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区的阳光是假的。
人造穹顶洒下的金辉均匀得像幅印刷画,落在复合板房顶上,连温度都精准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永远维持在最舒适的22℃,不会晒伤皮肤,也不会让人觉得冷。谢祀坐在塑料椅上,椅子被他压得“吱呀”呻吟,右半边身子沉得像灌了铅。每次稍大点动作,胸腔里的阴煞就会不安地蠕动,带着针扎般的疼,还有种空落落的饿,像是在催促他去寻找新的“养料”。
左臂的雏菊烙印在“阳光”下泛着寒气,他下意识拽了拽袖口,布料摩擦烙印的瞬间,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却没注意到右手腕的抑制环正微微发烫,那金属环贴着皮肤,冷得像块焊死的铁。刚才谢芸笑的时候,它突然震了一下,微弱的电流顺着血管窜上来,把那点刚冒头的暖意碾得粉碎,只留下麻痒的触感。
“哥!你看!”
谢芸穿着新领的蓝裙子蹦出来,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的风,都带着净化系统循环过的青草香——那香味太规整了,少了自然界青草的腥气,多了种化学品的甜腻。她捧着个小花盆,里面几株豆苗绿得发亮,嫩得像能掐出水,叶片上还挂着模拟晨露的水珠,折射着穹顶的光线。
“张奶奶给的种子!她说在安全区种点绿的,心里能舒服点!”谢芸的声音清脆,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监护环在她腕上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金属声。
谢祀伸手碰了碰叶片,指尖传来的冰凉让他一怔——这触感太像古槐的树皮了,带着种非活物的僵硬,没有植物该有的韧性。他看着谢芸期待的脸,喉结动了动,把那句“这不是真的”咽了回去:“挺好。”
“还有这个!”她又端来一盘点心,是社区活动中心发的纸杯蛋糕,合成奶油甜得发腻,粘在舌尖化不开。顶上的草莓酱红得像块塑料,边缘整齐得不像天然果实。谢祀叉起一块塞进嘴里,那股子甜下面藏着的机油味,跟抑制环里定期注入的稳定剂一个调调,顺着喉咙滑下去,留下一道冰冷的轨迹。
“好吃吗?”谢芸仰着脸笑,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可她捏着蛋糕纸的手指关节泛白,暴露了她的紧张——她在害怕他说不好吃。
“嗯。”他点头时,抑制环突然又震了一下,冰冷的电子音直接在脑子里响起:【检测到阴煞波动异常,稳定剂自动释放中…】
麻木感瞬间漫上来,像潮水淹没沙滩。他看着妹妹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手指不安地绞着裙摆:“哥,你是不是不舒服?你的脸色好差。”
“没事,”他扯出个僵硬的笑,穹顶的光线晃得右眼生疼——那只眼睛自从融合了阴煞,就对这种人造光格外敏感,“光太刺眼了。”
谢芸低头抠着蛋糕盒,小声说:“下午社区有手工课…辅导员说参加有助于心理评估。”
心理评估。谢祀盯着她腕上的银色监护环,那环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跟他的抑制环是同个厂家的产品。他太清楚这评估的猫腻了——谢芸的每分笑容、每句配合的话,都能折算成他的“稳定分”,直接影响他能获得的活动权限。
“去吧。”他的声音平得像块木板,胸腔里的阴煞因为他的压抑而躁动,撞得肋骨隐隐作痛。
“叮——”
抑制环的电子提示音刚落,外面的穹顶突然暗下来。模拟降雨系统启动了,雨丝细密得像筛子筛下来的,打在窗沿那丛不知何时长出来的野苔藓上。谢祀盯着那几簇绿在雨里迅速发黑,蜷成焦渣,雨痕划过的地方,留下一道刺眼的白碱——那是高浓度消毒剂的痕迹。
这不是下雨,是消毒。安全区在用这种方式,清除一切“非程序”的生命痕迹。
社区活动中心的灯亮得晃眼,惨白的光线照在每个人脸上,映出麻木的神情。辅导员是个穿着粉色马甲的年轻女人,声音甜得发腻,像含着块糖:“大家看,外面是可怕的诡墟,充满了会吃人的怪物;里面才是我们的家园哦!”她指着投影上的净化壁垒,那道闪烁着蓝光的能量墙看起来坚不可摧。
画面突然切到诡墟里的嘶吼,行尸的特写镜头吓得几个孩子尖叫。谢芸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指甲深深掐进肉里——那画面让她想起了葬红村祠堂里的恐怖。
谢祀坐在角落,抑制环贴着皮肤发烫。他看着屏幕上被剪辑过的“恐怖”,突然想起葬红村的阳光——那光带着土腥气,能晒得人后背发疼,穿透雾气时会留下清晰的光柱,里面浮动着尘埃和草籽,真实得让人心安,却比这假太阳珍贵一万倍。
张婶送营养糊来的时候,手环上的绿灯闪得勤快。她是社区的“关怀员”,脸上永远挂着标准的微笑,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审视。她把碗放在桌上,香气里飘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跟抑制环稳定剂的基底味如出一辙。
“小谢气色好多了!”她盯着他的脸笑,目光扫过他的抑制环,“昨天互助会怎么没来?李干事特意问起你,说你是重点关怀对象,得多参与集体活动。”
谢祀看着那碗糊糊,胃里一阵翻腾。他太清楚这“营养糊”的底细了——里面掺着微量的情绪稳定剂,所谓的“快乐因子”,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剂,跟他环里的东西没两样,只是包装得更温柔。
深夜的“星空”是穹顶投下的影像,星星亮得毫无生气,连位置都跟星图对不上。谢祀躺在床上,听着谢芸均匀的呼吸声,胸腔里的阴煞在慢慢搏动,像头蛰伏的兽,与他的心跳形成诡异的共鸣。
他转头看向桌角的花盆。白天还好好的豆苗,此刻茎秆上爬满了暗红的纹,像凝固的血,那颜色跟葬红村废墟下渗出的怨念一个样。它们正顺着盆壁往上蔓延,悄无声息地,缠向谢芸垂在床边的发梢,发梢接触到纹路的瞬间,微微卷曲起来。
抑制环在黑暗里亮着幽光,绝望值在视野边缘跳动:99.52%。
谢祀闭上眼,听着外面模拟的风声——那声音是从通风管道里传出来的,带着机械运转的嗡鸣。这安全区哪是什么家园,分明是口玻璃棺材,他们是里面的标本,连腐烂都得按程序来,被精确地控制着每一分情绪、每一次呼吸。
他摸了摸左臂的烙印,那里的寒气比抑制环还重,像是柳红胭的怨念在提醒他:别被这虚假的安稳骗了。
还差0.48%。他想着,指尖的红丝悄悄缠上了抑制环的符文,那些银蓝色的纹路在红丝触碰下,微微黯淡了一瞬。
安全区的午夜总带着消毒水的冷味,混合着金属器械的锈味,从通风口灌进来。谢祀盯着天花板上的格栅,听着谢芸均匀的呼吸声,腕上的抑制环突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蜂鸣——这是第七次了,每次到凌晨三点十七分,它的信号就会有0.3秒的延迟,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了。
这延迟来自东南方向。
他翻了个身,胸腔里的阴煞像被惊动的蛇,缓缓蜷起,带来一阵冰凉的舒适感。过去三个月,他借着“社区活动”的名义把C-7区逛了个遍,从生态农场到维修中心,抑制环的电击警告从三级降到了一级。代价是左脸的新郎纹路又爬深了半寸,已经蔓延到颧骨,在皮肤下泛着银灰色的光,像条蛰伏的蛇。但他终于摸清了规律:每次经过旧城区改造留下的那片废弃信号塔时,环里的监控数据流就会乱码,电子音变得卡顿。
“哥,你又失眠了?”谢芸的声音带着睡意,模拟月光从窗帘缝钻进来,照在她腕上的监护环上,泛着冷光,环上的指示灯每隔几秒就会闪一下,记录着她的心率和呼吸。
“没事,”他压下眼底因阴煞活跃而泛起的红血丝,声音尽量放柔和,“去睡吧,明天还要去做手工课,不是说要做个雏菊挂饰吗?”
等妹妹的呼吸再次平稳,他悄无声息地坐起来,从床板下摸出个锈铁钉。这是上次帮“社区维修队”清理废墟时偷偷藏的,钉尖还沾着点暗红泥土——那是从葬红村带出来的,混着古槐的焦黑木屑和柳红胭的血。阴煞似乎很喜欢这味道,每次靠近,环里的电流就会弱几分,像是遇到了同源的能量。
他攥着铁钉走到窗边,望着东南方那片被高墙围起来的废墟。那里的探照灯每过七分钟会有两秒的盲区,是他用三次电击换来的规律——第一次试探时,电流差点让他失去左臂知觉,但也让他记下了这个致命的破绽。
有人说那是未拆完的旧楼,钢筋裸露在外面,像巨兽的肋骨;有人说下面埋着安全区最早的核心机房,里面藏着建立者的秘密。但张婶上次送糊来时说漏嘴的那个词,才是关键——
“赛博城隍庙”。
这名字第一次钻进耳朵时,左臂的雏菊烙印突然发烫,像是被点燃的火星。柳红胭的记忆碎片猛地炸开:活祭那天,老道曾对着祠堂角落的神龛念叨,说要“借城隍之力镇煞,保一方安宁”。原来这安全区不是凭空建的,底下压着的,是比葬红村更老的东西,是被科技强行镇压的古老信仰。
凌晨三点十七分,抑制环的蜂鸣准时响起。谢祀捏紧铁钉,指尖的红丝顺着环身的符文悄悄爬——这是阴煞最活跃的时刻,也是那片废墟里“东西”苏醒的时辰。红丝与符文接触的地方,冒出细微的白烟,带着能量灼烧的味道。
他翻出窗外,落地时压得草叶发出轻响,合成草坪的纤维摩擦着掌心,带来塑料特有的涩感。探照灯扫过来的瞬间,他滚进排水沟,铁锈味混着阴煞的寒气钻进鼻腔,排水沟里的积水泛着荧光,是未处理干净的消毒剂残留。
手腕的环突然剧烈震动,数据流在视野里乱成雪花:【警告!未知信号干扰!坐标:D-9废墟…干扰源:高强度灵能波动…】
没等警告播完,他已经摸到了高墙下的排水口。这是上次帮维修队疏通管道时发现的漏洞,够一个人勉强钻进去。里面弥漫着股陈腐的香灰味,与葬红村祠堂的味道隐隐呼应,让他胸腔里的阴煞发出舒适的低鸣。
深处传来齿轮转动的咔嗒声,像有人在摆弄老旧的算盘,又像无数只虫在啃噬金属。谢祀贴着墙根往里走,抑制环的蓝光忽明忽暗,钉尖的暗红泥土开始发烫——前面就是信号塔的地基,那里的钢筋上,缠着几圈褪色的红绸带,和他腕上的“囍”字绸带一模一样,只是更陈旧,绸面上的丝线已经风化发脆。
“又来个‘借命’的?”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阴影里飘出来,不是电子合成音,带着真实的烟草味和老人口腔里的牙垢味。谢祀猛地抬头,看见信号塔底座坐着个老头,穿着打补丁的旧中山装,手里转着个旧罗盘,黄铜盘面已经磨得发亮,指针却对着他胸口的方向疯狂打转,发出“嗡嗡”的震颤。
老头的眼睛浑浊,却在看到他左臂的雏菊烙印时亮了一下,像点燃的油灯:“柳家丫头的印记…你是她的‘容器’?百年了,终于有人能带着她的怨走出来了。”
谢祀没说话,攥紧了铁钉,掌心的红丝已经蓄势待发。胸腔里的阴煞在翻涌,绝望值跳到了99.6%,但这次,他没感觉到抑制环的电流——这里的信号被完全屏蔽了,古老的信仰之力隔绝了科技的监控。
“安全区把这儿当垃圾场,”老头磕了磕烟袋锅,火星照亮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却不知底下镇着的是真神。他们用机器模拟香火,用数据编造城隍庙,却压不住这地底下的‘债’——那些被强行抹去的记忆,被压抑的恐惧,被扭曲的信仰,都在这儿聚着呢。”
他指了指信号塔的钢筋,那些红绸带就是缠在那里:“你那环里的监控,过了这塔就传不出去。但想拆它,得用‘真东西’换——比如,你身上那点‘阴煞’,够给底下的老东西当祭品了;或者…”他笑了笑,露出没牙的牙床,烟袋锅里的火星映着他眼里的疯狂,“你妹妹腕上那环的密码。那可是‘锚点’的核心权限,比你的命还值钱。”
谢祀的指尖突然发凉,老头的话像冰锥刺进他心里。他看着老头手里的罗盘,指针正对着自己的抑制环疯狂转动,上面的银蓝符文在香灰味里慢慢变淡,像是被某种力量侵蚀。原来这就是突破点——不是硬拆,是用这安全区最忌讳的“脏东西”,去换它的命门,用古老的怨怼对抗冰冷的科技。
“我要两个东西,”他开口时,声音带着阴煞的寒气,让周围的空气都降了温,“抑制环的解除程序,还有去南境的通行证,得是能骗过所有检查点的真货。”
老头的烟袋锅在地上敲了敲,震落的烟灰里混着细小的金属碎片:“可以。但你得帮我个忙——把塔底下那台‘假城隍’的主机拆了。它吸了太多人的‘念想’,快成精了,再让它长下去,整个安全区都会被它变成数据祭品。”
谢祀低头看了看腕上的环,又摸了摸左臂的雏菊烙印。柳红胭的怨念在发烫,像是在催促他答应。他想起谢芸做手工时认真的侧脸,阳光照在她发梢,监护环的光在她指间跳跃,那画面是他唯一的软肋,也是最坚硬的铠甲。
“成交。”
凌晨三点二十八分,抑制环的蜂鸣准时消失。谢祀跟着老头往信号塔深处走,红绸带在黑暗中轻轻晃动,像在引路,上面的霉斑在微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他知道,从踏入这片废墟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要么带着妹妹逃出这玻璃棺材,呼吸南境真正的空气;要么,就和这“赛博城隍庙”一起,变成安全区新的“镇物”,永远困在数据与怨念交织的深渊里。
胸腔里的阴煞突然兴奋地蠕动起来,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绝望值在视野边缘跳得更快了,已经到了99.7%。但这次,谢祀的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眼底的红血丝里映着红绸带的影子。
他握紧了手里的锈铁钉,跟着老头的脚步,一步步走向信号塔的核心。那里,古老的信仰与冰冷的科技正在对峙,而他,将成为打破平衡的那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