙的断壁,指尖仿佛能触摸到往昔的余温。母亲叶轻衣,那位传说中让北境风雪都为之柔和的北国明珠,她的欢笑与泪水,是否也曾浸润过这些残石?

“将军,”一名负责联络的玄甲卫校尉快步进来,低声禀报,“找到‘老熊’了。就在城西废弃的守备府地窖里。只是……人有些糊涂了。”

老熊,是杜若通过北境旧部辗转打听到的名字,曾是北国镇守西疆的一员悍将,赤水谷之战时,他本该率部接应父亲沈武的先锋军。

废弃的守备府地窖阴暗潮湿,弥漫着劣质酒气、腐朽木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衰老和遗忘的气味。一个须发虬结、几乎看不清面目的佝偻老者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磨得发亮的破旧酒囊。他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闯入的陌生人,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酒……打酒……”

校尉上前,将一囊烈酒塞进他怀里。老熊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贪婪地拔开塞子灌了几大口,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成一团。酒气似乎冲开了一丝记忆的闸门。

“……赤水谷……血……全是血……”他布满污垢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身下的草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梦魇般的恐惧,“沈帅……好汉……顶天立地的好汉啊……怎么就……怎么就陷进去了……”

魏穆蹲下身,尽量放缓声音:“老将军,当年赤水谷,沈帅为何孤军深入?他等的援军呢?你们西疆军,为何没到?”

“援军?”老熊打了个酒嗝,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转动着,似乎在努力聚焦,“援军……来了啊……木诺狼那老狗的……狗崽子们……漫山遍野……都是……”他突然激动起来,挥舞着枯瘦的手臂,“不是我们不去!是……是沈帅自己改了道!”

“改了道?!”我和魏穆同时一震。

“对!改了道!”老熊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晰,带着刻骨的怨愤,“军令!他娘的狗屁军令!说赤水谷有木国埋伏,让沈帅立刻改走……走什么来着……对!走鹰愁涧!绕道!让我们西疆军……去……去鹰愁涧接应!”他猛地抓住魏穆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力道大得惊人,“鹰愁涧!那地方……绝地啊!四面都是崖!进去了……就是口袋!老子……老子就觉得不对!可那是沈帅的帅印……盖着虎符的军令!”

帅印!虎符!

我如遭雷击!父亲从不离身的帅印虎符,在赤水谷之战后,半枚随他埋骨,半枚不知所踪!木诺曼送来的那半枚,正是断裂的虎符!

“那军令呢?老将军,那军令何在?”魏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熊松开手,颓然倒回草堆,眼神又变得涣散,只是喃喃道:“假的……都是假的……老子……老子偷偷藏起来了……不能信……不能……”他像想起了什么,枯瘦的手哆嗦着伸进自己油腻破烂的衣襟深处,摸索了许久,掏出一个用层层破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校尉小心地接过,一层层剥开。里面是一张早已泛黄发脆、边缘被虫蛀鼠咬得残破不堪的纸片。纸上的墨迹历经岁月和血污的侵蚀,已变得模糊不清,但上面那力透纸背、刚劲熟悉的字迹,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我的眼睛!

那是我父亲沈武的字迹!是我从小临摹、刻入骨髓的笔锋!那命令写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赤水谷有伏,速改道鹰愁涧!西疆军转赴接应!——沈武”下面,赫然盖着半枚清晰的虎符印记——与我怀中断裂的那半枚,严丝合缝!

“不……不可能!”我踉跄后退,撞在冰冷潮湿的土墙上,寒意瞬间侵入骨髓,“父亲绝不会下这种自陷死地的命令!这字迹……这字迹……”我死死盯着那黄纸上的字,越看,越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形似!神似!几乎可以乱真!但父亲写“涧”字时,最后一笔会习惯性带出一个小小的回锋钩,而这张纸上……没有!

是仿写!是极其高明的、几乎以假乱真的仿写!

是谁?!谁能模仿父亲的字迹到如此地步?!谁能拿到父亲帅印的印鉴?!

阮娅腕间冰冷的毒弩轮廓,南越宫廷死士的诡秘训练……一个冰冷的名字浮上脑海——阮天禄!只有南越那个精于诡道、豢养了无数奇人异士的国师,才可能有此手段!

“假的……”魏穆的声音冰冷,带着滔天的怒意和彻骨的寒意。他盯着那张伪造的军令,眼中杀机毕露,“好一个瞒天过海!好一个借刀杀人!木诺狼!阮天禄!”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簌簌落下大片尘土。

老熊被这动静吓得蜷缩起来,抱着酒囊又陷入混沌的呓语:“死了……都死了……沈帅……好汉……鹰愁涧……口袋……全是箭……箭雨啊……”

地窖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老熊含混的呓语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父亲并非战败,而是被一张精心编织的、由伪造军令和调虎离山构成的巨网,活活困死在绝地!这真相,比战死沙场更令人锥心刺骨!

不知何时走出地窖,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北国旧都的废墟在暮色中如同巨大的、沉默的怪兽。极度的愤怒、悲怆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冻僵。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扶着一截断裂的石柱,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空气灼烧着喉咙。

一件带着体温的厚重墨狐大氅,带着熟悉的气息,轻轻落在我颤抖的肩上。魏穆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臂,从背后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驱散着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冰冷与绝望。

“月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贴在我的耳畔,灼热的呼吸拂过冰冷的耳廓,“看着我。”

我僵硬地转过身,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帝王的威仪,只有深不见底的心痛和一种近乎燃烧的坚定。篝火跳跃的光芒映在他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

“这仇,朕记下了!木诺狼虽死,木国尚在!阮天禄,南越王!朕要他们血债血偿!”他的手指抚上我冰凉的脸颊,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珍重,“赤水谷的雪,不会白下。你父亲的血,不会白流。”他顿了顿,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这誓言刻进彼此的骨血里,“待山河无恙,奸佞伏诛,朕必以这万里江山为聘,凤冠霞帔,光明正大,迎你入主中宫!朕的皇后,只能是你沈月一人!”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升腾,在寒冷的夜色中绽开短暂的光华,又迅速湮灭于无边的黑暗。他滚烫的誓言,如同投入冰湖的火种,瞬间融化了我所有的坚硬外壳,露出底下从未愈合的、鲜血淋漓的脆弱。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我紧紧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像抓住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将脸深深埋进他温暖的颈窝,无声地颤抖。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冰冷的雪花落在我们相拥的身上、发间,却无法侵入这篝火旁方寸之地的温暖。废墟、风雪、阴谋、血仇……仿佛都在这一刻被短暂地隔绝在外。只有他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在耳边擂动,与篝火的噼啪声交织成这寒夜里唯一的、令人心碎又无比贪恋的安魂曲。

远处,被玄甲卫严密看守的驿站废墟一角,一个负责照料老熊的年轻卫士,似乎被角落里什么东西吸引,悄悄俯身拾起一张从老熊破衣里掉落的、更小的、几乎被揉烂的纸片。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眯眼辨认着上面几行模糊的、娟秀却透着几分僵硬的小字——像是某种记录或密码。他看不懂,只觉得那字迹有些眼熟,似乎……和将军平日批阅军报的笔锋有几分神似?他摇摇头,随手将纸片塞进了自己的皮囊深处。风雪呜咽,掩盖了这微不足道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