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树的根须冰冷而粗糙,深嵌进泥土的缝隙,如同绝望者最后的锚点。我蜷缩在树根盘虬的凹陷处,破碎的嫁衣下摆早已被鲜血浸透,沉甸甸地粘在冰冷的泥土上。腹部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每一次涌来都带走一分温度,一分力气。身下温热的濡湿感还在蔓延,那是生命无可挽回流逝的印记,混杂着阮天禄头颅喷溅的污血,在泥土里洇开一片暗红发黑的沼泽。红豆树微苦的草木气息,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死死压住,窒息般包裹着我。
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浮沉。营帐方向,厮杀声、怒吼声、兵器碰撞的锐响,隔着红豆树稀疏的枝叶传来,忽远忽近,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杜若斩杀阮天禄时那如同魔神降世般的咆哮,木诺易独臂挥舞短匕的厉喝,亲兵们绝望的嘶吼……这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只有那道明黄的圣旨,那冰冷的字句,在脑海中反复回响,如同跗骨之蛆:
“勾结外邦……引狼入室……复沈璃贵妃位份……”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凌迟着早已破碎的心脏。魏穆……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在金銮殿上听着朝臣的恭贺?还是在沈璃的温柔乡里,享受着她的“深悔己过”?
“呃……” 腹中又是一阵猛烈的绞痛,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蜷缩,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眼前阵阵发黑,红豆树粗糙的树皮在模糊的视线中扭曲变形。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森然杀气的窸窣声,如同毒蛇游过草丛,猛地刺破了周遭的喧嚣!
不是从营帐方向!而是来自红豆林深处!这片在战火中幸存的小小林子在夜色掩护下,成了绝佳的潜伏地!
我瞬间警醒!强忍着剧痛和眩晕,猛地抬头!
晚了!
十几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如同撕裂夜幕的毒牙,从红豆林幽暗的树影间爆射而出!他们动作迅捷无声,身形矫健得异于常人,全身包裹在漆黑的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手中,赫然是南越死士标配的——淬着幽蓝毒光的连发手弩!
目标,无比明确——蜷缩在树根下、毫无反抗之力的我!
“敌袭——!保护将军——!!”
外围警戒的亲兵发出了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但声音瞬间被弩箭破空的尖啸淹没!
嗖!嗖!嗖!嗖——!
毒弩箭如同死亡的蜂群,铺天盖地,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撕裂了林间凝滞的空气!幽蓝的箭镞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精准地封锁了我所有可能的闪避空间!数量之多,角度之刁钻,根本避无可避!
死神的镰刀,已然挥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的瞬间!
一道高大如山岳、带着浓烈血腥气的身影,如同燃烧生命最后的流星,以超越极限的速度,从营帐方向的混乱中猛扑而至!是杜若!
他浑身浴血,玄甲残破,脸上、身上布满新旧交叠的伤口,尤其是斩杀阮天禄时被死士围攻留下的几道深可见骨的创口,仍在汩汩流血。剧毒“春风度”的侵蚀让他的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乌紫。但他那双赤红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决绝光芒!
“小姐——!趴下——!!!”
杜若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带着撕裂声带的沙哑和焚尽一切的守护意志!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看那如雨般倾泻而来的毒弩!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猛地张开双臂,如同最坚固的壁垒,又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用他那伤痕累累、剧毒侵蚀的宽阔后背,狠狠地、决绝地、完完全全地——
挡在了我的身前!
噗!噗!噗!噗噗噗——!!!
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如同暴雨击打朽木,瞬间炸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我蜷缩在树根下,仰着头,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视线里,是杜若近在咫尺的背影。
那曾经如同山岳般挺拔、能为我挡下所有风雨的后背,此刻成了承受死亡风暴的标靶!
一支!两支!三支……数不清的淬毒弩箭,狠狠地、无情地、密密麻麻地钉入了他的后背!箭杆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剧烈颤抖!幽蓝的毒光在昏暗的林间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第一支箭,穿透肩胛,箭头带着碎骨和血肉透出前胸!
第二支箭,深深扎入后心要害,箭尾兀自嗡鸣!
第三支、第四支……贯穿腰腹!撕裂臂膀!钉入大腿!
更多的箭矢,如同嗜血的蝗虫,狠狠钉满了他的整个后背!箭杆林立,密密麻麻!幽蓝的毒光连成一片!他瞬间成了一个插满了毒箭的……人形箭垛!
杜若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前一倾!但他那双如同铁铸般的腿,却死死钉在原地!没有后退一步!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将那具被无数毒箭贯穿、剧毒侵蚀、早已濒临崩溃的躯体,化作了一座最悲壮、最绝望的盾牌!死死地、严严实实地,护住了蜷缩在树根下的我!
温热的、带着浓重腥甜气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无数个被贯穿的伤口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残破的玄甲,浸透了他脚下的泥土!也溅了我满头满脸!浓烈的血腥味和“春风度”那特有的腐甜腥气,混合着红豆树微苦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象征着死亡与新生的、残酷到极致的气味!
“呃啊——!!!” 杜若的口中喷出大股大股乌黑的血块,其中混杂着破碎的内脏!他的身体因剧痛和毒素的猛烈侵蚀而剧烈地抽搐着,如同风中残烛!但他死死咬住的牙关,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那双赤红的、几乎要瞪裂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前方扑来的南越死士,燃烧着最后的不屈与滔天的杀意!
“杜……杜若——!!!” 我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灵魂深处的悲鸣!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我想扑上去,想抱住他,想拔掉那些该死的毒箭!但身体被腹部的剧痛死死钉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像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用他的血肉之躯,为我承受着这千箭穿身的酷刑!
杜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扭过头!他的脖子发出可怕的骨裂声!那张沾满血污、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转向蜷缩在树根下的我。赤红的眼眸中,滔天的怒火、刻骨的杀意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绝望的温柔和不舍。鲜血不断从他嘴角涌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声。
“杀……杀光……” 他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目光死死锁住那些再次举起手弩的南越死士,那是对敌人最后的、不屈的诅咒!
随即,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光华,将目光重新投向我。那眼神,温柔得如同春日融化的雪水,却又带着无尽的不舍和……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遗憾。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清晰地、带着血沫地钻进我濒临崩溃的耳中:
“小……小姐……别怕……”
“木国……三年……信……信……”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更多的血沫。
“全……全在……”
“箱……箱子……里……”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骤然熄灭。那具插满毒箭、如同刺猬般的高大身躯,所有的力量瞬间被抽空,失去了支撑,如同崩塌的山岳,轰然向前倾倒!
“不——!!!”
我撕心裂肺的哭嚎响彻林间!
杜若沉重的身体,没有砸在地上,而是带着千钧之力,沉重地、却无比小心地,压在了蜷缩着的我的身上!他最后倒下的方向,是护住我的姿势!他那颗染血的、失去了生机的头颅,无力地垂落在我的颈窝,温热的血液瞬间濡湿了我的脖颈和脸颊!
背后,是密密麻麻、冰冷刺骨、兀自颤抖的箭杆!
我被他沉重的身体压着,动弹不得。巨大的悲痛和失血带来的冰冷瞬间席卷全身!我颤抖着,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如同灌了铅的手臂,摸索着,探向他那千疮百孔的后背。
指尖,触碰到的不是温热的血肉,而是冰冷、坚硬、密密麻麻如同荆棘丛林般的箭杆!一支、两支、三支……数不清!如同刺猬的尖刺,布满了整个后背!箭杆上沾满了温热的、黏稠的、带着杜若生命气息的鲜血!有些箭杆深深嵌入骨肉,只露出短短的箭尾;有些则贯穿而出,冰冷的箭头带着血肉的碎末,触目惊心!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一个巨大而残酷的讽刺!一个用血肉铸成的、插满毒箭的盾牌!
“呃……啊……”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冲垮了最后的堤坝!我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到极致的哀嚎!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杜若温热的鲜血,汹涌而出!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和剧痛而剧烈地抽搐、痉挛!
我死死地抱住杜若冰冷下去的身体,手指深深抠进他那被箭杆和血污覆盖的玄甲缝隙。脸颊贴着他冰冷的、染血的额头,感受着他生命最后一丝余温的迅速消散。
木国三年……信……全在……箱子……里……
他最后破碎的遗言,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意识在巨大的悲痛、失血的冰冷和腹部的剧痛中,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耳畔,是南越死士被木诺易和残余亲兵拼死阻击的喊杀声,是箭矢破空的尖啸,是利刃入肉的闷响……还有,红豆树叶在夜风中沙沙的悲鸣。
赤水谷的月亮……好冷啊……
最后的念头闪过,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