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官道上的薄冰,溅起的雪泥带着北境独有的凛冽腥气。雁门关的烽烟尚未在记忆里散尽,宫城巍峨的轮廓已在望。杜若沉默地护持在车驾旁,玄铁重甲上凝结着细密的霜花,阮娅的红纱隐在随行队伍中,像一道无声的血痕。
车厢内,魏穆握着我的手,掌心滚烫依旧。自悬崖一别,木诺曼的大军如退潮般缩回草原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与那半枚冰冷的虎符。木诺易射入军帐的地图,指向北国旧都的朱砂路线,像一道未愈的疮疤烙在心上。父亲赤水谷的谜团,如同盘旋在头顶的秃鹫,阴影挥之不去。然而,比北境风雪更刺骨的寒意,却是杜若带来的那句急报——“二皇子中毒垂危,太后命您即刻回宫!”
“月儿,”魏穆的声音干涩,裹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底的血丝蛛网般密布,“宫里的水,怕是比边关的刀还毒。”
我反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二皇子,那个在御花园蹒跚学步、会奶声奶气唤我“沈姨”的稚嫩生命……燕嫔温婉含笑的眉眼在脑中闪过,心口猛地一抽。沈璃……这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无声无息地刺入。
车驾未至宫门,那沉滞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已扑面而来。往日喧闹的御道静得可怕,连风都仿佛凝固了。朱红的宫墙下,零星跪着几个身着素服的宫人,头深深埋着,肩膀无声耸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浓烈到刺鼻的药味,底下隐隐压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的甜腥。
“陛下!沈将军!” 留守京都的御林军统领王贲疾步迎上,铁甲撞击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抱拳行礼时手臂都在微颤,“陛下,将军,请节哀……二殿下,酉时三刻……薨了。”
魏穆身形一晃,我下意识扶住他臂膀,触手处是坚硬的铠甲,却感觉不到一丝活气。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哑声问:“燕嫔如何?”
“娘娘……悲痛过度,厥过去数次,太医施了针,如今昏沉着。”王贲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谨慎,“太后娘娘……震怒,下令彻查,阖宫上下,人心惶惶。只是……下毒之人,手段极其刁钻隐蔽,太医院至今未能确切断定毒源。”
“查!”魏穆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眼神瞬间冷厉如北境寒铁,“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揪出来!”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宫道幽深,两侧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我们吞噬。靴底踏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空洞地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弦上。空气中那股腐败的甜腥气更浓了,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缠绕着浓重的药味,钻进鼻腔,直冲脑髓。是“春风度”!这气味我曾在木国王庭的密档里闻过描述——南越宫廷秘传的阴毒之物,沾肤溃烂,入血无救,其味初时微甜,久则腐腥!
慈宁宫里,浓重的药味几乎凝成实质。太后半倚在凤榻上,满头珠翠歪斜,脸色蜡黄,嘴唇泛着不祥的乌紫,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一个太医正战战兢兢地为她施针。凤榻旁的地上,碎裂的瓷盏药汁淋漓,显然是盛怒之下的结果。
“皇帝……沈月……”太后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向我们,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尖抖得厉害,“你们……可算……回来了……”她猛地一阵呛咳,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沫,“哀家的孙儿……哀家的孙儿啊!就在这重重宫阙里……被人……被人活活毒杀了!查!给哀家……千刀万剐了那……那毒妇!”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越过我们,狠狠钉在侍立角落的沈璃身上。
沈璃一身素白宫装,低眉垂眼,显得格外柔弱可怜。她盈盈下拜,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陛下,姐姐,你们终于回来了……宫里出了这等塌天祸事,母后悲伤过度,凤体违和……”她抬起脸,泪珠挂在睫毛上,欲落未落,“璃儿无能,未能护好二殿下,求陛下责罚。”
好一个“未能护好”!我袖中的手悄然攥紧,指甲陷入掌心。她的目光与我短暂相接,那里面没有一丝悲痛,只有深潭般的平静,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挑衅般的怜悯。那目光似乎在说:姐姐,你回来晚了。
“责罚?”魏穆的声音冷得像冰碴,他看都未看沈璃一眼,只盯着太后,“母后安心养病,此事,朕自有主张。”他转向侍立在旁的太医令,“二皇子遗体何在?毒物可验明?”
太医令噗通跪倒,额头触地:“回禀陛下,殿下……遗体暂奉于冰室。臣等……臣等无能!”他声音发颤,“殿下所中之毒,霸道无比,初时仅掌心溃烂,继而高热惊厥,脏腑急速衰败……其症状前所未见,古籍亦无详载,只……只在那溃烂脓液中,嗅得一丝极淡的……甜腥腐败之气。臣等翻遍典籍,唯南越宫廷秘录中,有‘春风度’一毒,描述与之……略似。然此毒早已失传……”
“略似?失传?”魏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朕的太医院,养的就是你们这群废物吗?连个毒都验不出来!”他猛地一脚踹翻旁边的鎏金炭盆,燃烧的红罗炭滚落一地,火星四溅,映得他面目狰狞。
“陛下息怒!”满殿宫人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
“验不出来?”我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抽泣和炭火的噼啪声,“太医令,烦请取二殿下溃烂处脓液,再取锦鲤池中今日所用鱼饵,以银针试之。”
满殿死寂。
太医令猛地抬头,眼中先是茫然,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鱼饵?!将军是说……”
“去取!”魏穆厉声喝道,目光如电射向沈璃。
沈璃脸上的柔弱瞬间凝固,血色唰地褪尽,连唇上那点胭脂都显得格外刺眼。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广袖微不可察地拢了拢。
很快,内侍捧着一个琉璃盏和一个青瓷小碟进来。盏中是浑浊发黄的脓液,碟里是湿漉漉、散发着腥气的鱼食颗粒。太医令颤抖着拿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屏住呼吸,先探入脓液。银针抽出,针尖赫然蒙上一层诡异的幽蓝!他又将针尖刺入鱼食,片刻后抽出——同样的幽蓝,更深,更亮,如同鬼火!
“是……是同源之毒!”太医令失声惊呼,捧着银针的手抖如筛糠,“这……这鱼饵上,也浸透了‘春风度’!天啊!竟……竟是如此歹毒!殿下喂鱼时,若手上有伤……”
“沈璃!!!”
魏穆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一步跨到沈璃面前,赤红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猛地抬手——
“陛下!” 一声嘶哑的疾呼从殿外传来。杜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闯入,他无视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一方折叠的、沾着污泥和水渍的锦帕!
“末将奉命清查锦鲤池及周边!在池边假山石缝中,寻得此物!请陛下过目!” 杜若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沉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方锦帕上。魏穆一把抓过,猛地抖开——一方质地精良的丝帕,边角绣着几尾活灵活现的金红鲤鱼!帕子中央,沾染着大片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散发出与脓液、鱼饵如出一辙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败气!而在帕子一角,用金线绣着一个细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篆体字——“璃”!
“沈璃!”魏穆猛地转身,将那方帕子狠狠摔在沈璃脸上,丝帕滑落,挂在她精致的发髻上,那刺眼的“璃”字正对着她煞白的脸,“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沈璃像被抽去了骨头,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殿柱上。她脸上精心描画的柔弱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惊惶和难以置信。她死死盯着杜若,眼神怨毒得能滴出血来:“你……杜若!你敢构陷本宫?!”
杜若抬起头,目光如寒潭深水,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末将寻得此帕时,恰遇御药房洒扫小太监。他言道,五日前深夜,曾亲眼见贵妃娘娘的心腹宫女春桃,鬼鬼祟祟在池边清洗一方沾了污泥、绣着鲤鱼的帕子!末将已拿下春桃,她供认不讳,此帕正是娘娘交予她处置的罪证!她心中恐惧,未敢彻底焚毁,只草草藏匿!”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末将还在娘娘寝殿后窗下花泥中,掘出残余的‘春风度’药渣!药渣气味与殿下所中之毒,帕上、鱼饵上之毒,完全一致!人证物证俱在,娘娘,抵赖无益!”
“不!不是本宫!是她们构陷!是沈月!是她指使杜若这个奴才害我!” 沈璃彻底崩溃,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发髻散乱,状若疯妇。她猛地扑向魏穆,尖利的指甲抓向他的龙袍,“陛下!陛下你信我!是沈月嫉妒我!是她恨我抢了你的……”
“放肆!” 两名强壮的內侍立刻上前,死死架住癫狂的沈璃。
“够了!”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凤榻上传来。太后不知何时挣扎着坐起,枯槁的手指着沈璃,浑身筛糠般抖动,眼珠暴突,充满了极致的惊骇、震怒和……被至亲背叛的痛楚。“毒妇……哀家……哀家瞎了眼!竟容你这蛇蝎……在……在身边……”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溅在明黄的锦被上,触目惊心!
“母后!” 魏穆和我同时抢步上前。
太后死死抓住魏穆的手,又猛地转向我,另一只枯瘦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浑浊的眼中,暴怒与惊骇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和一种濒死的绝望,死死盯着我,嘴唇翕动,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
“月……月儿……”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血沫,“哀家……对不住你……对不住……轻衣……”
叶轻衣!母亲的名字!
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哀家……嫉妒她……嫉妒……发狂……”太后的眼神开始涣散,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沈武……眼里……只有她……北国的雪……那么冷……可……可他……宁愿冻死……也要……守着她……”
她的手指冰冷如铁,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传递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执念和痛苦。
“哀家……不该……不该乱点……鸳鸯谱……拆散……你和……皇帝……” 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向魏穆,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歉疚,“是哀家……纵容……纵容了……这孽障……” 目光最后瞥向被内侍死死按住、仍在嘶声咒骂的沈璃,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血脉的痛楚。
“哀家……悔啊……” 最后三个字,轻如叹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她攥着我的手骤然松开,无力地垂落在染血的锦被上。那双曾经充满威仪、也充满了复杂算计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光彩,空洞地望着描金绘凤的藻井顶。
“母后——!” 魏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跪倒在榻前。
殿内死寂一片,只剩下沈璃癫狂的、断续的嘶笑声,如同夜枭哀鸣,回荡在空旷而冰冷的宫殿里,刺耳又绝望。
我看着凤榻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看着锦被上刺目的鲜血,看着魏穆颤抖的肩膀,再看向被拖下去、犹自咒骂不休的沈璃……巨大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心脏。恨吗?怨吗?似乎都抵不过此刻这铺天盖地的荒谬与苍凉。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操纵着我与魏穆命运、更纵容沈璃一步步走向深渊的女人,最终带着满腹的嫉妒、悔恨和对一个永远得不到的男人至死方休的执念,走向了终结。
我缓缓俯身,用干净的帕子,轻轻擦去太后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她的皮肤冰冷,再不复往日的威压。指尖触碰到那失去生机的面颊时,心底最后一丝怨怼,奇异地消散了。
“睡吧。”我对着那失去灵魂的躯壳,低低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都过去了。” 像是在安慰她,更像是在告别一个混乱而充满伤害的时代。
殿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雪花无声地落在琉璃瓦上,落在汉白玉阶前,也落在御花园那几株光秃秃的红豆树枝桠上,积了薄薄一层。洁白,冰冷,覆盖了所有污浊与血腥,将这刚刚吞噬了一条幼小生命和一位帝国太后的宫阙,暂时妆点出一片虚假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