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节 糖霜染血

十月初一的绥安城,秋阳正好。褪去了深秋的肃杀,反添了几分暄暖的懒意。青石板路被行人的步履磨得光滑,沿街的铺子早早卸了门板,伙计们站在门口,拖着悠长的调子吆喝。蒸饼笼屉里腾起白蒙蒙的热气,混着炸油果子的焦香、新蒸桂花糕的甜糯,织成一张活色生香的网,兜头罩下。

甄珩将最后一颗裹着亮晶晶糖壳的山楂囫囵吞下,竹签子在指尖转了个圈,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满足。“好吃!比醉仙楼的八宝鸭子还得劲!”他咂咂嘴,目光又溜向旁边一个吹糖人的摊子,那晶莹剔透的糖凤凰在老汉手里颤巍巍地成形。

白虞烬走在他身侧半步之后,手里还捏着他塞过来的那串糖葫芦。竹签微凉,顶端那颗红艳艳的山楂只被小心地咬去了一半,露出里面深红的果肉和细小的籽。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弥漫开,一种陌生又熨帖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竟奇异地驱散了忘尘峰顶千年不化的寒意。她低头看着糖衣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又抬眸看向前面那个兴致勃勃挤进人群去看糖人的背影。宽厚的肩背,带着商贾特有的圆融气度,行走间步履生风,再找不到一丝飞雁关城头血帅的孤绝痕迹。

也好。她在心底无声地说。陈掌柜说得对,他是甄珩,崭新的甄珩。那些血与火、生与死、刻骨铭心的诀别与永无止境的守望,是只属于她白虞烬的劫数,不该再成为他的枷锁。指尖残留着他方才递糖葫芦时一触即分的温热,像一枚小小的烙印,提醒着她此刻身在人间烟火。

“这位娘子,新到的杭绸,给相公裁件袍子正相宜!”绸缎庄的老板娘眼尖,瞧见白虞烬气度不凡,热情地招呼着,目光在她和挤在糖人摊前的甄珩身上打了个转。

白虞烬微微一怔,随即轻轻摇头,唇边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相公?这称呼陌生又新奇,带着人间最朴实的烟火气,竟让她心头那点微涩的释然又化开些许。她低头,又咬了一小口糖葫芦。这一次,甜味似乎更清晰地压过了酸。

甄珩已举着那只吹好的、振翅欲飞的糖凤凰挤了回来,献宝似的递到白虞烬面前:“喏,给你的!像不像要飞走的神仙?”他笑容爽朗,眼神干净,映着秋阳,晃得人眼晕。

白虞烬正要伸手去接——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刺破所有喧嚣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午后暄暖的空气!

那声音快得超越了人耳捕捉的极限,只留下一点残响,如同毒蛇吐信时最致命的一瞬!

白虞烬瞳孔骤然收缩!千年沉淀的本能比思绪更快!她握着糖葫芦竹签的手闪电般抬起,指尖灌注了无形的灵力,朝着甄珩身侧的空处猛地一划!

“叮!”

一声脆响!

一枚通体乌黑、细如牛毛、闪着幽蓝淬毒光泽的袖箭,在距离甄珩太阳穴不足三寸的虚空,被那根裹着糖霜的普通竹签精准地从中劈开!断成两截的毒箭无力地坠落,箭头深深扎进青石板缝隙,尾羽犹自嗡嗡震颤!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甄珩脸上的笑容僵住,茫然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脸侧、又被劈断落地的乌黑小箭,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糖凤凰在他手中倾斜,晶莹的翅膀几乎要碰到地面。

周围的人群也迟钝了一秒,随即——

“啊——!杀人啦!”

“有刺客!”

“快跑啊!”

惊恐的尖叫如同沸水泼入油锅,轰然炸开!方才还井然有序的街市瞬间大乱!人们推搡着、哭喊着,像没头的苍蝇般四散奔逃。摊贩的货架被撞翻,蒸笼滚落,滚烫的包子、雪白的馒头、五彩的丝线、新裁的布匹……狼藉一地。

白虞烬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在她劈落毒箭的同一刹那,她的灵识已如同无形的巨网轰然张开,瞬间锁定了斜前方一座临街茶肆二楼的雅间窗口!那里,一道黑影正急速缩回!

杀气!冰冷、粘稠、带着一种不死不休的决绝!这绝非寻常寻仇!这杀意,是冲着她来的!或者说,是冲着此刻站在她身边的甄珩来的!是前世未了的血债,追索到了今生!

“待着别动!”白虞烬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清晰地穿透混乱的声浪,砸进甄珩耳中。与此同时,她素白的衣袖朝着甄珩的方向猛地一拂!

一股柔韧却沛然莫御的无形气劲瞬间将甄珩连同他手中那只糖凤凰一起裹住,如同投入了一个看不见的气泡,猛地推向街边一个相对坚固的石磨坊门洞内!混乱奔逃的人群竟无法靠近他三尺之内!

做完这一切,白虞烬的身影已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白色流光,逆着汹涌奔逃的人潮,直扑那座茶楼!她足尖在慌乱行人的肩头、翻倒的货架甚至滚动的蒸笼上轻点借力,身法飘忽如烟,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淡淡的残影。所过之处,奔逃的人群被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推开,竟无一人受伤跌倒。

茶肆二楼雅间。

窗棂洞开,冷风灌入,吹散了桌上两杯犹自温热的香茗气息。一个身着黑色劲装、面容普通到丢进人堆就再也找不出来的瘦小男子,正手忙脚乱地拆卸着一架精巧的机簧弩。他动作极快,手指翻飞间,弩机的部件迅速被拆解下来,塞进一个不起眼的布囊。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刚才那一箭,凝聚了他毕生所学,角度、时机、力道都妙到毫巅,更是淬了见血封喉的“碧磷鸩”,便是顶尖高手也难逃一死!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竟用一根吃食的竹签就劈开了!这绝不是人能做到的!

恐惧攫住了他的心。必须立刻撤离!

就在他抓起布囊,转身欲从后窗跃出的瞬间——

“砰!”

雅间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轰然向内炸裂开来!木屑纷飞如雨!

门口,白虞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她身上依旧纤尘不染,甚至那半串糖葫芦还捏在指尖,只是糖壳在刚才的疾驰中震裂了几道细纹。她的眼神,却已不再是片刻前尝到人间甜味时的微暖,而是彻底沉入了万载玄冰的深渊,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只有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

黑衣刺客的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放大到极致!他怪叫一声,手腕一翻,三枚同样淬着幽蓝毒芒的柳叶镖呈品字形,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射向白虞烬面门!同时,他身形暴退,撞向洞开的后窗!

白虞烬甚至没有眨眼。

她捏着糖葫芦竹签的手,只是极其随意地在身前划了三个极小的半弧。

叮!叮!叮!

三声清脆到极致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

那三枚快若流星的毒镖,竟像是主动撞上了无形的屏障,在距离白虞烬身体三尺之外,诡异地悬停在了半空中!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被冻结!下一瞬,三枚毒镖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量,颓然坠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而白虞烬的身影,在毒镖悬停的刹那,已如瞬移般出现在黑衣刺客的身后!

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般,轻而易举地扼住了刺客正要翻出窗外的后颈!

“谁派你来的?”白虞烬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平静得如同在问今日天气,却带着一种直刺灵魂的寒意。

刺客浑身剧颤,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吞噬。他猛地一咬牙!

“嗬……”一声短促而诡异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紧接着,黑色的污血如同小蛇般从他嘴角蜿蜒流下。他的身体迅速瘫软下去,眼中的神采飞速黯淡,只留下一抹解脱般的怨毒,死死盯着白虞烬。

服毒自尽!

白虞烬眉头微蹙,松开手。刺客的尸体软倒在地,迅速变得冰冷僵硬。她蹲下身,指尖凝聚一点微光,迅速在刺客尸体上拂过。没有携带任何表明身份的信物,衣物是最普通的棉麻,针脚粗糙,显然是成批购买。只有那架被拆解了一半的精巧机簧弩和淬毒的箭矢、镖囊,显示着背后势力的不凡。她捻起一点刺客嘴角残留的黑色毒血,凑近鼻端。

一股极其阴寒、带着淡淡腥甜和苦杏仁混合的怪异气味钻入鼻腔。

“九幽引?”白虞烬眼底寒光一闪。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剧毒,产自南疆瘴疠深处的毒沼,配制之法早已失传百年,只在前朝秘档中略有提及,中者立毙,无药可解。能用得起这种毒,还能让死士毫不犹豫地自尽……绝非寻常江湖势力!

就在这时,她指尖触及刺客后颈衣领内侧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指尖灵力微吐,嗤啦一声轻响,衣领被割开一小片,露出下面紧贴肌肤的一小方黑色皮子。

皮子上,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个奇特的印记——

那是一只向下俯冲的怪鸟!鸟首狰狞,似鹰非鹰,双翼展开如同两柄滴血的弯刀,鸟爪蜷曲,紧紧抓着一枚……残缺的玉玦!

玉玦的形状,竟与她百年前赠予沈屹川、后又辗转回到甄珩手中的那枚,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图案中的玉玦,缺了一角,断口处犬牙交错,透着一股不祥的邪气!

俯冲的怪鸟,残缺的玉玦!

白虞烬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比方才毒箭临身更强烈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这印记……她从未见过!但这俯冲怪鸟的姿态,这残缺玉玦的意象,仿佛带着某种深沉的恶意,直指她心底最深处、关于轮回与守护的秘密!

轮回的丝线,从未真正剪断。那寒潭底短暂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喘息。新的风暴,裹挟着更为深沉的恶意,已悍然降临!

她霍然起身,目光穿透洞开的窗口,投向下方混乱渐息的街道。甄珩正一脸惊魂未定地从石磨坊的门洞里探出头来,茫然四顾,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只幸免于难的糖凤凰。

不能再留他在绥安了!这看似平静的小城,已然成了风暴之眼!

>第二节 暗夜惊雷

夜色如墨,沉沉地泼洒在绥安城上空。白日街市的喧嚣与惊恐早已散去,只留下打更人单调的梆子声在寂静的街巷间回荡,更添几分萧索。

甄府书房内,灯火通明。甄珩焦躁地来回踱步,昂贵的锦缎靴子踩在厚绒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他脸色发白,白日里那惊魂一幕不断在眼前闪回——那擦着太阳穴飞过的乌光,那尖锐的破空声,还有白虞烬瞬间变得如同寒冰利刃的眼神和那鬼魅般的身法……一切都颠覆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她……她到底是什么人?”甄珩猛地停住脚步,看向坐在窗边阴影里、静静擦拭着一柄古朴短剑的白虞烬。烛光在她清冷的侧脸上跳跃,映得那双眸子深不见底。

“一个……活得比较久的人。”白虞烬头也未抬,声音平淡无波。短剑在她指尖灵活翻转,刃口寒芒流转,发出极轻微的嗡鸣。白日里那刺客身上的怪鸟玉玦印记,如同跗骨之蛆,在她心头盘旋不去。这绝非巧合!对方的目标,显然是冲着甄珩身上那枚真正的玉玦,或者说,是冲着他轮回转世、被玉玦守护过的魂魄而来!这背后牵扯的因果,恐怕比她想象的更深。

“活得久?”甄珩的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活得久就能用竹签劈开毒箭?活得久就能……就能……”他想起自己被一股无形力量瞬间推到安全地带的诡异感觉,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白日里那股力量,柔和却沛然,绝非人力可为!这个自称从忘尘山来的女子,她根本就不是人!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他的心脏。他想起了聚仙楼那晚的癫狂呓语,想起了那些破碎血腥、却又无比真实的战场画面,想起了军中关于“白衣仙子”收魂的诡异传说……难道那些……都与眼前之人有关?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甄珩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家主的沉稳。

管家甄福推门而入,脸色凝重,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黝黑、没有任何纹饰的木盒。“老爷,方才有人将此物……投掷入府内花园,守夜家丁只看到一个黑影闪过,追之不及。”

甄珩皱眉接过木盒,入手冰凉沉重。“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想打开。

“别动!”白虞烬的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破空气!

甄珩的手僵在半空。

白虞烬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指尖一缕微不可察的灵力探出,如同最精密的触须,瞬间扫过整个木盒。一股极其隐晦、带着阴寒死气的能量波动被捕捉到,附着在盒盖的缝隙处!

“退后!”白虞烬低喝一声,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一股柔劲将甄珩连人带椅向后推出丈许!

就在甄珩被推开的刹那——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断裂的脆响从木盒内部传出!

紧接着!

“嗤——!”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之气猛地从盒盖缝隙中喷涌而出!那气息并非烟雾,而是一种粘稠如血的暗红色气雾,甫一接触空气,便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书房内昂贵的紫檀木书案、墙上的字画、甚至窗边的丝绒窗帘,凡是被那暗红气雾沾染的地方,瞬间冒起细密的黑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焦黑、枯萎、碳化!

“化骨血瘴!”白虞烬眼神一厉,这又是早已失传的南疆绝毒!此瘴歹毒无比,沾肤即腐,见风扩散,寻常手段根本无法扑灭!她右手短剑猛地向前一递,并非刺击,剑尖却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冰蓝色光芒!

“凝!”

一声清叱!

那冰蓝光芒如同有生命的寒潮,瞬间席卷而出,精准无比地将那喷涌扩散的暗红血瘴笼罩在内!极致的寒气与歹毒的腐蚀之力猛烈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空气中弥漫开冰火交织的怪异气味。暗红血瘴的扩散之势被硬生生遏制、冻结!冰蓝光芒所过之处,血瘴迅速凝固、结晶,化作一片片细碎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暗红色冰晶,噼里啪啦地坠落在地板上,失去了所有活性。

书房内一片狼藉。被血瘴沾染的地方留下焦黑的印记,散发着刺鼻的恶臭。甄珩跌坐在椅子上,面无血色,浑身冷汗涔涔,看着地上那些犹自冒着丝丝寒气的暗红冰晶,如同看到了地狱的入口。若非白虞烬……他现在恐怕已经化为一滩脓血!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这不是商战倾轧,这是赤裸裸的、不死不休的谋杀!对方的手段狠辣诡谲,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收拾干净,今日之事,府内所有人不得外传。”白虞烬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份平静下蕴藏的冰冷杀意,让一旁的管家甄福浑身一颤,连忙躬身应是,招呼心腹家丁进来小心处理地上的毒晶和狼藉。

白虞烬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棂。冰冷的夜风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毒臭。她望向沉沉的夜幕,灵识如同无形的潮水,再次无声无息地漫过整个甄府,甚至向更远的绥安城扩散开去。没有异常的能量波动,没有潜藏的杀机。对方一击不中,远遁千里,如同最狡猾的毒蛇。

“他们……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甄珩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从椅子上站起,走到白虞烬身后,眼神充满了无助和惊惶。他引以为傲的财富、人脉、在绥安城呼风唤雨的地位,在这等诡异莫测的杀局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白虞烬沉默了片刻。夜风吹动她鬓角的发丝。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甄珩脸上,那眼神深邃复杂,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皮囊,看到了百年前那个在绝境中依然挺直脊梁的身影。许久,她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重量:

“有些债,欠下了,便是生生世世。他们找的不是今生的甄珩,而是……百年前,北境飞雁关下,未曾偿还的血债。”

“飞雁关?百年前?”甄珩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撞在书架上,震落几本书册。那个名字,那个地方!聚仙楼那晚撕裂他理智的噩梦碎片,如同潮水般再次疯狂涌来!破碎的旌旗、染血的刀锋、震天的喊杀、堆积如山的尸体……还有一张模糊的、染血的脸!

“啊——!”他痛苦地抱住头,发出压抑的嘶吼,额角青筋暴起,眼前阵阵发黑。那些被他强行遗忘、或者说从未真正属于他今生的记忆碎片,在白虞烬的话语刺激和死亡的威胁下,正以一种狂暴的姿态冲击着他的意识!

“看着我!”白虞烬的声音陡然变得清越,如同古寺晨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瞬间贯入甄珩混乱的识海。

甄珩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白虞烬那双仿佛蕴藏着星海漩涡的眼眸。

“听着,”白虞烬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无论你想起什么,无论你曾经是谁,你现在只是甄珩!绥安城的甄珩!那些前尘旧事,那些血海深仇,与你无关!那是我的因果!现在,拿起你商人的本事,活下去!带着你的人,立刻离开绥安!”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泉水,浇熄了甄珩脑中翻腾的血火。剧烈的头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虚脱般的疲惫和深深的茫然。他看着白虞烬,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一种奇异的信任感压过了恐惧。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有些发软的腰背,属于绥安巨贾的果决重新回到眼中。

“好!我走!去江南!我在江宁府有产业根基,水路也熟!”他迅速做出决断,“我这就安排!甄福!”

“老奴在!”管家立刻应声。

“立刻清点府中细软,所有现银、浮财、房契地契全部装箱!通知各铺掌柜,变卖不易携带的货物,换成通兑银票!召集所有护院家丁,挑选绝对忠诚可靠、身手利落的二十人!明日卯时,所有人从后门出发,分三路走水路南下江宁!记住,动静要小,对外只说我受惊过度,去城外别庄休养!”甄珩语速飞快,条理清晰,瞬间恢复了商海沉浮中磨砺出的干练。

“是!老爷!”甄福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两人。气氛有些凝滞。甄珩看着白虞烬,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你……保重。”

白虞烬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声音轻得像叹息:“去吧。江南春早,杨柳岸,晓风残月……或许更适合你。”那里,没有飞雁关的风雪,没有轮回的枷锁,只有属于甄珩的、崭新的人间烟火。

甄珩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要将这雪衣清影刻入心底,然后猛地转身,大步离去。书房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两个世界。

白虞烬依旧独立窗前。掌心微光一闪,那枚属于柳明轩的、刻着“烬”字的传讯玉佩出现在手中。白日里那淬毒的袖箭,书房中这歹毒的化骨血瘴,还有那诡异的怪鸟残缺玉玦印记……这绝非孤立的刺杀!绥安已成险地,京都那边……柳明轩!

她指尖灵力微吐,毫不犹豫地捏碎了玉佩!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的脆响在静室中回荡。玉佩化作点点细碎的玉粉,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一道极其微弱、却凝练无比的无形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跨越了空间的距离,朝着京都方向疾驰而去!

柳明轩,收到讯息,立刻隐匿!白虞烬在心中默念。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这盘针对长生者的棋局,黑手已然落子,而且落子狠绝,不留余地。她必须弄清楚,那俯冲的怪鸟,那残缺的玉玦,究竟代表着什么!

夜色更深。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犬吠。白虞烬的身影融入黑暗,如同从未出现过。一场席卷大胤的暗流,正随着甄珩的南下和那道传讯的波动,悄然拉开序幕。

>第三节 京都劫波

京都长安,皇城根下,翰林院值房。

时近子夜,烛火摇曳。柳明轩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将最后一笔批注添在摊开的《北疆军务疏》上。油灯的光芒映着他清瘦而疲惫的脸庞,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自白虞烬离京赴北疆,他这探花郎的日子便如履薄冰。李崇矩虽倒,但其残余势力盘根错节,如同蛰伏的毒蛇,随时可能反噬。他谨记白虞烬的嘱托,一面在翰林院如履薄冰地应对各方试探,一面暗中搜罗李党余孽勾结外邦、贪墨军饷的证据,试图为白虞烬在京中肃清障碍。

窗棂被寒风吹得微微作响。他起身欲关窗,指尖刚触及冰凉的木框——

嗡!

怀中贴身藏着的、那块刻着“烬”字的玉佩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衣衫,直抵心口!

柳明轩浑身剧震!这玉佩是仙子所赠,他曾无数次摩挲,只觉温润,从未有过如此异动!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他慌忙将玉佩掏出。只见那莹白的玉身之上,此刻竟浮现出无数蛛网般的细密血丝!那血丝如同活物,在玉中飞快地游走、汇聚,最终凝聚成一个刺目欲滴、仿佛要破玉而出的——

“危!”

字迹殷红如血,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锋锐杀伐之气!正是白虞烬的手笔!

仙子遇险?!在示警?!柳明轩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窒息!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绥安远在千里之外,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仙子发出如此急切的警告?危险……是冲仙子,还是……冲他?

念头刚起,一股阴冷到极致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背后袭来!仿佛毒蛇的信子舔过后颈,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柳明轩想也不想,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向前一扑!

“嗤啦——!”

一道乌光紧贴着他后心的官袍掠过,将他背后的衣料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冰冷的锋刃几乎擦着皮肉而过!

一支通体漆黑、毫无反光的三棱透骨锥,深深钉入了他刚才伏案的书桌!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如同豆腐般被洞穿,锥尾兀自嗡嗡颤抖,散发着阴寒的死气!

冷汗瞬间浸透了柳明轩的里衣!若非仙子玉佩示警,若非他反应够快,此刻那透骨锥已然贯穿了他的心脏!

“谁?!”柳明轩惊魂未定,厉声喝道,同时身体迅速翻滚到书桌之后,目光死死盯向值房角落那片最浓重的阴影。

没有回答。只有令人窒息的死寂。

阴影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影。如同从墨汁中析出,无声无息。同样是一身融入夜色的黑衣,脸上覆盖着毫无表情的惨白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生气、如同死鱼般的眼睛。他手中,握着一柄同样漆黑无光的短匕,匕刃上萦绕着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又一个死士!而且比白天在绥安刺杀甄珩的那个,气息更加阴冷、凝练,如同从坟墓里爬出的恶鬼!那面具,那眼神,与绥安刺客服毒前最后一瞥的怨毒,如出一辙!

柳明轩的心沉到了谷底。李崇矩的余孽?不!李党若有这等诡异莫测、悍不畏死的死士,当初就不会那么容易倒台!这分明是同一股势力!他们的目标……是仙子身边的所有人!

“阁下……”柳明轩试图开口周旋,拖延时间。他虽在慈恩寺藏经阁外得白虞烬一丝灵力点化,耳聪目明强于常人,也学过几手粗浅的防身拳脚,但面对这等如同鬼魅般的专业杀手,无异于螳臂当车!

黑衣面具人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那双死鱼眼中寒光一闪,身影如同融化的墨迹,瞬间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冰冷的杀意已从柳明轩左侧肋下袭来!速度之快,远超常人目力!

柳明轩只觉一股恶风扑面,根本来不及看清对方的动作!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能涤荡灵魂的钟鸣,毫无征兆地在柳明轩脑海中轰然炸响!

这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如同暮鼓晨钟,带着一种浩瀚庄严、不容亵渎的威压!

那疾刺而至的黑衣面具人身形猛地一滞!如同高速奔驰的奔马被无形的巨索绊住!他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死水般的漠然被惊骇取代!刺向柳明轩的短匕,在距离他肋下仅有三寸之处,硬生生顿住!仿佛刺入了一堵看不见的、充满弹性的气墙!

一道柔和却坚韧无比的金色光晕,从柳明轩怀中那枚刻着“烬”字的玉佩上骤然爆发出来!瞬间形成一个半透明的金色光罩,将他整个人牢牢护在其中!

光罩之上,金色的符文流转不息,隐隐构成一座微缩的、散发着亘古沧桑气息的青铜巨钟虚影!正是这巨钟虚影发出的无形音波,震退了必杀的一击!

慈恩寺的梵钟护体咒!柳明轩瞬间明悟!这是白仙子留在这玉佩中的护身法门!

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未升起,柳明轩便看到那黑衣面具人眼中爆发出更加疯狂的戾气!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佛门力量激怒,喉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竟不顾一切地再次举起短匕,狠狠刺向那金色光罩!匕尖凝聚起一点惨绿的光芒,显然动用了某种阴邪秘术!

“砰!”

短匕刺在光罩上,发出一声闷响!金色光罩剧烈地荡漾起来,符文明灭不定,那巨钟虚影也一阵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这面具人的力量,远超之前绥安的刺客!

柳明轩脸色煞白,心知这护身光罩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必须逃!

他猛地抓起桌上一方沉重的端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房间另一侧的窗户!

“哗啦——!”

窗棂破碎!寒冷的夜风倒灌而入!

这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有刺客!抓刺客!!”柳明轩扯开嗓子,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嘶吼起来!声音在寂静的翰林院中远远传开!

“找死!”黑衣面具人显然没料到柳明轩会如此果断地制造混乱,眼中戾气大盛,攻势更加疯狂!短匕化作一片惨绿的残影,如同狂风暴雨般击打在摇摇欲坠的金色光罩上!

光罩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钟形虚影也变得越来越淡薄!护体符文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眼看光罩就要彻底破碎!

值房外,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侍卫的呼喝声由远及近!

“在值房那边!”

“快!保护柳大人!”

黑衣面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怨毒。他狠狠瞪了光罩中脸色惨白的柳明轩一眼,知道今夜已无法得手。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如同融化的蜡油般融入墙壁的阴影之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柄钉在书桌上的漆黑透骨锥和满室阴寒的杀意。

金色的护身光罩在面具人消失的瞬间,也如同风中残烛般彻底熄灭。柳明轩浑身脱力,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全身。怀中的玉佩温度灼人,上面那个血红的“危”字正缓缓变淡、消失,玉身也多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值房的门被侍卫猛地撞开,火把的光芒驱散了室内的昏暗,也照亮了柳明轩劫后余生的脸和一片狼藉的书房。

“柳大人!您没事吧?”

“刺客呢?”

柳明轩看着侍卫们紧张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那枚布满裂痕、余温未散的玉佩。绥安遇刺,京都袭杀……这绝非孤立事件!一张针对仙子、针对他们这些与仙子有关之人的无形大网,已然在黑暗中悄然张开!

他撑着书桌艰难地站起身,抹去额头的冷汗,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禀报陛下!有不明势力潜入皇城,意图行刺朝廷命官!其手段诡谲,绝非寻常!请陛下……下旨,彻查京都内外,所有可疑人等!”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字一句道,“尤其是,所有带有怪鸟或残缺玉玦标记之人!”

>第四节 烽烟再起

北疆,镇朔关。

朔风如刀,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抽打在冰冷的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关城之上,玄甲森然。经历了数月前那场大捷,镇朔关的将士们精气神明显不同,眼神锐利,身姿挺拔,带着一股百战余生的悍勇之气。然而此刻,这份悍勇却被一种更深的凝重所覆盖。

关楼内,气氛肃杀得如同冰窖。炭盆里的火苗无力地跳跃着,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北疆都督王雄,这位曾对白虞烬出言不逊、后被其折服的悍将,此刻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死死攥着手中一份染血的羊皮卷。他下首坐着几位副将、参军,人人面色凝重,眼中压抑着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将军……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支被屠戮的巡逻队了!”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副将声音沙哑,一拳重重砸在面前的简易沙盘上,震得代表山丘的木块簌簌落下,“整整三十七人!都是军中精锐!死状……太惨了!”

他话音落下,关楼内一片死寂。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斥候带回噩耗时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那三十七名精锐斥候,尸体在距离关城不足五十里的黑风峡被发现。没有激烈的战斗痕迹,更像是……被无声无息地猎杀!尸体完整,却干瘪枯槁,仿佛全身的血液和精气都在一瞬间被抽空!最令人胆寒的是,每具尸体的眉心,都被烙上了一个清晰的印记——

一只向下俯冲的怪鸟!鸟爪紧抓着一枚残缺的玉玦!那烙印焦黑扭曲,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与尸体干枯的惨状形成诡异的对比。

“抽髓吸元……这是魔道手段!”一位年长的参军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北疆何时出了这等邪魔?鞑靼人里……绝没有这等人物!”

“不是鞑靼人。”王雄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斥候回报,鞑靼王庭那边也乱了!他们靠近黑风峡的两个小部落,一夜之间……全灭!牲畜、人丁,一个不留!死状……和我们的人一模一样!眉心,也有那鬼鸟烙印!”

嘶——!

关楼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连鞑靼人都杀?!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不是冲着大胤来的?

“黑风峡……”王雄的目光死死钉在沙盘上那处狭窄的谷地标记上,声音低沉得可怕,“那地方邪性得很,终年黑雾弥漫,进去的猎户没几个能活着出来。前朝时就有闹鬼的传说……难道里面真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被惊动了?”他想起数月前白虞烬在此大败鞑靼,剑气纵横,杀伐惊天,莫非是那场大战惊动了地底沉睡的邪物?

就在这时!

“报——!”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冲上关楼,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哭腔,“启禀都督!派去黑风峡外围探查的刘校尉一队……一队二十人……全军……全军覆没!尸体……尸体在峡谷入口被发现!死状……死状和前几队一样!”

“什么?!”王雄霍然起身,巨大的紫檀木座椅被他带得向后翻倒,发出轰然巨响!他目眦欲裂,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刘校尉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爱将,勇猛善战,竟也折在了那鬼地方!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终于缠上了这位北疆悍将的心脏。未知的敌人,诡异的手段,残忍的杀戮……这已经超出了普通战争的范畴!镇朔关的刀锋再利,也斩不到那藏在黑雾里的鬼魅!

“将军!不能再派人去了!那是送死啊!”副将悲声劝阻。

“难道就任由那鬼东西在关外肆虐?任由我们的兄弟白白送命?”王雄低吼道,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充满了无力感。他猛地看向挂在墙上的那幅简陋的北疆舆图,目光最终落在“镇朔关”三个字上,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决绝。

“八百里加急!立刻发往京都!奏报陛下!北疆惊现不明邪祟,手段残忍,抽髓吸元,屠戮军民,疑为魔物现世!其凶焰滔天,非人力可敌!请陛下……”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期盼,“速请护国真人回援!”

护国真人!白虞烬!那个如同谪仙临凡、一剑定北疆的女子!此时此刻,王雄心中唯一的希望,便是那个曾在此地创造奇迹的身影!

快马冲出镇朔关,带着染血的奏报和北疆将士最后的希望,向着遥远的京都,绝尘而去。关城之上,寒风更烈。那黑沉沉的夜幕下,黑风峡的方向,仿佛有无形的魔影在无声地狞笑,俯瞰着这片即将被恐惧吞噬的土地。

>第五节 青鸟衔书

江南,江宁府。

十月的江南,秋意正浓,却无北地的肃杀。烟雨迷蒙,濡湿了青石板路,浸润着白墙黛瓦。画舫在秦淮河上悠悠滑过,桨声欸乃,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飘荡,透着一股繁华深处的慵懒。

甄珩坐在临河一座三层酒楼“望江阁”的顶层雅间内。窗外是浩渺的江景,千帆竞渡,鸥鹭翔集。桌上摆着精致的蟹粉狮子头、清蒸鲥鱼、碧螺虾仁,皆是江南名馔,色香味俱佳。然而他手中的银箸却久久未动,只是望着杯中碧绿的雨前龙井,怔怔出神。

来到江宁已近十日。凭借雄厚的财力和多年经营的人脉,他迅速安顿下来,购置了新的宅院,铺面生意也重新开了张。江南富庶,商机无限,一切都似乎步入了正轨。白日里,他依旧是那个谈笑风生、精明强干的甄东家,与江宁的商贾名流周旋应酬,甚至还在一次诗会上偶遇了当地一位才情斐然的闺秀红绡姑娘,相谈甚欢。

可每当夜深人静,独处之时,绥安街市那惊魂的毒箭,书房里那歹毒的化骨血瘴,还有那晚白虞烬冰冷决绝的眼神和那句“百年前飞雁关下未曾偿还的血债”,便如同跗骨之蛆,悄然浮现。那些模糊的、血腥的战场碎片,似乎也因这死亡的威胁而变得更加清晰,不时在他梦境中翻腾,带来一身冷汗。

“百年前……飞雁关……沈屹川……”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心口传来一阵莫名的悸痛和茫然。他隐约感觉到,自己遗忘了一些极其重要、甚至关乎性命的东西。而那个救了他、又将他推入江南的白衣女子,似乎知晓一切,却决绝地斩断了所有的联系。

“客官,您的蟹黄汤包,小心烫。”伙计殷勤地端上一笼热气腾腾的点心,打断了甄珩的思绪。

他勉强笑了笑,夹起一个玲珑剔透的汤包,正欲品尝——

“扑棱棱!”

一阵急促的翅膀拍打声突然从窗外传来!

一只通体青碧、羽毛流光溢彩、如同翡翠雕琢而成的鸟儿,竟无视洞开的窗棂,如同离弦之箭般直射入雅间!它速度奇快,在空中留下一道青色的残影,目标明确地朝着甄珩疾冲而来!

“保护东家!”侍立在雅间门外的两名甄府护院大惊失色,拔刀便欲冲入!

甄珩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一仰!

那青鸟却在距离他面门不足一尺之处猛地悬停!双翅急速扇动,带起的劲风拂动了甄珩额前的发丝。它小巧的喙中,赫然衔着一卷细细的、泛着淡淡银光的丝帛!

青鸟灵动的眼珠转了转,带着一种拟人化的审视,看了甄珩一眼,随即松口。

那卷银丝帛轻飘飘地落下,正好落在甄珩面前的蟹粉狮子头旁边。

做完这一切,青鸟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鸣叫,如同珠落玉盘,随即化作一道青色流光,瞬间穿窗而出,消失在蒙蒙的烟雨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两名护院冲进来时,只看到自家主人一脸惊愕地坐在那里,桌上多了一卷奇异的丝帛。

“东家!您没事吧?那是什么鬼东西?”护院紧张地环视四周。

甄珩摆摆手,示意他们噤声。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卷丝帛。丝帛非绢非绸,触手冰凉滑腻,带着一种奇特的韧性,上面流转着淡淡的银色光晕。这绝非人间凡物!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拿起丝帛,缓缓展开。

丝帛不大,上面的字迹却清晰无比,是用一种极其古老、带着道韵的朱砂符文书写而成,甄珩从未见过这种文字,但诡异的是,当他目光触及那些符文的瞬间,其含义便如同烙印般直接映入了他的脑海:

“轮回锁未解,玉玦劫难消。黑风邪祟起,北疆血浪高。欲破此局,速携玉玦,至姑苏城外寒山寺,寻‘听松’老僧。迟则生变,魂飞魄散!”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甄珩的识海!

轮回锁?玉玦劫?黑风邪祟?北疆血浪?魂飞魄散?!

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尤其是最后那句“魂飞魄散”,带着一种直指灵魂的恐怖力量,让甄珩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丝帛!那冰凉的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这青鸟传书,绝非善意!它精准地指向了他身上最大的秘密——那枚贴身藏匿的、被视为甄家传家之宝的残缺玉玦!更将他与那远在北疆、听起来就无比凶险的“黑风邪祟”联系在一起!甚至威胁到了他的魂魄存续!

是陷阱?还是……一线生机?

甄珩的脑海中瞬间闪过白虞烬冰冷的脸。她让他走,远离是非,只做甄珩。可这突如其来的神秘传书,却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将他从江南的温柔水乡中拖拽出来,再次扔进了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

他该怎么办?信?还是不信?去?还是不去?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窗外秦淮河上的丝竹声,此刻听来如同鬼哭。他低头,看着丝帛上那殷红如血的古老符文,仿佛看到了一个深不见底、择人而噬的黑暗漩涡,正向他缓缓张开巨口。

>第六节 寒山钟声

姑苏城外,寒山寺。

古刹依山而建,掩映在一片苍翠的松林之中。深秋时节,枫叶如火,点缀着青黄相接的山色。寺内香火不旺,显得有些清寂,唯有悠扬的钟声,穿透薄薄的晨雾,在群山间回荡,带着一种洗涤尘虑的宁静。

甄珩站在寺门外那株著名的古枫树下,枫叶红得刺眼,如同凝固的血。他一身低调的深蓝色锦袍,只带了两名最精干的心腹护卫,扮作寻常的香客。怀中的玉玦隔着衣衫,紧贴着心口,传来温润的凉意,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沉重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

青鸟衔书,如同一个诡异的梦境。他最终还是来了。不是信那丝帛上的警告,而是无法不信。绥安的刺杀,京都柳明轩的遇险,还有这能御使神异青鸟、直接在他脑海中烙印信息的存在……这一切都超出了凡俗的界限。他隐隐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关乎生死的十字路口,而那枚祖传的玉玦,便是开启未知之门的钥匙。寒山寺,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线索。

深吸一口带着松香和香火气的清冷空气,甄珩抬步迈入山门。寺内庭院深深,古木参天,青石铺就的小径上苔痕斑驳。几个小沙弥在殿前洒扫,见有香客,也只是合十行礼,并不多言。那份出世的宁静,稍稍抚平了甄珩紧绷的神经。

按照丝帛指引,他绕过正殿,穿过一片幽静的竹林,来到寺院最深处。这里有一座独立的小小院落,青砖灰瓦,门扉虚掩,门上悬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书“听松”二字。笔力遒劲,带着一股超然物外的洒脱。

甄珩示意护卫留在院外,独自上前,轻轻叩响了门扉。

“笃、笃、笃。”

三声轻响,在寂静的院落中显得格外清晰。

“吱呀——”一声,门从内拉开。

开门的并非预想中须眉皆白的老僧,而是一个眉清目秀、约莫十二三岁的小沙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合十行礼,声音清亮:“施主可是自江宁来?”

甄珩心中微凛,对方竟已知道他的来处?“正是。在下甄珩,求见听松大师。”

“师父已在禅房等候多时,施主请随我来。”小沙弥侧身让开,神态从容,似乎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

甄珩随小沙弥步入小院。院内十分简朴,只有几丛修竹,一口古井,一张石桌,两个石凳。禅房的门开着,一位身着褐色僧衣的老僧背对着门口,正盘坐在蒲团上,面向墙壁上一幅巨大的“禅”字。老僧身形枯瘦,背影佝偻,如同院中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松。

“师父,江宁的甄施主到了。”小沙弥轻声禀报。

老僧缓缓转过身。

当看清老僧面容的刹那,甄珩如遭雷击,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点!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张脸!他见过!

不是在江南,不是在绥安,而是在……在那些破碎混乱、如同噩梦般的前世记忆碎片里!

篝火旁,中军帐中,飞雁关那血色残阳下的城头……那个总是沉默地站在沈屹川身侧,递上清茶、包扎伤口、甚至最后时刻试图将濒死的将军拖下城头的老军医!

虽然记忆中的那张脸布满血污烟尘,满是风霜沟壑,而眼前的老僧面容清癯,眼神平和深邃,但那五官的轮廓,尤其是眉宇间那股悲天悯人却又带着军人特有坚毅的神韵,甄珩绝不会认错!

“你……你是……”甄珩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飞雁关……军医……陈伯?!”

老僧——听松大师——缓缓抬起眼帘。那双眼睛,果然如同甄珩记忆碎片中一般,充满了阅尽沧桑的睿智与悲悯。他看着甄珩,眼神复杂,有追忆,有叹息,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佛号。

“阿弥陀佛。”听松大师的声音苍老而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甄施主,或者……贫僧该称呼你一声,沈将军?”

“沈将军”三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甄珩的心头!那些被他强行压抑、遗忘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点燃的干柴,轰然爆发!破碎的旌旗、震天的喊杀、卷刃的长刀、兄弟们倒下的身影、还有那刺骨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

“呃啊——!”甄珩痛苦地抱住头,踉跄后退,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在脑中搅动!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听松大师低沉而清晰的诵经声响起,如同潺潺溪流,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缓缓注入甄珩混乱的识海。

那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渐渐退去。甄珩大口喘息着,额头上布满冷汗,扶着门框勉强站稳。他抬起头,看向听松大师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困惑和巨大的茫然。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飞雁关……不是百年前就……”甄珩的声音依旧不稳。

“肉身皮囊,不过臭皮囊。百载光阴,于轮回长河,不过一瞬。”听松大师神色平静,示意小沙弥退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坐吧,甄施主。今日之会,非是叙旧,而是解劫。”

甄珩依言坐下,心绪依旧翻腾不定。他看着眼前这个本应早已化为枯骨、却以僧人之身重现的故人,只觉得世事荒诞离奇,远超他这商贾的想象极限。

“那青鸟传书……”

“是贫僧所遣。”听松大师坦然承认,目光落在甄珩紧捂着胸口的位置,“为了你身上那枚玉玦,也为了……那即将在北疆掀起滔天血浪的邪物。”

“邪物?北疆的黑风邪祟?”甄珩立刻联想到丝帛上的警告,“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与我何干?与这玉玦何干?”他一连串地问出,语气急切。

听松大师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禅房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北疆。“百年前,飞雁关城破,非是天灾,实乃人祸。亦非外敌,而是内魔。”

“内魔?”甄珩心头一跳。

“不错。”听松大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沉痛,“当年鞑靼大军围城,看似兵锋正盛,实则军中早已被一伙来自南疆的邪修渗透。为首之人,自号‘残玦尊者’。此人修炼一门极其歹毒的魔功,名为《九幽引魄诀》,需以战场上的冲天煞气、生魂精血为引,辅以特殊命格之人的魂魄为‘药引’,方能大成,突破桎梏,成就魔道长生。”

“残玦尊者……九幽引魄诀……”甄珩喃喃重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绥安刺客服下的,正是“九幽引”!

“而将军你,”听松大师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甄珩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便是他们选中的‘药引’!你命格奇特,乃罕见的‘七杀破军’之局,主征战杀伐,煞气冲霄,魂魄之力对修炼那等魔功有奇效!当年飞雁关血战,煞气冲天,正是他们布阵引魂、抽取你魂魄的最佳时机!”

甄珩浑身冰冷!他想起了城破时的诡异景象!想起了那些如影随形、如同跗骨之蛆般盯着他的阴冷目光!想起了自己最后时刻魂魄仿佛要被撕裂抽离的巨大痛苦!原来……那不是力竭的幻觉!

“那……那白虞烬……”甄珩的声音干涩。

“白仙子……”听松大师眼中闪过一丝敬畏,“她是真正的世外高人,长生者。彼时她恰在北疆游历,察觉了残玦尊者的阴谋。是她,在最后关头,以一枚蕴含无上法力的古玉玉玦护住了你濒临破碎的魂魄,强行打断了残玦尊者的引魂大阵!更在飞雁关尸山血海中,一剑重创了那魔头!残玦尊者重伤遁走,其麾下邪修也死伤惨重,销声匿迹……本以为此劫已过。”

“那为何……”甄珩握紧了胸口的玉玦,那温润的触感此刻却显得无比沉重。

“百载蛰伏,魔焰复炽。”听松大师神色凝重,“残玦尊者虽重伤,却未死。他定是用了秘法吊住性命,蛰伏百年,暗中恢复。那‘无命楼’,便是他重新培植的爪牙!其印记——俯冲怪鸟抓残缺玉玦,正是表明他誓要报当年玉玦破法之仇,更要夺回你这枚护魂玉玦,补全他魔功所需的关键‘药引’!”

甄珩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了!绥安的刺杀,京都针对柳明轩的袭杀,都是为了逼出白虞烬,或者剪除她的羽翼!而北疆黑风峡那抽髓吸元的邪祟手段……定是那残玦尊者恢复了部分力量,开始用那歹毒的《九幽引魄诀》收割生魂精血,加速恢复,同时制造恐慌,引白虞烬回北疆!这是一个针对白虞烬和他甄珩的连环杀局!

“那他为何引我来此?”甄珩盯着听松大师。

“因为时机。”听松大师目光如炬,“残玦尊者如今力量未复,尚不敢直接对上全盛时期的白仙子。他引你来姑苏,远离白仙子庇护之地,便是要在此地,用你身上的玉玦和魂魄,完成百年前未竟之事!黑风峡的邪祟是他的障眼法,也是他恢复力量的源泉,但真正的杀招,必然落在你身上!寒山寺,便是他选定的‘引魂地’!”

仿佛为了印证听松大师的话!

“铛——!!!”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钟鸣,陡然从寒山寺的正殿方向传来!那声音充满了暴戾、怨毒与无尽的贪婪,瞬间撕裂了古刹的宁静!原本悠扬平和的钟声,此刻竟变得如同地狱恶鬼的嘶嚎!

与此同时!

轰隆隆——!

整个寒山寺所在的山体,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如同地龙翻身!禅房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院中的古井井水如同沸腾般翻滚上涌!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血腥、腐朽和阴冷死气的庞大魔威,如同苏醒的太古凶兽,轰然降临!瞬间笼罩了整个寒山寺!

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乌云翻滚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黑色漩涡!漩涡中心,隐隐有血色闪电穿梭!刺骨的寒风平地而起,卷起漫天落叶,发出呜咽般的鬼哭!

禅房内,温度骤降!墙壁上那个巨大的“禅”字,如同被泼上了污血,迅速变得黯淡、扭曲!

听松大师霍然起身,枯瘦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眼中精光爆射,再无半分老态!“魔头!来了!”

甄珩脸色惨白如纸,怀中的玉玦变得滚烫无比,仿佛要灼穿他的胸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贪婪、充满恶意的恐怖意志,如同无形的巨手,穿透了虚空,死死地锁定了他!那是猎手对猎物的锁定!

寒山古寺,顷刻间化为魔域!一场针对转世魂魄的猎杀,在百年因果的纠缠下,悍然开启!

>第七节 玉玦引魂

魔威滔天!整个寒山寺仿佛被投入了九幽地狱!

阴风怒号,卷着枯叶碎石,发出刺耳的尖啸,抽打在门窗上,噼啪作响。天空被厚重的铅云彻底覆盖,那巨大的黑色漩涡缓缓旋转,中心透出血色的暗光,如同魔神睁开的独眼,冰冷地俯瞰着下方瑟瑟发抖的古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硫磺与血腥混合的恶臭,令人闻之欲呕。

禅房内,墙壁上那个巨大的“禅”字彻底失去了佛光,变得漆黑如墨,如同被浓稠的污血浸透。温度降至冰点,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霜。

“结阵!护住甄施主!”听松大师须发皆张,枯瘦的身躯挺得笔直,爆发出如同金刚怒目般的威势!他猛地脱下身上的褐色僧衣,露出里面一件闪烁着淡淡金光的贴身软甲!软甲上铭刻着无数细密的梵文!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大明咒如同洪钟大吕,从听松大师口中迸发!每一个音节都化作一枚斗大的金色符文,悬浮于空,金光灿灿,瞬间照亮了阴森的禅房!六个符文首尾相连,构成一个圆形的金色光罩,将甄珩牢牢护在中心!

“砰!砰!砰!”

几乎在光罩形成的瞬间,禅房紧闭的窗户、门板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木屑纷飞!那魔威如同实质的海潮,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金色的光罩!光罩剧烈地波动起来,金色的梵文明灭不定,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桀桀桀……老东西!百年前让你侥幸逃得残魂,转世为僧苟延残喘,今日还敢阻我大道?!”一个如同金铁摩擦、充满了无尽怨毒和贪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直接灌入甄珩和听松大师的脑海!正是那残玦尊者的声音!

“邪魔外道!百年前能败你,今日亦能诛你!”听松大师须眉戟张,双手结印如轮转,体内残存的前世军魂之力与今生修持的佛门法力毫无保留地燃烧、倾注!金色光罩光芒大盛,暂时稳固下来!

“诛我?凭你这点微末道行?还是凭那缩在乌龟壳里、瑟瑟发抖的‘药引’?”残玦尊者的声音充满了嘲弄。话音未落——

“轰隆!”

禅房的屋顶如同纸糊般被一股恐怖的巨力整个掀飞!碎石瓦砾如雨砸落!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魔气如同瀑布般当头浇下!

甄珩惊恐抬头!

只见那翻滚的黑色漩涡中心,血光骤然炽盛!一道模糊的、完全由粘稠黑雾和扭曲怨魂构成的巨大魔影,缓缓凝聚成形!那魔影依稀是人形,却生着三头六臂,每个头颅都狰狞可怖,或怒目圆睁,或獠牙森森,或口吐黑炎!六条手臂挥舞着由白骨和怨气凝结的巨斧、长鞭、锁链等魔兵!魔影周身缠绕着无数痛苦哀嚎的亡魂虚影,正是被其吞噬的生魂!

魔影中央,隐约可见一个扭曲的核心——那是一枚悬浮着的、残缺的黑色玉玦!形状与甄珩怀中的玉玦相似,却散发着至邪至恶的气息!玉玦缺口处,不断喷涌出粘稠如墨的魔气!这便是残玦尊者的魔魂本源!

“沈屹川——!!!”魔影中间那颗最为狰狞的头颅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三双魔眼同时死死锁定了金色光罩中的甄珩,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贪婪!“百年前你坏我大事!今日,本尊要连本带利讨回来!你的魂魄!你的玉玦!都是本尊重铸魔躯、成就长生的资粮!给我过来!”

一只由无数白骨和怨魂缠绕而成的巨大魔爪,裹挟着撕裂虚空的恐怖威势,猛地从那魔影中探出,无视空间距离,朝着金色光罩中的甄珩狠狠抓来!魔爪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留下道道漆黑的腐蚀痕迹!

“休想!”听松大师须发倒竖,厉声暴喝!他咬破舌尖,一口蕴含了本命精血的金色真言喷在身前的佛珠上!

“嗡!”

那串古朴的佛珠瞬间爆发出刺目的金红色光芒!一百零八颗念珠如同燃烧的星辰,呼啸着飞射而出,在空中迅速旋转、组合,化作一面巨大的、燃烧着金红火焰的“卍”字佛印!佛印带着焚尽邪秽的至阳之力,悍然迎向那遮天魔爪!

轰——!!!

金红佛印与白骨魔爪狠狠撞在一起!

天地失色!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如同海啸般向四面八方席卷开来!禅房残存的墙壁如同沙堡般瞬间崩塌瓦解!庭院中的古井彻底炸开,浑浊的泥水喷涌如柱!院外的竹林成片倒伏,被逸散的魔气瞬间腐蚀成焦炭!

“噗!”听松大师如遭重锤,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脸色瞬间灰败下去!那串本命佛珠光芒黯淡,颗颗碎裂,化作齑粉飘散!金红色的“卍”字佛印虽然成功阻住了魔爪一瞬,却也轰然破碎!

巨大的反噬之力让听松大师踉跄后退,护持甄珩的金色光罩也剧烈摇曳,光芒瞬间黯淡了大半!

“螳臂当车!”残玦尊者发出不屑的狂笑,“今日,便是佛祖亲临,也救不了他!”

那白骨魔爪只是略一停顿,便带着更凶戾的气势,再次抓下!目标直指光罩中的甄珩!魔爪未至,那股恐怖的吸力已然传来!甄珩只觉得自己的魂魄仿佛要被强行从躯壳中拉扯出去,怀中的玉玦更是滚烫如烙铁,剧烈地震颤着,发出悲鸣般的嗡响!

“呃啊——!”甄珩痛苦地蜷缩在地,七窍之中都渗出了丝丝鲜血!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感,比百年前飞雁关濒死时更甚!那是魔功对“药引”的强制掠夺!

眼看那白骨魔爪就要洞穿摇摇欲坠的金色光罩,将甄珩连同魂魄一起攫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嗡——!

甄珩怀中那枚滚烫震颤的玉玦,仿佛被这致命的威胁和残玦魔爪上的同源邪气彻底激怒,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

那光芒不再是温润的玉色,而是纯净到极致的、仿佛能净化世间一切污秽的月白之光!光芒之中,无数细小的、玄奥无比的银色符文流转飞舞!

一道朦胧而清冷、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女子虚影,自那月白光华中一步踏出!虚影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眸清晰无比,深邃如万古星空,冰冷似九天玄冰!正是白虞烬留在玉玦深处的守护神念!

“邪魔!安敢放肆!”清冷的叱咤之音响彻云霄,带着洞穿神魂的威严!

玉玦虚影素手轻抬,并指如剑,朝着那抓来的白骨魔爪凌空一点!

嗤——!

一道凝练到极致、细如发丝、却仿佛能切割虚空的月白剑光,自其指尖迸射而出!剑光无声无息,快逾闪电!

噗!

如同热刀切牛油!

那由无数白骨怨魂凝聚、坚逾精钢的恐怖魔爪,竟被这看似纤细的月白剑光,从中指处,无声无息地一分为二!切口平滑如镜!

“啊——!!!”残玦尊者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那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剧痛和暴怒!魔影剧烈地翻滚扭曲,被斩断的魔爪化作漫天黑气溃散!悬浮于魔影核心的那枚残缺黑色玉玦,也随之剧烈震颤,表面竟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是你!白虞烬!!”残玦尊者中间的魔首发出怨毒到极致的咆哮,死死盯住玉玦上浮现的女子虚影,“又是你!坏我好事!!!”

玉玦虚影眸光冰冷,无视残玦尊者的咆哮,虚幻的手指再次抬起,指尖月白剑芒吞吐,锁定了魔影核心那枚残缺的黑色玉玦!显然要将其彻底摧毁!

然而,就在剑芒即将再次迸发的刹那——

那玉玦虚影猛地一阵剧烈波动!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干扰和巨大的消耗!维持虚影的月白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

“桀桀桀……区区一道神念烙印,也想灭我本源?痴心妄想!”残玦尊者看出了端倪,发出狞笑,“待本尊先吞了这‘药引’,再去找你算总账!”

魔影翻滚,滔天魔气再次汇聚,一只新的魔爪迅速凝聚,带着更加狂暴的凶戾之气,再次抓向光罩中因玉玦爆发而暂时摆脱吸力、却已奄奄一息的甄珩!同时,一股强大的魔念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向那变得虚弱的玉玦虚影,试图将其彻底磨灭!

听松大师目眦欲裂,强提最后一口残存真元,双手合十,周身燃起微弱的金色火焰,竟是要以残魂为引,发动玉石俱焚的最后一击!

就在这绝望之际!

“残玦!你的对手,是我!”

一个清冷如冰泉、却又仿佛蕴含着九天雷霆之怒的声音,如同穿透了万古时空,骤然在寒山寺上空炸响!

紧接着!

轰咔——!!!

一道粗大得难以想象的紫色雷霆,撕裂了翻滚的铅云,如同天罚之剑,带着毁灭一切的煌煌天威,精准无比地劈向那翻滚的魔影核心——那枚悬浮的残缺黑色玉玦!

雷光耀世!将整个被魔气笼罩的寒山古刹,映照得一片惨白!

雷霆之威,神魔辟易!

>第八节 雷殛魔影

紫色的雷霆,如同天神的震怒之鞭,撕裂了沉沉的魔云,带着刺破耳膜的爆鸣和焚尽万物的炽烈,悍然劈落!目标直指魔影核心那枚散发着不祥邪气的残缺黑色玉玦!

这雷霆来得太过突兀!太过暴烈!其蕴含的至阳至刚、破灭邪祟的威能,远非人间修士所能企及!正是天地法则对邪魔外道最本能的排斥与诛杀!

残玦尊者那三颗狰狞的魔首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骇欲绝!

“不——!!!”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魔影疯狂地扭曲、收缩,试图将核心的黑色玉玦藏匿起来!滔天的魔气如同沸腾的黑潮,汹涌着向上卷去,试图抵挡那煌煌天威!

然而,在真正的天地之威面前,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轰——!!!

紫霄神雷狠狠劈在翻滚的魔气护盾之上!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牛油!粘稠厚重的魔气护盾连一瞬都未能阻挡,便发出凄厉的尖啸,被狂暴的雷光瞬间蒸发、洞穿!

雷光余势不减,精准无比地轰击在那枚悬浮的黑色玉玦之上!

咔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

那枚由无数生魂精血淬炼、作为残玦尊者魔魂本源、坚不可摧的残缺黑色玉玦,在蕴含着天道法则之力的紫霄神雷轰击下,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刺目的雷光从裂痕中迸射而出!

“啊啊啊啊——!!!”

残玦尊者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声音中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巨大痛苦和彻底的绝望!整个庞大的魔影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剧烈地扭曲、溃散!构成魔影的黑雾和怨魂在雷霆的净化下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消融、湮灭!

三颗狰狞的头颅在雷光中如同蜡像般融化!六条挥舞的魔臂寸寸断裂!那核心处的黑色玉玦,在发出一阵不甘的、怨毒到极致的剧烈震颤后——

砰!!!

彻底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细小的、冒着黑烟的碎片,被狂暴的雷霆之力彻底湮灭成虚无!

“白虞烬!!!本尊……不甘……诅咒你……永世孤……”

残玦尊者最后的怨毒诅咒被淹没在雷霆的余威之中,戛然而止。漫天的魔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那笼罩寒山寺的庞大魔威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空,翻滚的铅云被雷霆撕裂开巨大的口子,久违的天光如同金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驱散了阴霾。那巨大的黑色漩涡早已溃散无踪。寒风停止了呜咽,只留下劫后余生的死寂,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焦糊味和雷霆过后的清新气息。

禅房……或者说禅房的废墟之上。听松大师身上的金色火焰已然熄灭,他跌坐在瓦砾之中,脸色灰败如金纸,气息微弱,但眼中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那煌煌天威的敬畏。他看向天空,喃喃道:“天罚……是天罚啊……白仙子……引动了天罚……”

而在那破碎的、仅剩微弱光芒的金色光罩内,甄珩蜷缩在地,浑身浴血,生死不知。他怀中那枚属于他的玉玦,光芒已然黯淡,温润的玉身上,赫然也多了一道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裂痕。方才玉玦守护神念的爆发和最后天罚雷霆的余波,显然也对它造成了损伤。

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自九天降临的谪仙,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废墟中央。正是白虞烬。

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甚至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鬓角的发丝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强行跨越万里空间,精准锁定魔头本源,并以长生者的本源精血和神魂之力为引,沟通天地,引下这一道紫霄神雷,其消耗之大,远超想象。

她先走到听松大师身边,指尖一缕精纯的灵力渡入其体内,护住他油尽灯枯的心脉。“大师,辛苦了。”

听松大师艰难地合十:“阿弥陀佛……多谢……仙子……挽此浩劫……”

白虞烬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转向光罩中的甄珩。她的眼神复杂难明,有疲惫,有释然,更有一丝深藏的痛惜。她缓步上前,那摇摇欲坠的金色光罩在她面前无声消散。

她蹲下身,冰凉的手指轻轻搭在甄珩的手腕上。脉搏微弱,但尚存。魂魄受到剧烈震荡,玉玦也受损,但性命无碍。她取出一粒龙眼大小、散发着清冽药香的碧绿丹丸,小心地送入甄珩口中,以灵力化开。

做完这一切,白虞烬才缓缓站起身。她抬头望向姑苏城的方向,灵识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扫过。那青鸟的主人,那传递信息的源头,在残玦魔魂被诛的瞬间,便如同受惊的兔子,气息彻底消失隐匿,再无踪迹可寻。

“无命楼……”白虞烬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寒芒如冰。残玦虽死,但其培植的爪牙仍在。这盘棋,远未结束。

她收回目光,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甄珩。寒山寺的晨钟,在劫后的宁静中,再次悠扬地响起,涤荡着残留的魔氛。

白虞烬弯下腰,动作轻柔地将甄珩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头。阳光穿过云层,洒落在两人身上,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中,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她望着远方逐渐清晰的山峦轮廓,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走吧,甄珩。此间事了,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