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晚间新闻》那短短七八秒的画面,所引发的后续效应,远远超出了祁同伟和周维清的预料。

官方媒体似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宣传样板,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各大主流报纸、网站都对“祁同伟教授毅然归国”的事迹,进行了更深度的报道。

报道中的措辞,极具分量和艺术性。

“……据悉,祁同伟教授在耶鲁大学交换生期间,凭借其在经济学领域的深厚造诣和卓越的沟通能力,为龙国与鹰酱在多个领域的战略对话与经济合作,起到了相当重要的桥梁和推进作用。

其本人更是在国际金融界享有盛名,被誉为‘能与华尔街对话的东方大脑’。

我们很乐于看到,并热烈欢迎这样心怀祖国、才华横溢的顶尖人才归来……”

只此一下,祁同伟想要低调安顿、慢慢规划的原则,便被彻底击得粉碎。

他不再仅仅是祁同伟,而是被赋予了多重符号意义的、国家宣传机器中的一面旗帜。

来自燕京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到了乡政府,再由乡干部气喘吁吁地跑到村里来传达。

周维清和燕大那位副校长的意思在电话里说得非常清楚:“同伟,你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个人问题了。

你代表了燕大的形象,也代表了国家对人才的态度。

必须立刻返回燕京,后续还有一系列更深度的报道和活动需要你配合。

这是政治任务,不能有任何推诿。”

于是,原本计划在家乡待上一个星期的祁同伟,不得不带着才团聚了两天的父母,在全村父老乡亲们既骄傲又依依不舍的欢送下,紧急赶往燕京。

一辈子没离开过汉东,甚至连省城都没去过几次的老两口,从踏上燕京土地的那一刻起,便受到了他们毕生都无法想象的热情招待。

没有拥挤的普通通道,而是由专人引导的VIP贵宾室;没有漫长的等待,而是燕大校办派来的专车,早已在停机坪外静静等候。

这一切,都让祁建国和张玉兰感到如在梦中,既局促不安,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自豪。

祁同伟将父母安顿在学校分配的公寓里,甚至来不及和他们多说几句话,便被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副校长直接“拉”走了。

“快,同伟,校长要见你!”

燕京大学的校长办公室,古朴而庄重,空气中弥漫着书卷与岁月的馨香。

祁同伟见到了这位在国内学术界泰山北斗级的人物。

他真诚热情地问好,言行举止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尊敬,却没有半分面对权威时的卑亢与谄媚。

满头银发的校长,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

他请祁同伟坐下,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追问他在国外做的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作为这个国家最顶尖学府的掌舵人,他很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更明白有些事情,必然涉及到严格的保密纪律。

“同伟同志,我代表燕京大学,再次对你的加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校长先是说了一番滴水不漏的客套话,算是官方的表态。

然而,在短暂的停顿后,他话锋一转,浑浊但依旧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不过话说回来,”

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祁同伟,“我有点好奇,十年前你报考研究生的时候,为什么没报考我的?

要知道,那一年,我手里也还有招录名额的。”

祁同伟闻言,略微有些惊讶,他完全没料到校长会问出这样一个私人化的问题。

他正准备开口,解释当初选择周维清老师,是因为专业方向更加对口时,老校长却摆了摆手,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算了算了,不为难你了。

周维清这家伙,倒是好运气!

人到中年,眼看就要封山了,居然还能收到你这么一个‘妖孽’当关门弟子!

这份运气,可是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羡慕不来的啊!”

一句“妖孽”,包含了这位学术泰斗对一个后辈最高的赞誉。

就这么几句看似闲聊的话,便迅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随后,校长便让他跟着副校长,去“帮燕京大学做一些贡献”。

“去吧,接受接受采访,多为我们燕京大学宣传一下!

也让全国的年轻人都看看,我们燕大的教授,是何等的风采!”

接下来的几天,祁同伟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身不由己”。

他像一个被精心包装的明星,穿梭于各大官方媒体的演播室和采访间。

摄像机的闪光灯、记者连珠炮般的提问、以及那些羡煞旁人的追捧与光环,将他紧紧包围。

在一系列冗杂的采访流程走过之后,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副校长又找到了他,交给了他一个新的,也是更艰巨的任务。

“同伟,学校研究决定,一个礼拜之后,在学校的大礼堂,为你举办一场全校性的公开课。”

副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郑重,“主题你自己定,可以是经济,也可以是法学,内容要深刻,形式要生动。

届时,不仅有校内的师生,还会有很多主流媒体到场。

好好准备一下,这是你在燕大的第一课,也是你在全国人民面前的第一课,绝对不能有失。”

在祁同伟被推到聚光灯下,声名鹊起的同时。

远在千里之外的汉东省,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省委书记办公室,刚刚接任这个职位不久的赵立春,正意气风发。

他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享受着权力之巅的风景。

然而,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看到来电显示,赵立春的身体立刻坐直,恭敬地拿起了听筒。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位他必须仰望的“老领导”那不怒自威的声音。

“立春同志啊,我看了新闻。

你们汉东,的确是人才辈出啊!”

老领导的语气听似表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一个国际上鼎鼎有名的青年经济学家,你们竟然都舍得放出去,让他跑到燕京去发光发热。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赵立春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只听老领导在电话那头继续说道:“以后再有这样的好事儿,可要想着点我这边啊。

你们汉东不要的人才,有多少,我要多少!”

“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全程,赵立春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手握着冰冷的听筒,脸色铁青。这是他主政汉东以来,受到的最严厉、也最莫名其妙的一次敲打。

“刘新建!”他对着门外怒吼一声。

秘书刘新建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马上去给我查!

查一下汉东政法大学,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谁,从我们汉东跑出去了!”

此时的赵立春,根本没能将那个新闻里光芒万丈的“祁同伟教授”,与十年前那个被他治下的权力体系,随意碾压、发配到山沟里的大学毕业生联系在一起。

然而,他没有想到,不代表别人也没有。

就在同一时间,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梁群峰的办公室里,气氛却是一片死寂。

他的桌子上,没有堆积如山的文件,只静静地摆着一张纸。

那上面,是祁同伟明面上的所有经历。

从汉东政法大学毕业,到岩台县司法所;再到考入燕京大学,公派留学,以及如今……载誉归来。

梁群峰死死地盯着纸上“祁同伟”那三个字,目光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十年前,这个名字,是他随手就能摁死的蝼蚁;

十年后,这个名字,却成了连他都需要仰望的存在,更成了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