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无边的黑暗里沉浮,每一次试图挣扎着浮出水面,都被刺骨的冰寒和撕裂的痛楚狠狠拽回深渊。仿佛有冰冷的刀锋在腹腔内反复搅动,每一次搅动都带走一分残存的暖意,留下一片荒芜的冰冷。耳畔是遥远而模糊的厮杀声、哭喊声、刀剑碰撞的锐响,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唯一清晰的,是那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触感——粘稠的血液浸透了嫁衣,冰冷粗糙的树根硌着骨头,还有……那沉重如山的躯体压在身上,背后密密麻麻的、冰冷坚硬的箭杆,如同死亡的荆棘,烙印在灵魂深处。
杜若……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在意识边缘闪现,都带来一阵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他倒下的身影,他最后那句破碎的“信……全在……箱子里……”,他后背那数不清的、幽蓝闪烁的毒箭……画面反复切割着我混沌的意识,比腹部的绞痛更加残忍。
“将军!将军您醒醒!”
一个嘶哑而焦灼的声音,如同从水底传来,带着嗡嗡的回响,强行刺破了厚重的黑暗。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视线模糊不清,被一层粘腻的血色和泪水的薄雾笼罩。营帐顶棚粗糙的帆布纹理在眼前摇晃、重叠。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甜——那是“春风度”残留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沉闷的、属于死亡和悲伤的味道,塞满了整个空间。
“将军!您醒了!” 声音骤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哽咽。
视线艰难地聚焦。一张布满血污、胡茬凌乱、眼窝深陷的脸庞出现在视野上方,是亲兵队长张猛。他的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嘴唇干裂,脸上凝固着血痂和尘土。他身后,站着同样形容枯槁、甲胄残破的军医老孙头,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绝望的悲悯。
腹部的剧痛并未因清醒而减弱半分,反而更加清晰地、凶猛地撕扯着神经。我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却发现自己虚弱得连动一根手指都异常艰难。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火辣辣的痛楚。
“杜……” 刚吐出一个字,声音便破碎得不成样子。
张猛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那仅剩的一只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水光,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老孙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沉重得像是在拉动破旧的风箱。他浑浊的眼睛避开我的目光,落在盖在我身上的薄被上,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杜将军……杜将军他……万箭穿身,又身中剧毒……回天乏术……将军节哀……”
“节哀”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同两座大山轰然砸在我的心口,砸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回天乏术。
万箭穿身。
那密密麻麻、冰冷刺骨的箭杆触感,瞬间无比清晰地复活,顺着脊椎一路爬升,冻僵了四肢百骸。眼前再次浮现他轰然倒下的身影,感受到他头颅垂落在我颈窝时那沉重而冰冷的触感,还有那瞬间弥漫开的、浓烈的血腥和生命急速消逝的气息。
“呃……”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腹部刀绞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将军!” 张猛和老孙头同时惊呼。
老孙头慌忙上前,用一块沾湿的布巾擦拭我嘴角咳出的污血,那布巾上瞬间染开一片暗红。“将军不可再动心神!您……您小产了……失血过多,本就……本就……” 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地闭了闭眼,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小产……孩子……魏穆……
这几个词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早已破碎的心房,带来一阵麻木的、空洞的剧痛。那个在绝望的血战中被诊出、在冰冷的圣旨中彻底失去的孩子……他甚至来不及在这世间留下任何痕迹。魏穆……他此刻,是否正拥着复位的沈璃,享受着属于他们的“安宁”?
恨意如同黑色的岩浆,在冰冷的绝望深渊里翻涌、沸腾,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沉、更彻底的疲惫和虚无。
“杜……杜若……” 我喘息着,用尽力气挤出破碎的声音,目光死死盯着张猛,“他……最后说……信……箱子……”
张猛猛地抬头,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悲痛和了然的复杂光芒。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是!杜将军他……他在营帐里……有一个铁箱子!上了锁!卑职……卑职这就去!这就去抬来!”
他说完,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营帐。
帐内只剩下我和老孙头沉重的呼吸声。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包裹着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被灼烧的痛楚。腹部的空荡和剧痛在提醒着我失去的一切,而杜若那如同刺猬般的背影,则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挥之不去。时间在绝望的等待中,粘稠地流淌着,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帐帘被猛地掀开。
张猛和另外两个同样伤痕累累、满面悲怆的亲兵,正极其吃力地抬着一个沉重的物件进来。他们的脚步沉重,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虬结绷紧,每一步都踏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是一个箱子。
一个沉重、巨大、异常坚固的铁箱。
箱子呈现出一种经历了无数风霜雨雪的暗沉玄黑色,表面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和难以计数的撞击凹痕,如同主人身上那些无法磨灭的旧伤。棱角处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粗糙的金属质地。箱口扣着一把同样硕大、布满铜绿的古旧铁锁,锁孔黑沉沉的,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沉重与沧桑。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凝聚了千钧的重量,散发着一种无声的、属于杜若的、沉默而厚重的气息,瞬间攫住了帐内所有人的目光,连空气都变得滞重起来。
张猛他们小心翼翼地、带着近乎虔诚的肃穆,将铁箱沉重地放在了我床榻旁的地上。沉闷的撞击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将军……就是它。” 张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指着那把巨大的铁锁,“钥匙……我们没找到……杜将军他……” 他再次哽住,后面的话不言而喻——钥匙或许随着杜若,永远埋在了那片浸透鲜血的红豆林下。
我的目光紧紧锁在那个铁箱上。杜若最后破碎的遗言,“信……全在……箱子里……”,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是什么信?木国三年……那些从未抵达我手中的家书?还是……别的?
“砸开。” 我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张猛没有丝毫犹豫,他环顾四周,猛地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刀。那是一把跟随他多年的厚背砍刀,刀身宽厚,刃口在昏暗的帐内闪着寒光。他双手紧握刀柄,走到铁箱前,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将军小心!” 老孙头下意识地想护住我。
张猛高高举起砍刀,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悲愤,狠狠朝着那把古旧的铁锁劈了下去!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在狭小的营帐内轰然炸响!刺目的火星如同炸开的烟花,猛地迸射开来,瞬间点亮了昏暗的空间,又迅速湮灭!
那巨大的铁锁在如此沉重的一击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锁梁扭曲变形!
张猛毫不迟疑,再次怒吼一声,双臂肌肉贲张,砍刀裹挟着风声,更狠、更猛地劈落!
“铛!!!”
又是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这一次,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那把硕大坚固的铁锁,终于彻底崩裂开来!断裂的锁扣和扭曲的锁身无力地垂落,砸在冰冷的铁箱上,发出几声脆响。
铁锁开了。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沉重的箱盖上。
张猛喘着粗气,额角青筋跳动,他扔开砍刀,走上前,伸出微微颤抖的、布满老茧和血污的双手,搭在了冰冷的箱盖边缘。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
“嘎吱……”
沉重的箱盖被缓缓掀开,发出艰涩刺耳的摩擦声,仿佛在开启一个尘封了太久太久的秘密。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旧墨香、干燥纸页气息、淡淡铁锈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杜若身上那种特有的、如同松木与皮革般沉稳味道的气息,猛地从箱内弥漫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营帐。
箱内,没有金银,没有珍宝。
只有信。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数不清的信。
它们被整齐地、一摞一摞地码放着,几乎填满了整个巨大的铁箱。信封大多是素朴的、甚至有些粗糙的纸张,边角因为反复摩挲而起了毛边,微微泛着岁月沉淀的黄晕。每一摞都用细细的麻绳仔细捆扎好,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
最上面一层,有几封信散落着,似乎是不久前才放进去,还未来得及整理捆扎。
张猛颤抖着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的指尖冰凉,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接过了那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褐色油纸,上面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行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那是杜若的字,如同他本人一样,一笔一划都带着沉稳的力量和刀锋般的锐利。
那行字,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防御:
“小姐安否。”
四个字。
只有这四个字。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如同一声跨越了千山万水、穿越了漫长岁月、无声而执着的叩问。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指尖的颤抖瞬间蔓延至全身,连带着腹部的剧痛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而至的某种预感暂时麻痹了。我几乎是粗暴地、用尽此刻能调动的所有力气,撕开了那封口。
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信纸。展开。
依旧是那熟悉的、杜若的笔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沉默的、压抑的力量。
“小姐安否。
木国冬寒,朔风如刀。闻北境已下三场大雪,积雪深可及膝。小姐膝上旧伤,可还作痛?若卑职在侧,必燃艾草为小姐熨烫驱寒。边关苦寒,小姐切记添衣,万勿逞强。”
信纸在这里被一滴早已干涸、晕染开墨迹的深褐色液体打断。我的指尖抚过那处深褐,冰冷刺骨。那是血?还是泪?我无法分辨,只觉得那一点深褐,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烫得指尖生疼。
我颤抖着翻过一页。
“……当知卑职日夜祈愿小姐安康。今晨操练,见营外野梅初绽,凌霜傲雪,凛然不可犯,恰似小姐风骨。遥想小姐于木国,亦必如寒梅,纵处霜雪之地,亦不改其清姿……”
“小姐安否。
今日押运粮草至雁回关。关隘险峻,风沙扑面。途经赤水谷外围,驻足良久。谷中风声呜咽,犹闻当年金戈铁马。将军……沈武将军当年于此设伏,何等英姿!若将军尚在,小姐何须远嫁异邦,受此磋磨!每每思及,卑职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之!恨不能……”
“恨不能”三个字后面,墨迹突然变得极其凌乱、深重,力透纸背,甚至划破了纸张,仿佛书写之人内心激荡,几乎无法自持。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带着一种绝望的狠厉,重重地刻在纸上:“……血洗木国王庭,迎小姐归家!” 字迹狰狞,透着一股浓烈到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和无力。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赤水谷……父亲……杜若……他竟然一直在想着为我父亲报仇!想着把我从木国那个囚笼里抢回来!那些年,每一次粮草押运,每一次靠近赤水谷,对他而言,都是怎样的一种凌迟?
我几乎是慌乱地丢开这封沉重的信,目光死死盯住张猛手中那散落的一摞。最上面的一封,信封同样只有四个字:“小姐安否。” 但日期……赫然是送我去木国和亲前一天!那个被远离家乡坠入无底深渊的前夜!
我一把夺过那封信,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撕开封口,抽出信纸。
依旧是那刚劲的笔迹,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深沉的悲凉和绝望的压抑。
“小姐安否。
明日……便是小姐大婚之期。皇宫……深似海。小姐此去,如明珠入暗匣,孤鹤困金笼。魏穆……陛下他……” 字迹在这里停顿了很久,留下一个深重的墨点,仿佛书写之人内心挣扎痛苦到了极点,无法继续。
过了片刻,才又艰难地续写下去,字迹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
“陛下心思深沉,沈璃……其心叵测。小姐务必……万事谨慎。勿信人言,勿露锋芒,保全自身为要。卑职……卑职无能,不能随侍小姐左右,护小姐周全。此恨……绵绵无绝期!”
“恨”字写得尤其用力,几乎要刺破纸张。最后那句“此恨绵绵无绝期”,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奈和锥心刺骨的痛苦。他恨自己的“无能”,恨不能在我身边,恨这无法改变的命运!这封信,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写在他被封为护国大将军被派去镇守南疆、无法再名正言顺守护我的那个绝望又孤独的夜晚。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滚烫地砸落在冰冷的信纸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原来……原来他早就看透了!看透了魏穆的猜忌,看透了沈璃的狠毒!他在我最孤立无援、踏入那吃人漩涡的前夜,写下了这样一封浸透了血泪的警示!可是这封信,如同这铁箱里所有的信一样,从未送到我的手中!
“将军……” 张猛的声音哽咽着,他又拿起一封信,递给我。这封信的信封有些特别,上面沾染着几点已经发黑、干涸的血迹,纸面也显得格外陈旧。
我颤抖着接过。日期……是我在木国被俘的第一年深冬。
“小姐安否。
闻木国酷寒,雪深数尺。小姐……可还熬得住?可曾受冻?可曾……受辱?” “受辱”两个字写得极轻,带着一种不敢触碰的恐惧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墨迹都显得浅淡了些,仿佛写这两个字本身,就让他承受了莫大的痛苦。
“卑职无能!万死难辞其咎!当日若卑职警觉,不被沈璃那贱人算计囚禁,必能护小姐周全,纵身死亦不让小姐独自前往!每每思及小姐身陷囹圄,卑职……卑职……”
字迹再次变得凌乱不堪,力透纸背的笔锋在纸上划出深深的凹痕,大滴大滴深褐色的墨点晕染开来,模糊了后面的字句。那不是墨水,是血!是他咬碎了牙关,恨极呕出的心头血!这封信纸的下半部分,几乎被这种深褐色的、绝望的“墨迹”浸透了一大片!字迹在血污中断断续续,勉强可辨:
“……痛彻骨髓,日夜难安!恨不能生啖沈璃之肉!恨不能……恨不能踏平木国!小姐……小姐……您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等卑职!卑职发誓!纵粉身碎骨,穷尽碧落黄泉,必救小姐脱困!小姐!信我!”
“信我!”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呐喊,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信念,重重地烙印在血染的信纸上。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眼前一片血红,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绝望的雪夜,木国阴冷的牢房,鞭子和冰水带来的痛楚……原来在我承受那些屈辱和痛苦的时候,有一个人,在万里之外,承受着比我更深重百倍的内疚和煎熬!他以为我被凌辱了!他恨沈璃入骨!他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他呕着血发誓要救我!这封信上的每一滴深褐,都是他心头剜出的血!
“箱子……” 我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都……搬上来……我要看……我要看……”
张猛和亲兵们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将铁箱里一摞摞捆扎好的书信,搬到我的床榻上。很快,我的身边,几乎被这些沉默的、泛黄的、承载着厚重岁月的信件堆满了。它们像一座座无言的山丘,将我包围。每一摞,都按照年份捆扎得整整齐齐。木国三年,数量最为庞大,几乎占据了半个铁箱。每一封的开头,都是那不变的、如同执念般的四个字:“小姐安否。”
我颤抖着,随手拿起一封又一封。
“小姐安否。闻木国饮食粗粝,恐小姐难以下咽。托商队捎去些许家乡蜜饯,望小姐……能尝到一丝甜味。” 那是我在木国第二年春天收到的唯一一包蜜饯,当时以为是某个侥幸逃脱的亲兵辗转送来,却原来是他!他记挂着我吃不惯异国的食物!
“小姐安否。今日于边关集市,见一老妪售卖匕首,形制古朴,柄嵌红豆,颇似小姐幼时把玩之物。购下,置于枕边。若小姐归来……” 信到此戛然而止,似乎不知该如何继续。那柄红豆匕首!原来并非巧合!是他刻意寻的相似之物!他夜夜看着它,想着我何时能归!但他从来也不知道我日日拿着的红豆珠匕首,竟是魏穆送我的定情信物。一种悲怆之情在我心口蔓延开。
“小姐安否。昨夜又梦回将军府旧日庭院,小姐尚幼,于梨花树下追逐彩蝶,笑声清脆……醒来,枕畔皆湿。小姐……在木国,可还有开心的事?” 字迹带着梦醒后的怅惘和深切的担忧。他怀念着将军府里那个无忧无虑的我,担忧着在敌国受苦的我是否还能展露笑颜……
信纸如同雪片在我手中翻飞,泪水早已决堤,模糊了视线,却无法模糊那字里行间流淌出的、沉默而浩瀚的深情。他的爱,藏在每一次“小姐安否”的无声叩问里,藏在每一件微不足道却用心良苦的小事里,藏在每一次因我而起的愤怒和痛苦里,藏在每一次梦回和遥望里。沉重如山,浩瀚如海,却又隐忍得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浆,从未宣之于口,只在这无人知晓的铁箱中,默默燃烧了无数个日夜。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信的末尾。几乎每一封,在最后的空白处,都用极细的笔触,画着一个简笔的图案:一柄线条简洁却锋利的匕首,刀柄处,点着一颗小小的、圆润的……红豆!
红豆!红豆!
那象征着我和魏穆可笑的感情,最后却又成为我自戕凶器的红豆匕首!原来,在每一个思念的夜晚,在每一个落笔的瞬间,他都将这份刻骨的忠诚与……那份超越忠诚的、无法言说的情愫,凝练成了这柄小小的、带着红豆的匕首简画!
“噗——” 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我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如同盛开的红梅,瞬间溅满了面前摊开的信纸!
“将军!!!” 张猛和老孙头同时发出惊恐的呼喊!
老孙头扑上来,手忙脚乱地用布巾擦拭我唇边的血渍,声音带着哭腔:“将军!不能再看了!您不能再看了啊!您的心脉……”
我用力推开他,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如同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痛的血腥气。但我不管不顾,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盯住铁箱的最底部——在那层层叠叠的信山之下,似乎还有一件东西。
“箱……底……” 我喘息着,指着铁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张猛立刻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悲痛,俯下身,伸手探入那堆积如山的信件最深处摸索着。很快,他的手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他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信件拨开,然后,用双手,极其郑重地,捧出了那件东西。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物件,被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粗布包裹着。
张猛颤抖着,一层层揭开那陈旧的粗布。
当那物件完全显露出来时,帐内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那是一块磨刀石。
一块最普通、最不起眼的青黑色磨刀石。边缘早已被岁月和无数次的使用磨得圆润光滑,表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磨砺痕迹,像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它静静地躺在张猛粗糙的手掌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时光的重量。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被这块冰冷的石头轰然撞开!
遥远的、几乎褪色的画面瞬间鲜活——
阳光灿烂的将军府后院,蝉鸣聒噪。年幼的我,顶多七八岁的年纪,梳着两个小揪揪,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兵器架旁,看着父亲指导几个亲兵练刀。其中就有少年杜若,他比其他人更瘦小些,但眼神格外专注,每一次挥刀都用尽全力,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短衫。
“喂!小哑巴!” 我那时总爱这么叫他,因为他总是沉默寡言。我拿起旁边兵器匠人落下的一块磨刀石,掂了掂,觉得无趣,随手就朝他扔了过去,“接着!看你刀都钝了!”
那块磨刀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少年杜若闻声回头,看到飞来的石头,下意识地伸手,稳稳接住。他低头看着手中那粗糙的青黑色石头,又抬头看向我,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的光。
那时的我,早已被一只飞过的蝴蝶吸引了注意力,咯咯笑着跑开了,根本没在意他是否接住,更没在意那块随手丢出的石头。
那块石头……就是眼前这块!
他竟然……留了二十年!
他竟然……珍藏了二十年!
从少年到将军,从将军府到边关血火,从默默无闻到统领一方……这块我随手丢弃、从未放在心上的粗糙石头,竟然被他如同稀世珍宝般,层层包裹,深藏于这象征着他所有心事的铁箱最底层!
它陪着他走过尸山血海,陪着他熬过木国三年那无数个忧心如焚的夜晚,陪着他沉默地写下数百封“小姐安否”……它承载的,早已不是一块石头的重量,而是他跨越了整整二十年光阴、沉默如磐石、厚重如大地、未曾有一刻动摇的——全部的爱恋与守护!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如同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哀嚎,猛地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巨大的悲恸如同灭世的海啸,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我再也无法承受这迟来的、沉重到足以将人压垮的真相!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更多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口中涌出,染红了胸前衣襟,也染红了身下那些承载着杜若一生心事的信纸。
“杜若……杜若……” 我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磨刀石,尖锐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远比不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的空洞剧痛。泪水混合着鲜血,疯狂地奔涌,视线彻底被血泪模糊。
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未察觉?为什么直到他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我面前,直到这冰冷的铁箱打开,我才明白他那沉默目光下深藏了二十年的惊涛骇浪?
“将军!将军您撑住啊!” 张猛和老孙头惊慌失措的呼喊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我的目光,在血泪迷蒙中,最后落在那堆散落的信件最上方——那封沾染着新鲜血渍、显然是最新写就的信。
信封上依旧是那四个字:“小姐安否。” 但日期,赫然是……是我大婚的日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毁灭预感的冲动驱使着我。我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抓住了那封信。信封上沾染的暗红色血渍尚未完全干透,触手带着一点粘腻的凉意——那是杜若的血!是他在战场上,在为我斩杀阮天禄、被死士围攻时,沾染上的他自己的血!
撕开封口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展开。
依旧是那刚劲有力的字迹,但这一次,笔锋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奇异的柔和。
“小姐安否。
今日……小姐大婚。想必一定是凤冠霞帔,天下红妆。卑职……可惜卑职在南疆边境征战不能远远望见了。小姐……一定极美吧。”
“极美”两个字,写得格外缓慢,墨迹也显得格外饱满,仿佛写这两个字时,他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到极致的情愫。
信纸在这里戛然而止。
没有写完。
在“极美”之后,本该还有字句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个突兀的墨点。墨点旁边,溅上了几滴新鲜的、暗红色的血渍!那血渍的形状,像几朵绝望绽放的小花。
而在这未完成的句子下方,信纸的最后空白处,依旧是他习惯画下的那柄红豆匕首的简笔画。只是这一次,那柄匕首的线条,似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的弧度。
他没有看到。没有看到了我穿着嫁衣的样子。我穿着嫁衣即将被授予凤印时,远方他的肩胛正被敌人的毒箭穿过,他那时在想什么呢。
他该多么痛苦。
那未尽的墨点,那溅落的鲜血,那带着温柔弧线的匕首简画……这一切,都定格在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在他为我冲入重围、斩杀敌酋、身中剧毒、最终又为我挡下千箭焚身之前,他心中最后闪过的念头,竟是……我穿着嫁衣的样子一定很美?
“嗬……嗬……”
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如同万箭攒心,瞬间将残存的意识彻底击碎。眼前的一切——沾血的信纸、冰冷的磨刀石、堆积如山的“小姐安否”——都旋转着、扭曲着,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秒,我仿佛又看到了那片冰冷的红豆林。杜若那插满毒箭、如同刺猬般的高大身躯,沉重地、带着最后一丝小心翼翼的温度,压在我的身上。他那颗染血的头颅,无力地垂落在我的颈窝。
还有他最后那句破碎的、带着无尽遗憾的遗言:
“小……小姐……若有来生……我一定勇敢……”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冰冷的黑暗,如同赤水谷那轮永远照不暖的月亮,彻底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