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梓宫停灵于奉先殿,巨大的楠木棺椁覆盖着明黄的龙纹罩单,在无数白幡与素烛的环绕下,散发着沉重冰冷的死亡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纸钱焚烧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灵堂特有的阴郁湿冷。身着素服的宗室亲贵、文武百官,如同沉默的石像,按品阶列队跪伏于冰冷的地砖上,低沉的诵经声和女眷压抑的啜泣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一张巨大的哀恸之网。
我亦是一身缟素,跪在女眷队列的前端。素白的麻衣粗糙地摩擦着脖颈,冰冷的触感似乎能渗入骨髓。手腕上被太后临终抓出的伤痕已经结痂,被宽大的袖口遮掩,却依旧在每一次动作时传来细微的刺痛,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提醒着那场充斥着嫉妒、悔恨与临终告白的风暴。
魏穆独自跪在灵前最中央的明黄蒲团上。他背脊挺直,玄色的龙袍外罩着同样素白的孝服,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剑,在巨大的悲恸中强行支撑着帝王的威仪。烛火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投下浓重的阴影,下颌绷紧的线条透出一种近乎孤绝的疲惫。他没有哭,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具巨大的棺椁,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余下一具承载着山河重量的躯壳。
冗繁的祭奠仪式一项项进行。司礼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每一次叩首,每一次焚香,每一次祷祝,都带着一种刻板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殿外的天色由灰白转为铅青,又渐渐染上暮色的昏黄。殿内诵经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疲惫开始侵袭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
就在司礼监高唱“礼毕——”,众人以为这场漫长的煎熬终于要结束时,一直如同石雕般跪着的魏穆,突然缓缓抬起了头。
他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跪姿,只是猛地转过了身,目光如同两道穿透迷雾的实质光束,越过层层叠叠跪伏的官员和女眷,精准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刹那间,整个奉先殿落针可闻。所有低垂的头颅都下意识地抬起,所有压抑的啜泣都戛然而止。无数道惊疑、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又惶惑不安地扫向跪在灵前的帝王。
沈璃被废黜贵妃、打入永巷的消息早已传遍朝野,太后新丧,国孝当头,此刻帝王这突兀的、充满压迫感的注视意味着什么?
魏穆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炽热。他没有理会满殿的惊涛骇浪,他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带着连日悲恸后的沙哑,却清晰地、如同金铁交鸣般砸在死寂的殿宇中,回荡在每一根梁柱之间:
“朕,魏穆,承天命,御宇内。今国母新丧,山河同悲。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亦不可长虚凤位。”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我的心猛地提起,预感到某种风暴的来临。
“沈氏女月,”他的目光灼灼,只锁定我一人,仿佛这满殿的人都是虚无的背景,“忠烈之后,将门虎女。北境御敌,智勇双全,挽狂澜于既倒,护黎庶于危难。其品性高洁,其风骨卓然,其心……系社稷苍生。”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凛冽与不容置疑:
“朕意已决!待国孝期满,即行册封大典,立沈月为后,母仪天下!”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湖面,整个奉先殿瞬间沸腾!死水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难以置信的骚动!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这一次,不再是惊疑,而是赤裸裸的震惊、愕然、嫉恨、审视,如同无数根芒刺,要将我穿透!
立后?!立一个曾被送去敌国和亲、在无数人眼中早已“不清不白”的沈月为后?!还是在太后新丧的灵堂之上,当众宣告?!
“陛下!三思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宗亲颤巍巍地膝行而出,声音带着哭腔,“沈氏……沈氏曾为和亲之身,恐非完璧,有损国体!况国孝期间,岂可议立新后?此乃大不孝……”
“住口!”魏穆厉声打断,眼神冰冷如刀锋扫过那老宗亲,“和亲之举,乃朕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为之!沈将军为解国难,挺身而出,此乃大义!岂容尔等妄加揣测,污其清白?至于国孝……”他目光重新落回太后的棺椁,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沉重的力量,“母后临终,已明心迹。朕立后,亦是告慰母后在天之灵!朕意已决,任何人不得再议!违者,以抗旨论处!”
那冰冷彻骨的“抗旨论处”四个字,如同寒流席卷,瞬间压下了所有蠢蠢欲动的反对声浪。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反对者面色惨白,噤若寒蝉。支持者(或许有,但此刻无人敢出声)也难掩惊愕。
我跪在素白冰冷的地砖上,感受着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重压。魏穆的宣告像一道惊雷劈入脑海,震得我耳中嗡嗡作响。震惊?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或许。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清醒。
后位?母仪天下?在这座刚刚被姐妹反目、幼子夭折、太后含恨而终的鲜血浸透的宫城里?这哪里是荣耀的冠冕,分明是架在烈火上炙烤的刑具!沈璃那双永巷深处怨毒的眼睛,仿佛就在这殿宇的阴影里死死地盯着我。那些朝臣表面噤声,背地里又将如何议论?史官的笔,又会如何书写一个“和亲归来的皇后”?
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比这灵堂的阴冷更甚。魏穆,他用帝王的权力为我筑起高台,却也将我推向了风口浪尖,置于这深宫倾轧的漩涡中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与暗流涌动中,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鳞片碰撞的铿锵之声。这声音在死寂的灵堂里显得格外突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奉先殿巨大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一线。夕阳最后一抹残红的光晕投射进来,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风尘仆仆的身影。
来人一身玄铁重甲,甲叶上沾染着未干的泥尘,肩头披风被边塞的风霜撕扯出细小的裂口。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黝黑的皮肤被北境的烈阳和风沙刻下粗粝的痕迹,鬓角甚至染上了点点霜白。然而,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却依旧如同鹰隼般沉稳坚定,带着穿越烽火硝烟、踏过尸山血海的沧桑与沉静。他手中托着一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托盘,步履沉稳地踏入殿内。
是杜若!
他回来了!从雁门关,从那个刚刚击退木诺曼铁蹄的北境前线!
他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再次打破了殿内诡异的寂静。许多官员眼中流露出惊诧,随即是恍然,最后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杜若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灵前,在魏穆身侧单膝跪地,甲胄发出沉重的闷响。他将托盘高举过头顶,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边关特有的粗粝沙哑,穿透殿宇:
“臣,杜若,奉旨镇守雁门关!今击退木国犯境之敌,缴获敌酋王旗一面,特呈于陛下与太后灵前!告慰太后在天之灵,安我岚国将士之心!吾皇万岁!太后娘娘……万古!”
明黄的绸缎被掀开,一面残破不堪、却依旧狰狞的狼头大旗暴露在众人眼前。旗面上沾满暗褐色的血污和烟熏火燎的痕迹,边缘被利刃撕裂,无声地诉说着北境刚刚经历的惨烈厮杀。
这面旗帜的出现,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它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昭示着北境的胜利,昭示着杜若和沈月(尽管她此刻跪在这里)在边关浴血奋战的功勋!
那些原本因为“和亲”身份而对沈月充满质疑和轻蔑的目光,在看到这面象征着血与火的敌酋王旗时,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惊愕、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无法反驳的震撼。北境大捷!这是实打实的军功!是守护山河的铁证!
魏穆看着杜若高举的敌旗,看着他那身染满征尘的铠甲,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杜若面前,亲手接过那沉重的托盘。他凝视着那面残破的狼旗,又看向跪在下方、一身素缟的我,最后目光落在杜若坚毅的脸上。
“杜卿,”魏穆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穿透人心的力量,“雁门关一战,扬我国威!你与沈将军,乃国之柱石!”他将托盘交给内侍,亲自弯腰,双手扶起杜若。
“传朕旨意!”魏穆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奉先殿,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北境都护杜若,忠勇无双,战功彪炳,擢升为护国大将军,总领北境三州军务,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臣,谢陛下隆恩!”杜若再次跪地,声音沉稳,叩首谢恩。起身时,他的目光极其短暂地、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跪在女眷队列中的我。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尘埃落定的释然,有得见故人的关切,有对太后新丧的悲悯,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如释重负般的……疲惫。他黝黑刚毅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对着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如同磐石般沉静。
这一刻,奉先殿内鸦雀无声。护国大将军!总领北境!丹书铁券!世袭罔替!这是何等显赫的封赏!这是对一个军人功勋的最高肯定!杜若的擢升,如同给魏穆先前那石破天惊的立后宣言,加上了一道沉甸甸的、用铁血铸就的注脚!他用实打实的军功和帝王无上的信任,为沈月的“后位”铺下了一块最坚硬的基石。
灵堂内的气氛,在杜若带来的北境铁血气息与帝王雷霆封赏的冲击下,变得愈发微妙而压抑。反对的声音被彻底碾碎在铁蹄与王旗之下,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臣服和暗流汹涌的沉默。
***
太后的丧仪终于结束,巨大的棺椁在无数白幡和哀泣的簇拥下,缓缓移往皇陵。宫城内外弥漫的悲恸如同退潮般,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空虚。
我没有回宫城深处那处象征未来“凤位”的华美宫苑。那里太大,太冷,充斥着太多无形的枷锁和窥探的眼睛。换下沉重的素服,我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靛青色男式长衫,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将长发束起,悄然从宫城的侧门离开。我需要一点喘息的空间,一点属于“沈月”而非“未来皇后”的空气。
华灯初上,京城的坊市逐渐苏醒,褪去了国丧期间的肃穆,显露出几分压抑后的喧嚣。我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热闹的街巷,空气中飘荡着各种食物的香气、酒肆的喧哗、还有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最终,停在了“醉仙楼”那熟悉的、灯火辉煌的门楼前。
依旧是喧嚣与脂粉气交织的味道,依旧是觥筹交错间夹杂着男人女人们的调笑与低语。我找了个二楼临窗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清酒,两碟小菜。楼下大堂的台子上,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新的段子,不再是缠绵悱恻的《梁祝》,而是新编的《昭武将军雁门关大破木国铁骑》。台下的酒客们听得如痴如醉,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
“听说了吗?陛下要在国孝后立那位沈将军为后了!”
“啧啧,和亲回来的女人也能当皇后?这……”
“嘘!慎言!没见杜大将军都封了护国大将军?那可是实打实的军功!北境都指着他们呢!”
“也是……不过那位沈贵妃,啧啧,真是心狠手辣,连皇子都敢害……”
邻桌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入耳中。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灼热的麻痹感。坊间的流言如同水面的浮沫,瞬息万变,却又无孔不入。皇后,贵妃,军功,毒杀……这些词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就在我沉浸在这喧嚣又疏离的氛围中时,楼下大堂的喧闹声忽然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一阵极其独特、带着异域风情的丝竹声悠悠响起,如同沙漠中流淌的清泉,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我循声望去。
只见一道熟悉的、窈窕的红色身影,如同燃烧的火焰,袅袅婷婷地走上了中央的舞台。是阮娅。
她不再是木国王庭里那个长袖善舞、眼神莫测的歌姬,也不是北境军营里那个冷静狠辣的同伴。此刻的她,卸去了几分刻意的风情,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水袖长裙,只在裙裾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蔓草纹。长发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素银簪子,脸上脂粉薄施,眉眼间带着一种洗净铅华的清冷与……淡淡的倦意。
她怀中抱着一把样式古朴、琴身呈深紫色的七弦琴。纤纤玉指轻轻拨动,一串如同珠落玉盘、又带着沙漠驼铃般空旷悠远韵味的琴音流淌而出。
她开口了。
没有醉仙楼歌姬惯有的娇媚缠绵,她的嗓音清越而略带沙哑,如同风拂过胡杨林的呜咽,吟唱着一曲无人能懂的古老歌谣。那曲调婉转回旋,时而低沉如情人絮语,时而高亢如战场悲鸣,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苍凉和……浓得化不开的乡愁。歌词是陌生的语言,音节奇特而富有韵律感。
是南越语!而且是南越宫廷才有的古老祭祀颂歌!我曾在父亲遗留的、关于南越风物的杂记中看到过类似的描述!她的吐字精准,韵味十足,绝非仅仅通晓,更像是……母语般自然流淌。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着酒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阮娅……叶轻衣的侍女?北国暗探?木国歌姬?她到底有多少张面孔?
就在我凝神细听、试图从那古老晦涩的曲调中捕捉更多信息时,阮娅拨动琴弦的右手,随着一个高亢的转音,水袖微微滑落了一寸。
借着舞台上方明亮的烛火,我清晰地看到,在她纤细白皙的右手手腕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凸起疤痕。那疤痕的形状……非常特别,不是刀剑伤,也不是烫伤,倒像是……长期佩戴某种硬质、有棱角的护腕或机关,反复摩擦压迫留下的痕迹!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锁在那道疤痕上。电光火石间,一个名词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窜入脑海——毒弩!
南越宫廷死士惯用的一种贴身暗器,精巧歹毒,以机簧发射细如牛毛的毒针,往往藏于护腕或臂钏之中,杀人于无形!那道疤痕的位置和形状,与长期佩戴此类机关留下的印记,何其相似!
台上的阮娅似乎浑然未觉。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眼神飘渺,仿佛透过这醉仙楼的喧嚣,望向了遥远的、黄沙漫天的故乡。那清冷的侧脸,在摇曳的烛光下,竟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孤寂。
琴音袅袅,歌声悠扬。醉仙楼里的酒客们大多沉醉在这异域风情之中,为美人清歌倾倒。唯有二楼角落里的我,如同置身冰窟。杯中清冽的酒液,此刻尝在嘴里,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阮娅……精通南越古语,吟唱祭祀颂歌如同本能,手腕带有疑似长期佩戴毒弩机关的疤痕……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她辞行时那句“为自己活一次”,言犹在耳。可这醉仙楼的舞台,真的是她的归宿吗?还是……另一个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漩涡入口?
我放下酒杯,指尖冰凉。窗外的京城灯火璀璨,映照着这座刚刚经历丧痛的皇城,也映照着台下那抹清冷孤绝的红影。这归途,远比我想象的更加荆棘密布,暗藏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