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木诺易那句“你的猜忌配不上她的赤诚!”如同淬了毒的诅咒,裹挟着北境的寒风与战场的血腥,狠狠砸在死寂的营地上空,也砸碎了我心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支撑。

腹中那团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魏穆冰冷的猜忌与背弃,杜若灰败的脸,木诺易断臂处淋漓的鲜血……所有的重量,所有的冰冷,所有的背叛,在这一刻轰然坍塌!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浓重的血色覆盖,旋转、扭曲、崩塌!

“噗——!”

滚烫的鲜血再也压抑不住,从口中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溅在破碎的嫁衣下摆,溅在冰冷的玄甲上,如同怒放后又迅速凋零的红梅。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将军!”

“沈月!”

惊呼声、脚步声混杂着木诺易嘶哑的痛吼,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传来,遥远而不真切。我最后的意识,只感觉到似乎有人猛地托住了我下坠的身体,那臂膀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是杜若?还是……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所有知觉。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与剧痛中浮沉。

身体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又像是被丢进了北境的冰窟,冷热交替,撕扯着每一寸神经。腹中那微弱的存在感,此刻却化作了最锋利的绞索,一下下,狠狠地勒紧、撕扯!痛!深入骨髓、牵扯灵魂的痛!比刀剑加身更甚!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温热的液体,濡湿了身下粗糙的垫布,带来一种生命正在悄然流逝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呃……啊……” 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将军!将军您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副将。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视线模糊,好一会儿才聚焦。头顶是临时营帐灰扑扑的毡布顶棚,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腥的“春风度”余韵。

我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毡,依旧冷得发抖。杜若那张因剧毒折磨而瘦削灰败的脸,正俯视着我。他半跪在榻边,左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掌心滚烫,传递着微弱却坚定的力量。他眼中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显然一直守在这里,未曾合眼。看到我醒来,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但眼中的忧虑却更深重。

“孩子……”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腹中翻江倒海的剧痛。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但那种生命正在悄然剥离的冰冷恐惧,却清晰得如同实质。

杜若握着我的手猛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声音沉重如铁:“老军医……用了针……吊着……将军……您……您先顾着自己……” 他话未说完,但那双赤红的、充满了愤怒与无能为力痛楚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孩子……保不住了?

一股灭顶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刚刚苏醒的意识!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眼角,没入鬓发。大婚前夜的缠绵缱绻,魏穆珍重滚烫的誓言,篝火旁“以江山为聘”的承诺……此刻都成了最尖锐的讽刺!这个在他猜忌与背弃中孕育、又在战火与剧毒中挣扎的生命……终究还是留不住了吗?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凛冽的江风卷着硝烟味灌入。木诺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色依旧苍白,右臂处空荡荡的衣袖被风吹起,用布条草草包扎的断臂处,透出暗红的血渍。他碧绿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左手死死攥着一张明黄色的绢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沈月!”他几步跨到榻前,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将那张绢帛狠狠摔在地上,“看看!看看你那位好皇帝!在你生死未卜、浴血守土的时候!他给你的‘恩典’!”

明黄的绢帛滚落在地,上面朱红的御印刺眼夺目。熟悉的字迹,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冰冷与绝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沈璃,虽曾有过,然念其检举沈月勾结外邦、擅启边衅、引狼入室之功,且深悔己过,特复其贵妃位份,以安后宫。钦此。”

勾结外邦?擅启边衅?引狼入室?

检举之功?深悔己过?复其位份?!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比南越的毒箭更狠!比“春风度”的腐蚀更痛!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按兵不动”?这就是他听信的“谗言”?他竟用这样一道圣旨,轻飘飘地抹杀了沈璃毒杀皇子、祸乱宫闱的滔天罪孽!用我沈月的“叛国”罪名,为她铺就重返荣华的阶梯?!

“呃——!” 一股比之前更猛烈的腥甜直冲喉头!我猛地侧身,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在毛毡上!眼前阵阵发黑,腹中的绞痛瞬间加剧,如同有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在里面疯狂搅动!温热的液体失控般涌出,瞬间浸透了身下的垫布!

“将军!”

“沈月!”

杜若和木诺易的惊呼同时响起。

就在这时——

“报——!!” 一名斥候连滚爬爬地冲进营帐,声音带着变调的惊恐,“将军!不好了!南越……南越国师阮天禄……亲率……亲率死士营……从下游浅滩……绕过来了!直扑……直扑营地后方!”

“什么?!” 木诺易猛地转身,独臂下意识去抓腰间,却抓了个空!他的点钢枪早已在断臂时失落!杜若挣扎着想站起,却被剧毒和虚弱死死钉在原地!

营帐外,瞬间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刀兵碰撞声、濒死惨嚎声比之前更近!显然,南越国师阮天禄这只老狐狸,趁着木诺易重伤、杜若垂危、我昏迷不醒、军心不稳之际,发动了致命的突袭!

“保护好你们将军!” 木诺易厉声嘶吼,独臂拔出腰间的短匕,踉跄着就要往外冲!

“木诺易!回来!” 杜若目眦欲裂。

然而,迟了!

一道极其刁钻、快如鬼魅的淬毒弩箭,带着刺耳的尖啸,穿透营帐并不厚实的毡布!目标,并非木诺易或杜若,而是——躺在榻上、因剧痛和悲愤而蜷缩抽搐的我!

“小心!” 杜若的嘶吼带着绝望!

我看到了!那支箭!幽蓝的箭镞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它太快了!快到我根本无法闪避!身体被腹中翻江倒海的剧痛和巨大的悲愤死死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寒芒,带着阮天禄刻骨的恨意和南越的阴毒,射向我——射向我那正在被剧毒和绝望吞噬的小腹!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从小腹炸开!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刺入!又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生生撕裂!比之前的绞痛猛烈十倍!百倍!一股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呃啊——!!!” 我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丢上岸的鱼,剧烈地抽搐!眼前彻底被血色覆盖!意识在剧痛中迅速模糊!

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营帐门帘被狂暴地掀开!一个身着华丽王袍、面容阴鸷枯瘦的老者,手持一柄精巧的连发毒弩,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残忍而得意的狞笑!正是南越国师阮天禄!他身边,是如狼似虎的南越死士!

“沈月!沈武的孽种!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下去陪你那多管闲事的爹娘吧!” 阮天禄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清晰地钻进我濒临崩溃的耳膜。

然而,他的狞笑只持续了一瞬!

一道如同地狱归来的黑影,带着滔天的杀意和雷霆万钧的力量,轰然撞碎了挡在阮天禄身前的死士!是杜若!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竟挣脱了亲兵的搀扶!他双目赤红如血,脸上青筋暴起,如同彻底疯狂的凶兽!手中父亲留下的那柄佩剑,带着积压了数年的血仇、对沈武的敬仰、对我的守护、以及此刻被彻底点燃的焚天之怒,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森寒刺骨的匹练!

“老狗——!拿命来—!!!”

杜若的咆哮如同九天惊雷!

剑光一闪!

快!快到了极致!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噗——!

一颗戴着王冠、犹自带着惊愕与难以置信表情的头颅,高高飞起!脖颈断口处喷溅出的滚烫鲜血,如同喷泉般洒满了整个营帐!南越国师阮天禄那阴鸷的头颅在空中翻滚,最终“咚”的一声,重重砸在营帐中央,死不瞑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营帐内一片死寂。冲进来的南越死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魔神般的斩杀震慑,呆若木鸡。木诺易握着短匕,僵在原地。杜若保持着挥剑斩首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颗头颅,如同盯着不共戴天的死仇。

“啊……呃……” 腹中那毁灭性的剧痛和生命的流逝感,将我从短暂的空白中狠狠拉回。温热的血,源源不断地从身下涌出,浸透了厚厚的毛毡,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小腹的伤口(被毒弩擦过,撕裂了本就脆弱的胎元)和那无法挽回的剥离感,带来灭顶的绝望。

“孩子……我的孩子……” 我蜷缩在冰冷的榻上,如同受伤的母兽,发出破碎的、微不可闻的呜咽。破碎的嫁衣下摆,早已被自己的鲜血和阮天禄喷溅的污血浸透,红得刺目,红得绝望。

视线在剧痛和失血中变得模糊、摇晃。营帐的布帘被风吹开一角,外面惨烈的厮杀声似乎也变得遥远。目光所及,是营帐外不远处,一株在战火中侥幸存活的、孤零零的红豆树。

三月的江南,红豆树刚刚抽出嫩绿的新叶,枝头却已零星缀着几颗早熟的、殷红如血的豆子。

血……红豆……

意识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醉仙楼。魏穆将一把镶嵌着红豆珠的匕首塞进我手中,少年清亮的笑声犹在耳边:“拿着,防身……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相思……好一个相思!

腹中的绞痛再次猛烈袭来,如同无数把钝刀在切割!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痉挛着,从行军榻上翻滚下来!

“将军!”

“沈月!”

惊呼声中,我蜷缩着身体,如同离水的虾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向那株在风中摇曳的红豆树。冰冷的泥土,粗糙的砂石,磨蹭着被血浸透的破碎嫁衣和玄甲。身后,拖出一道蜿蜒刺目的血痕。

终于,触到了那粗糙的树根。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抱住冰冷的树干,将身体蜷缩在树根盘虬的凹陷处。红豆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几颗殷红的豆子被震落,砸在我的脸上、身上,如同冰冷的血滴。

腹部的伤口在爬行中撕裂得更甚,温热的血汩汩涌出,与身下泥土中阮天禄头颅溅落的污血混在一起,迅速渗透了身下的泥土,也浸透了那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碎嫁衣下摆。浓重的血腥味与红豆树特有的、微苦的草木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象征着死亡与新生的、残酷而凄美的气息。

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意识在冰冷和灼热中沉浮。我蜷缩在这株孤零零的红豆树下,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瑟瑟发抖。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的树根缝隙,沾满了泥土和自己的血。眼前是满地狼藉的营帐,是阮天禄死不瞑目的头颅,是杜若如同浴血战神般的背影,是木诺易断臂处刺目的白布,是地上那道由我拖出的、长长的血痕……

而耳畔,却反复回荡着那道明黄圣旨上冰冷的字句,和阮娅扑向剑锋时,那句飘散在风中的、对故乡风雪的眷恋:

“替我看看……故乡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