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节 归尘

寒山寺的废墟之上,劫灰未冷。

听松大师盘坐于一块相对平整的断石之上,枯槁的面容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那是油尽灯枯前的最后辉光。白虞烬渡入他体内的那道精纯灵力,如同微弱的烛火,勉强维系着这具历经两世沧桑的残躯。

“阿弥陀佛……”老僧缓缓睁开眼,眸光浑浊却澄澈,望着一旁沉默伫立的白衣身影。“仙子……大恩不言谢。贫僧残烛将尽,唯余一事相求。”

白虞烬的目光从远处依旧昏迷的甄珩身上收回,落在听松脸上。“大师请讲。”

“沈将军……不,甄施主,”听松的声音微弱却清晰,“他魂魄受魔功震荡,玉玦亦损,纵有仙子灵丹护持,此生……恐难再如常人了。”他顿了顿,眼中是深沉的悲悯,“前尘枷锁,魔劫缠身,于他,是永无止境的苦海。不如……不如就此了断这孽缘纠葛,放他魂魄重入轮回,干干净净,做一回真正的凡人。”

白虞烬静默。山风穿过断壁残垣,卷起细微的尘埃。寒山寺的晨钟不知何时又悠悠响起,涤荡着残留的魔氛,也敲打着长生者沉寂千年的心湖。她看着甄珩苍白失血的脸,那些属于沈屹川的锋锐,属于甄珩的圆融,在此刻都褪去了,只剩下脆弱。她想起绥安街市他递来糖葫芦时爽朗的笑,想起他醉酒癫狂时的涕泪横流,想起他坠潭前那解脱般的眼神……百年的守望,换来的不过是更深重的劫难。

许久,她缓缓颔首,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好。”

一个字,斩断了百年的因果,卸下了千钧的重担。

她走到甄珩身边,蹲下身。指尖萦绕起一点柔和却决绝的月白光芒,轻轻点在他紧蹙的眉心上。那光芒如同温润的水流,缓缓渗入,抚平他魂魄深处因魔功冲击和前世记忆碎片带来的剧烈震荡与痛苦褶皱。

“忘了吧。”她低语,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直达灵魂深处的力量,如同春风化雪,“忘掉飞雁关的风沙,忘掉绥安的刺杀,忘掉寒山的魔影……忘掉所有血与火,生与死,忘掉……白虞烬。”

随着她的低语,甄珩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脸上痛苦挣扎的神色也归于一片空白般的平静。他胸口那枚布满裂痕的玉玦,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华彻底熄灭,如同燃尽的余烬,变得灰暗而冰冷。这枚护佑了他两世、也纠缠了他两世的玉玦,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彻底归于沉寂。

白虞烬取下那枚失去所有灵性的玉玦。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她走到寒潭边,那潭水依旧幽深,映着劫后初晴的天空。她摊开掌心,玉玦静静躺着,裂痕宛然,如同破碎的过往。

“噗通。”

一声轻响。玉玦沉入潭水,带起一圈微小的涟漪,随即被深不见底的幽暗吞没,再无踪迹。水面很快恢复平静,仿佛从未有过波澜。

她凝视着那重归沉寂的潭面,目光悠远。百年前飞雁关的血色残阳,绥安街市糖葫芦的酸甜,寒山寺撕裂魔云的紫霄神雷……无数光影碎片在眼前飞速掠过,最终都沉入这无波的潭水之下,归于永恒的沉寂。

此间事了,尘缘……已断。

>第二节 远望

江南,江宁府。

秦淮河的画舫依旧笙歌隐隐,但甄府那座新购置的、带着几分刻意张扬的豪奢宅院,却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主心骨甄珩自姑苏寒山寺一行后,被随行的护卫带回时,已是昏迷不醒,气若游丝。江宁名医请遍了,汤药灌了无数,银针扎遍穴位,却只诊出个“惊悸过度,魂魄离乱”的虚症,束手无策。

曾经意气风发的甄东家,如今形销骨立地躺在锦被之中,面色灰败,双目紧闭,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如同活死人。偌大的家业失去了掌舵人,如同一艘在风浪中失去桅杆的大船,迅速显露出倾颓的迹象。铺面生意被对手挤压蚕食,管事中饱私囊,债主闻风上门试探……繁华的表象下,危机四伏。

那位曾在诗会上与甄珩相谈甚欢、被府中下人私下称为“未来主母”的红绡姑娘,初时还来探望过几次,带来些自己熬的参汤。但看着甄珩毫无起色、日渐枯槁的模样,听着府中越来越压抑的气氛和下人们闪烁的言辞,她眼中的关切终究被现实的考量所取代。最后一次来,她只在门外站了片刻,留下一句“甄大哥吉人天相,定会好转的”,便带着丫鬟悄然离去,再未登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座看似繁华的宅邸里,上演得淋漓尽致。

深夜。甄珩的卧房内烛火昏黄,只留一名忠厚的老仆在门外打盹守夜。

紧闭的雕花窗棂外,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道素白的身影。白虞烬如同融入月色的幽灵,静静立在窗外。她隔着薄薄的窗纱,看着床榻上那个形销骨立、生机微弱的身影。

属于甄珩的圆融气度早已荡然无存,属于沈屹川的锋锐烙印也被她亲手抹去。此刻躺在那里的,只是一个被轮回和魔劫彻底掏空了的、等待最终归宿的躯壳。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灵力波动从她指尖逸出,如同最轻柔的风,拂过甄珩的身体。

那缕灵力在他近乎枯竭的经脉中游走一圈,最后停驻在心脉处。那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却带着一种回归本源的、新生的纯净。

时候到了。

白虞烬收回目光,眼中最后一丝复杂的波澜也归于沉寂的深潭。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斥着药味和衰败气息的屋子,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雾气,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窗外清冷的月光中。

次日清晨。

“老爷!老爷!东家他……东家他……”老仆凄惶的哭喊声撕裂了甄府的宁静。

床榻之上,甄珩的身体已然冰冷。面容平静,如同陷入一场再无烦忧的长眠。府中顿时一片大乱,哭声、喊声、惊惶失措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江宁城的新贵甄东家,在缠绵病榻月余后,终于撒手人寰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江宁府。有人唏嘘天妒英才,有人暗中庆幸少了个劲敌,更有人开始盘算着如何瓜分甄家这庞大的、如今群龙无首的产业。

无人知晓,在生命之火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瞬,一缕纯净得没有沾染任何前尘印记的魂魄,如同挣脱了沉重枷锁的轻烟,悄然离体,遵循着轮回的法则,投向那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新的起点。

>第三节 烟火

大胤王朝的西北边陲,一个名叫“杏花坞”的小山村。

时值暮春,山野间杏花已谢,枝头缀满了青涩的小果。村口的老槐树郁郁葱葱,洒下大片阴凉。几间黄泥夯筑、茅草覆顶的农舍散落在山坡上,鸡犬之声相闻,炊烟袅袅升起,透着与世无争的宁静。

村东头老李家,今日格外热闹。破旧的院落里挤满了左邻右舍的婆姨汉子,人人脸上都带着淳朴而真挚的笑容。堂屋里,不时传出一声响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

“生了!生了!是个带把的胖小子!”稳婆喜气洋洋地掀开布帘出来,手里抱着一个用柔软旧布裹着的襁褓。

守在门外、搓着粗糙大手的李家汉子李铁柱,闻言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黝黑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激动,搓手的动作更快了。“好!好!我李铁柱有后了!”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襁褓中的婴儿刚刚哭过,此刻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小拳头无意识地挥舞着,粉嫩的嘴唇微微嚅动。

“瞧瞧这小模样,多俊!”

“眉眼像铁柱,鼻子嘴巴像他娘,以后准是个精神小伙!”

“李家大哥,好福气啊!”

邻居们七嘴八舌地夸赞着,小小的院落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粗瓷碗里倒上了自家酿的浑浊米酒,煮好的红鸡蛋在簸箕里冒着热气。李铁柱抱着儿子,笨拙又骄傲地接受着众人的祝贺,他的妻子,脸色还有些苍白的秀娘,倚在门框上,看着丈夫和儿子,眼中是疲惫却无比满足的幸福。

村口的老槐树下。

白虞烬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素衣依旧,纤尘不染,与这充满泥土气息的村落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这片天地的宁静之中。她隔着数十丈的距离,目光平静地投向李家那喧闹的小院。

她的灵识如同最轻柔的风拂过,清晰地“看”到了那个襁褓中的新生命。魂魄纯净,气息平和,带着初生牛犊般的蓬勃生气,再无一丝前世血火杀伐的印记,也无半点商海沉浮的圆滑。他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山村婴孩,未来的人生轨迹,或许就是在山野间奔跑,在田埂上劳作,娶一个邻村的姑娘,生儿育女,最终埋骨于这片他父辈耕耘的土地。

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在白虞烬沉寂千年的心湖深处漾开,旋即又归于平静。没有不舍,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如同看着一粒种子终于落入它该在的土壤。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被父亲高高举起、沐浴在暮春暖阳和众人祝福中的小小襁褓,目光掠过李铁柱憨厚的笑容,秀娘满足的眼神,还有那些村民脸上真挚的欢喜。

人间烟火,柴米油盐,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这才是属于他的,真正的人生。

白虞烬收回目光,转身。素白的衣袂在山野微风中轻轻扬起,如同掠过水面的孤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沿着出村的小径,一步一步,走向山外苍茫的天地。身后,杏花坞的炊烟,婴儿的啼哭,村民的欢笑,都渐渐隐没在暮霭升起的群山之中。

>第四节 余响

京都,翰林院。

夜色深沉,值房内灯火通明。柳明轩伏在堆积如山的案牍之后,提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他怔怔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眼神有些空洞。

案头,那枚曾救他性命、刻着“烬”字的玉佩,此刻安静地躺在那里。玉佩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曾经温润的玉质变得灰暗无光,再也感应不到丝毫灵韵。就在方才,一股莫名的、强烈的悸动毫无征兆地穿透他的心口,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永远地断裂、消失了。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尖掐入掌心,带来一丝锐痛。江宁甄珩病故的消息,几日前已由邸报传来。他初闻时只觉世事无常,唏嘘不已。但此刻,这心口的悸动与玉佩的彻底沉寂交织在一起,让他产生了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那位如同谪仙临凡、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白衣仙子,或许……也彻底离开了。

她去了哪里?是回了那云雾缭绕的忘尘山?还是继续漂泊在茫茫尘世?此生,是否还有缘得见?柳明轩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案头还有堆积如山的公文要处理,明日早朝还要应对户部关于北疆军费报销的诘难。属于柳明轩的人生,属于翰林编修的职责,依旧要继续。

他深吸一口气,甩开那些飘渺的思绪,重新蘸饱了墨,将全部心神沉入眼前繁杂的案牍之中。笔尖划过宣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值房里格外清晰。

北疆,镇朔关。

关城巍峨,玄甲森然。都督王雄按剑立于女墙之后,眺望着关外辽阔而苍凉的旷野。寒风卷着沙砾,抽打在饱经风霜的脸上,带来粗粝的触感。黑风峡的魔影之乱,如同一个诡异的噩梦,随着残玦尊者的伏诛而烟消云散。朝廷的嘉奖敕令早已下达,犒赏三军的牛羊酒肉也分发完毕。

一切都已平息。

只是偶尔,在深夜巡城,听着呼啸的风声掠过垛口时,王雄的眼前,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道在万军之中白衣染血、剑气纵横的绝世身影。还有那撕裂魔云、如同天罚般的煌煌雷光。

“护国真人……”他低声念出这个尊号,声音消散在风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和敬畏。他知道,那位挽狂澜于既倒的白衣仙子,已如神龙般隐去,或许再也不会踏足这座她曾守护过的雄关。镇朔关的烽火,大胤的兴衰,从此与她再无瓜葛。

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转身走下城楼。属于北疆都督王雄的职责,是守好这片疆土,仅此而已。

姑苏城外,寒山寺。

劫后的废墟已被清理,倒塌的殿宇正在重建。木鱼声声,梵呗悠扬,香火之气重新弥漫开来,掩盖了那一场惊天魔劫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

后山,那座小小的“听松”院落,依旧清幽。只是院中蒲团之上,已空无一人。听松大师在残玦伏诛的三日后,于禅定中安然圆寂。他枯槁的面容带着解脱般的宁静,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寺僧按其遗愿,将其骨灰撒入寺后潺潺的山溪之中,随流水归于自然。

小沙弥净空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守着这方小小院落。他每日依旧洒扫庭院,擦拭师父留下的那卷泛黄的《金刚经》。有时,他会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望着那株劫后重生的老松,想起那日惊天动地的雷光,想起那位清冷如仙的白衣女子,想起师父临终前唇边那抹释然的微笑。

“师父说,尘归尘,土归土,万般因果,终有尽时。”净空低声诵了一句佛号,稚嫩的脸上带着超脱年龄的宁静。他拿起扫帚,继续清扫着石径上零落的松针。山风拂过,松涛阵阵,仿佛亘古不变的梵音。

>第五节 明月

忘尘峰巅。

风雪已歇,云海翻涌。寒潭依旧幽深如墨,倒映着亘古不变的苍穹。

白虞烬独立于潭边,素衣胜雪,长发如瀑,任由凛冽的山风灌满她的衣袖。脚下是翻滚的云海,头顶是浩瀚的星河。千年岁月,于她,不过弹指。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沈屹川染血的眼神,甄珩递来糖葫芦的笑容,柳明轩的局促与忠诚,听松大师的悲悯,王雄的敬畏,甚至残玦尊者那怨毒的咆哮……都如同投入这寒潭的石子,纵然激起涟漪,也终将归于永恒的沉寂。

她摊开掌心,空无一物。那枚承载了太多因果、最终沉入潭底的玉玦,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前尘过往,都已被时光的流水彻底封存。

放下,并非遗忘,而是背负着所有记忆的重量,继续前行。长生者的路,本就与孤独为伴。只是这一次,那孤独之中,似乎少了几分沉滞,多了几分……辽阔。

她微微仰起头,望向那轮从云海尽头缓缓升起的明月。清冷的月辉洒满山巅,也洒在她清绝的容颜上。松涛声起,万壑呼应,如同天地间最古老的歌谣。

松间明月,照过千秋万代,看尽人间沧桑。

而她,依旧是那个长生者,白虞烬。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回望身后的寒潭,不再追寻水中的幻影。她的目光穿透翻涌的云海,投向那明月所照的、更为广袤无垠的人间山河。

山风猎猎,卷起她的衣袂长发,身影在孤峰明月下,显得渺小而永恒。

她向前一步,身影融入无边的云海与月色之中,再无踪迹。

唯余松涛阵阵,明月高悬,清辉洒遍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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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松间明月照千秋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