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冰冷的白光骤然吞噬视野时,谢祀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根烧红的铁管,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意识在电子蜂鸣中沉浮,像片被狂风撕扯的破布,每一次挣扎都换来抑制环更凶狠的电击——腕部的麻木感顺着血管爬,像条冰冷的蛇,死死摁住那即将冲破99.5%阈值的绝望,电流在皮肉下炸开细小的火花,留下灼烧的刺痛。

当视觉重新凝聚,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扭曲的像素废墟里。

是葬红村,又不是。房屋的土墙是失焦的土黄色像素块,边缘不断崩解又重组,露出底下流动的乱码;篱笆的枯枝是锯齿状的黑色线条,尖端闪烁着错误代码的红光;连那棵吊死过七个新娘的古槐,都成了由无数闪烁绿点堆砌的畸形轮廓,树冠的位置永远罩着团旋转的黑雾,绿点坠入其中便再也不会升起。天空是凝固的灰色数据流,像块布满划痕的旧硬盘,偶尔有破碎的人脸像素从里面坠落,发出凄厉的电子杂音。连风都带着像素颗粒的干燥感,刮在脸上像砂纸摩擦,留下火辣辣的疼。

空气中飘着尘土味,混着过热服务器特有的臭氧气息,呛得他喉咙发紧,每口呼吸都像吸入了细小的玻璃碴。

这里是“剜心狱”,冰冷的白字突兀地浮现在他视网膜上,边缘跳动着不祥的红光:【背叛者的永恒循环——体验至亲之痛,直至意识同化】。

村子中央站着个“人”。数据流勾勒的轮廓半透明,像块正在融化的冰——是林志鑫。他那张由0和1拼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素组成的五官扭曲地重叠,空洞的眼眶里滚着意义不明的代码,像是永不停歇的眼泪。僵硬的手心里,悬浮着枚猩红的电子婚书,边缘不断有像素块剥落,又被新的代码补上。

那婚书是电路板拼焊的,核心嵌着颗搏动的红晶,像被生生挖出来的心脏,每跳一下,周围的空气就震颤一分。边缘淌着黑色代码流,黏糊糊的,像活物凝固的血,滴落在像素地面上,腐蚀出一个个冒着白烟的小洞。谢祀的目光刚触到那红晶,左臂的雏菊烙印突然发烫,柳红胭的尖叫在脑壳里炸开,比芯片植入时的刺痛更甚:“是林家的血契!他们要拿芸芸献祭!用她的‘锚点’特质,激活这百年的诅咒!”

一股巨力攥住他的左臂,冰冷得像铁钳。那力量顺着骨骼蔓延,指尖传来阵阵抽搐的麻痒,像是有无数细小的电流在神经末梢跳跃。

谢祀猛地转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个像素虚影——是谢芸。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裙,裙摆的补丁是歪歪扭扭的蓝色像素块,边缘已经开始剥落。她的脸是模糊的,只有双眼睛清晰得可怕,瞳孔里倒映着天空的灰色数据流,像两口结了冰的井,深不见底。她的手腕上,戴着和现实中一模一样的银色监护环,只是环上的指示灯闪烁着诡异的红光,与婚书的红晶遥相呼应。

“不……”他喉咙里滚出低吼,胸腔的阴煞薄膜突然鼓胀,“咚”的一声闷响撞在肋骨上,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这感觉太熟悉了——是葬红村活祭那天,柳红胭被按进花轿时的绝望,是那种明知结局却无力改变的窒息,是眼睁睁看着至亲走向毁灭的剜心之痛。

系统的强制剧情开始了。

像素场景边缘突然闪起破碎的光影,像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画面剧烈地抖动着:

油灯下,陶林华(柳红胭的父亲)把泛黄的契约拍在桌上,银元袋压得桌面咯吱响,像素组成的银元边缘闪着贪婪的光。柳红胭的红嫁衣在像素里失了色,变成灰蒙蒙的一片,她望着父亲佝偻的背,眼里的光一点点灭成灰,最后只剩下死寂的黑。

两个满脸横肉的婆子架着她往外拖,粗布裙摆扫过门槛的像素块,溅起一片乱码。林志鑫背对着她,手里转着枚玉佩,指缝漏出的笑比古槐的影子还阴,像素组成的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

花轿抬走时,陶林华站在院门口,银元袋在掌心硌出红印。他望着轿子消失的方向,脸上的像素块突然扭曲、重叠——那不是痛苦,是如释重负的算计,是用女儿换来安稳的“明智”。

“循环”每重复一次,谢祀的神经就被扎得更狠。左臂的烙印从发烫变成刺骨,像块烧红的烙铁嵌在骨头上,疼得他冷汗直流。他看着谢芸虚影那双茫然的眼,突然想起现实里妹妹被绑在服务器核心的样子——她的意识正在被编码成“电子新娘”,而自己,正被强迫扮演那个递出婚书的“陶林华”,重复着那场持续了百年的背叛。

“滚开!”他嘶吼着挣扎,肌肉绷紧如铁,青筋在额头暴起,脚下的数据地面被踩得滋滋冒火花,像素块不断崩解又重组,留下一个个临时的凹坑。但规则的力量像双无形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恶意,攥着他的左臂往上抬,指尖离那枚猩红的婚书越来越近。

掌心撞上电子婚书的瞬间,红晶突然爆亮,刺目的红光淹没了他的视野。

“滋啦——!”

高压电流灼烧金属的尖啸炸响在耳边,谢芸虚影的上半身瞬间被红光吞没。无数血红色的“Error”代码从接触点喷出来,像迸溅的鲜血,顺着她的布裙往下爬,所过之处,像素块纷纷湮灭,露出底下更深的虚无。那些代码在扭曲,在尖叫,每一个字符都承载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要把她的像素身体彻底格式化,从这个虚拟世界里永久删除。

“芸芸!”谢祀的右脸突然亮起蓝白电路纹,像条发光的蛇,顺着下颌线蜿蜒向上,爬过眼角,在昏暗里闪烁着冰冷的光。那是被数据同化的征兆,意味着他的意识正在被这个虚拟监狱蚕食,但他顾不上了——胸腔的阴煞在疯狂冲撞,饥饿感变成撕心裂肺的疼,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扯他的五脏六腑,要把他的理智彻底撕碎。

就在这时,指尖触到怀里的硬物——是块刻着田契图案的芯片碎片。之前在城隍庙,从个被数据同化的香客身上硬生生撕下来的,那香客最后化作了一堆冒着白烟的电路板。碎片边缘还沾着暗红的像素点,像没擦干净的血,散发着淡淡的、类似葬红村坟土的气息。

谢祀突然不再挣扎。

他借着规则的推力猛地前倾,左手攥紧芯片碎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狠狠插进脚边一个裸露的数据接口!那接口闪着幽蓝的光,像只圆睁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周围的像素地面因为它的存在而微微扭曲。

“噗嗤!”

没有金属入肉的钝响,只有能量炸开的爆鸣。土黄色与幽蓝色的火花喷了他一脸,灼热的气浪掀得他头发向后倒。柳红胭的尖叫和无数佃户的嘶吼突然从地底涌出来,震得整个虚拟世界都在摇晃——

像素化的地面裂开了!

无数黑色的数据洪流从裂缝里喷薄而出,像被唤醒的冤魂,带着百年的怨恨与不甘。它们没有脸,只有扭曲的人形轮廓,是葬红村被林家迫害致死的佃户们的怨念凝成的。有的举着断裂的锄头,锄刃闪着寒光;有的抱着饿死的孩子,像素组成的婴儿身体已经半透明;有的喉咙里插着稻草,那是被逼债时的自尽方式——全是葬红村百年里枉死的魂灵,此刻在虚拟世界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嗬……嗬嗬……”

它们发出非人的数码嘶鸣,像无数台收音机同时调到了杂音频道,直冲林志鑫的数据体而去。那些构成他身体的数据流,在黑色洪流里像纸糊的一样脆弱,0和1组成的躯干被瞬间扯成条状,空洞的眼眶里灌满黑色怨念,连他指间那枚象征地主身份的玉扳指,都被怨魂啃成了粉末,化作飘散的像素尘埃。

紧接着,洪流撞上了悬浮的电子婚书。

“轰——!”

红晶炸开的瞬间,谢祀看见无数佃户的记忆碎片在飞:被强征的地契上按满屈辱的指印,被抢走的粮食撒了一地,被吊死在古槐上的女儿睁着不甘的眼……这些碎片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太阳穴,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束缚左臂的力量突然消失。他踉跄着后退,却发现右脚动不了了。

低头一看,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从脚踝开始,他的右脚正在石化。皮肤变成灰白色的岩石质感,上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血管的位置爬着幽蓝的代码链,像蛛网般缠绕,连脚趾都僵硬地蜷成了石块的形状。每动一下,都传来岩石摩擦金属的刺耳声,伴随着骨骼错位般的剧痛。

【代价:右脚数据固化(不可逆)】系统的提示音冰冷地响起,像冰锥狠狠扎进脑壳,“背叛规则者,将逐步丧失‘人’的特质”。

他抬起头,看见谢芸的虚影正在变淡。像素块从她的裙摆开始剥落,像被风吹散的灰烬,露出后面更深的虚无。她的脸终于清晰了些,眼里盛着化不开的悲伤,像两潭深秋的湖水。嘴唇无声地动着,他读懂了那口型:“哥……别管我……”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祀心上。

柳红胭被父亲背叛的痛,此刻变成了他自己的——他亲手用“破解”,把妹妹推向了消散的边缘。所谓的反抗,最终还是以伤害她为代价。

“轰隆隆——!”

剜心狱开始崩塌。像素房屋像被擦掉的粉笔字,化作漫天飞舞的代码碎片;古槐的绿点纷纷坠落,像熄灭的星辰;连天空的灰色数据流都在碎裂,露出后面更深邃的黑暗。谢祀拖着石化的右脚,一瘸一拐地往谢芸那边挪,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个灰白色的脚印,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断裂的代码链像毒蛇般缠在他喉咙上,越收越紧,每口呼吸都带着灼痛,像被人扼住了脖子,肺部火辣辣的,像要炸开。

像素碎片砸在他背上,带来一阵阵钝痛,数据风暴扯着他的衣角,几乎要把他掀翻。他伸出手,指尖离谢芸的虚影只有寸许——可就在触碰的前一秒,整个空间突然湮灭,像被橡皮擦彻底擦去的痕迹。

白光再次涌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刺眼。

谢祀重重摔在冰冷的金属地上,服务器的嗡鸣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像无数只蚊子在耳边盘旋。右脚的石化还在,踩在地上发出“咔哒”的脆响,像拖着块沉重的铁链,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剧痛。他撑起上半身,左眼看见通道尽头飘着抹妖异的红光,还有个模糊的“囍”字轮廓,被无数猩红的光缆缠绕着,像盘成一团的蛇。

缝喉狱。

喉咙里的扼束感越来越重,像有根细铁丝在慢慢收紧,带着冰冷的金属味,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这是下一个酷刑,专门针对“言语背叛”的惩罚。谢祀摸了摸胸口,阴煞薄膜的搏动比之前更有力了,像擂鼓般震动着他的肋骨——它吞噬了太多怨念,正在变得更强,也更难控制。

视野边缘的绝望值跳了跳,鲜红的数字刺得人眼睛发疼:99.7%。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半张被电路纹爬满的脸,笑容里带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也好。离100%越近,他就越能看清这系统的软肋,越能感受到那些被压抑的力量在蠢蠢欲动。

拖着石化的右脚,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进了那片红光里。每一步踩在金属地上,都像敲在棺材板上的丧钟,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宣告着他的不屈,也预示着更残酷的斗争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