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潭影碎
风,还是忘尘峰顶的风,刀子般凛冽,卷着细碎的冰晶,抽打在千年不变的嶙峋山石上,呜咽如诉。
白虞烬缓缓睁开眼。
眼底沉淀的,是足以让沧海化为桑田的漫长沉寂。她盘坐在寒潭边那块被风霜磨得光滑的磐石上,素白的衣袍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与墨色的发丝一同在风中微扬。身畔那株虬枝盘结的古松,似乎又粗壮了几分,苍劲的枝干上,新添了几道深刻的岁月裂痕。
潭水幽暗,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穹和她模糊的侧影。水波微澜,几片枯黄的松针打着旋儿沉入深处。她伸出手指,指尖触及冰冷刺骨的潭水。涟漪荡开,那水中的倒影也随之破碎、摇曳,恍惚间,似有金戈铁马的残响、市井喧嚣的余韵、魔影怨毒的咆哮……无数破碎的光影在水底一闪而逝,最终都归于沉寂的墨色。
数百年了?或许更久。时间于她,早已失去了精准丈量的意义。只知峰下的世界,王朝的旌旗换了又换,年号的印记如同沙滩上的字迹,被新的潮汐反复冲刷。大胤的隆和、承平……这些曾经鲜活的符号,连同那些与之纠缠的名字——沈屹川、甄珩、柳明轩、听松……都如同潭底沉没的玉玦,被厚厚的时光淤泥覆盖,只余下一点模糊的轮廓。
她收回手指,水珠顺着冰玉般的肌肤滚落。指尖的冰冷,是此刻唯一的真实。长生者的路,终究是独行。那些刻骨的悲欢,惊天的劫难,都不过是漫长旅途中溅起的几朵稍大的水花,终将平息。她起身,拂去衣袍上的落雪,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这片亘古的寂静。
山风卷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她望向山下。曾经熟悉的绥安城廓、京都长安的方位,早已被厚重的、翻腾不息的云海彻底遮蔽。云海之下,是全然陌生的“承平”人间。
是该下去看看了。并非追寻什么,也非了断因果。只是这峰顶的孤寂,看久了,连松涛声都显得单调。人间烟火,纵使喧嚣,纵使短暂,亦是天地间一抹别样的色彩。
她一步踏出,身影如一片轻盈的雪花,坠入茫茫云海。
>第二节 新茶旧楼
云开雾散,足尖触及的不再是冰冷的山岩,而是铺着青石板的、带着晨露湿气的街面。
喧闹的声浪瞬间包裹而来,带着久违的、鲜活滚烫的人间气息。
“新出炉的胡麻炊饼!香脆热乎——!”
“磨剪子嘞——戗菜刀——!”
“江南新到的细纱,娘子瞧瞧——”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追逐声、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汇成一股庞大而嘈杂的洪流,冲击着白虞烬沉寂了数百年的感官。她站在街角,素衣依旧,纤尘不染,与周遭摩肩接踵、衣着鲜亮或朴素的承平百姓格格不入。行色匆匆的人们偶尔投来惊鸿一瞥,惊艳于那冰雪雕琢般的容颜和出尘气度,却也仅止于匆匆一瞥。承平盛世,京畿繁华之地,奇人异士、高门贵女亦不鲜见。
她缓步而行,目光平静地掠过两旁林立的店铺。绸缎庄的招牌换成了“云锦轩”,药铺唤作“济世堂”,曾经熟悉的“松涛阁”茶楼原址上,赫然矗立着一座更为气派的三层楼阁,飞檐斗拱,朱漆耀眼,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绮罗春”。门前车马喧嚣,衣着光鲜的仆役进进出出,一派富贵气象。
白虞烬在“绮罗春”气派的大门旁略一驻足。数百年前,这里或许还是那个带着书卷墨香的“松涛阁”,柳明轩曾在此凭栏高谈阔论。如今,茶香墨韵尽被脂粉酒气取代,楼内隐隐飘出的丝竹管弦之声,也透着几分浮华靡丽。
她并未入内,目光投向斜对面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巷口挑着一面半旧的布幌子,上书一个朴拙的“茶”字。那是间小小的茶寮,门脸窄小,几张粗木桌椅摆在檐下,三三两两坐着些布衣短打的脚夫、货郎,捧着粗瓷大碗,就着简单的茶点闲谈。
白虞烬走了进去。茶寮内光线略显昏暗,弥漫着劣质烟丝和粗茶混合的气味。跑堂的是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见她进来,眼睛一亮,连忙用抹布擦了擦一张相对干净的桌子:“仙……仙子,您坐!喝点什么?咱这儿有雨前龙井、茉莉香片……”
“一壶清茶即可。”白虞烬的声音清冷,在嘈杂的茶寮里并不突兀。
“好嘞!清茶一壶!”少年高声应着,手脚麻利地去张罗。
白虞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正对着“绮罗春”那气派的大门,能将进出的各色人等尽收眼底。她要了一碗清茶,并非为了品味,只是需要一个融入此间、又不引人注目的落脚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粝的杯沿,灵识却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铺开,捕捉着空气中流淌的、属于这个“承平”时代的信息碎片。
邻桌几个脚夫正唾沫横飞地议论着:
“听说了吗?城西头李员外家那点破事,嘿,小妾卷了细软跟账房跑啦!”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官差正满城拿人呢!”
“嗐,承平盛世,太平日子过久了,净出这些幺蛾子……”
另一桌,一个穿着半旧长衫、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愁眉苦脸地对同伴诉苦:“……家父病重,急需上好的人参吊命。可那‘济世堂’坐地起价,一根老山参竟要价百两!我……我卖了祖传的砚台也不够啊……”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同伴摇头叹息。
市井琐事,悲欢离合,与数百年前并无本质不同。白虞烬静静听着,如同听着一曲遥远而熟悉的背景音。
就在这时,茶寮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座位上,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却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清晰地传入白虞烬耳中:
“……消息可靠?‘无命楼’的人……真的在找那东西?”
无命楼!
这三个字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破了白虞烬平静的心湖!数百年前寒山寺那场魔劫的幕后黑手,残玦尊者遗留下的毒瘤爪牙!它们竟还在活动?而且……就在这承平盛世的京畿之地?
>第三节 说书惊雷
茶寮角落那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白虞烬沉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冰寒的涟漪。
“……千真万确!”另一个同样沙哑、却更显谨慎的声音回应,“线人冒死传出的消息,说‘无命楼’派出了‘蓝翎’,在京城内外撒网,找得都快疯了!那东西……据说是前朝大胤‘孤城血帅’沈屹川的遗物,半块兵符!”
前朝大胤?孤城血帅沈屹川?半块兵符?
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带着一种跨越数百年的诡异宿命感,狠狠撞入白虞烬的识海!沈屹川……这个名字,连同飞雁关的烽烟,早已被她亲手封入时光的尘埃深处。他的遗物,竟在数百年后,成了“无命楼”这等邪魔外道疯狂寻找的目标?
“兵符?沈屹川的兵符?”先前那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都改朝换代多少年了,那玩意儿早该是块废铜烂铁!‘无命楼’找它作甚?难不成还想拿着它去号令前朝的阴兵?”
“谁知道那些疯子想干什么!”谨慎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忌惮,“只听说那半块兵符关系到一个天大的秘密,似乎……与传说中的‘长生’有关!不然‘无命楼’也不会如此不计代价,连‘蓝翎’都出动了!你我这点微末道行,千万别掺和,小心引火烧身!”
交谈声戛然而止,两个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迅速埋下头,匆匆结账离去,消失在茶寮外的人流中。
长生?又是长生!
白虞烬握着粗瓷茶杯的指尖微微收紧,杯中的清茶水面荡开细微的波纹。她眸底深处,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残玦尊者当年觊觎沈屹川的“七杀破军”命格魂魄,便是为了魔道长生。如今“无命楼”卷土重来,目标竟指向沈屹川的遗物,且同样与“长生”扯上关系?这绝非巧合!
数百年前斩断的因果线,似乎又被一只无形的、充满恶意的手,重新捻起。
“铛!铛!铛!”
一阵清脆的醒木拍击声从茶寮外传来,吸引了众多茶客的注意。
“列位看官!承蒙捧场,小老儿今日开讲新篇——‘血帅孤忠守雁门,天降神女定乾坤’!”
只见茶寮对面的空地上,不知何时支起了一个简陋的说书摊子。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正唾沫横飞地拍着醒木,吸引路人驻足。他面前已围拢了十来个闲人,听得津津有味。
白虞烬的目光也移了过去。
“……话说前朝大胤隆和年间,北疆告急!那鞑靼可汗亲率十万铁骑,如狼似虎,直扑我中原门户‘飞雁关’!守关大将,正是那‘孤城血帅’沈屹川!”说书人声音抑扬顿挫,带着强烈的感染力,“沈帅率麾下八千铁血儿郎,据守孤城,浴血奋战!箭矢射光了,滚木礌石用尽了,便拆屋梁,熔铜钱铸箭!血战七日七夜,杀得关下尸积如山,血流漂杵!真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好!”人群中爆发出几声喝彩。
白虞烬静静听着。数百年时光,足以将真实的历史涂抹成面目全非的传奇。说书人口中的沈屹川,英勇悲壮,却也只是凡俗名将的模板。
“然,人力终有穷尽时!飞雁关城破在即!沈帅身中数十箭,血染征袍,兀自拄着卷刃长刀,屹立城头,欲与孤城共存亡!”说书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诸位猜怎么着?”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环视众人。
“忽见九天之上,祥云翻涌,仙乐阵阵!一道白光如同匹练,自云端直落城头!光华中,显出一位白衣胜雪、清冷如仙的绝世女子!正是那忘尘山清微仙君临凡!”
白虞烬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仙君玉指轻点,口诵真言!霎时间,风云变色!无数道碗口粗的紫色雷霆从天而降,如同天罚神鞭,狠狠劈入鞑靼军中!那鞑靼可汗,连人带马,当场化为焦炭!十万大军,顷刻间灰飞烟灭!飞雁关之围,立解!”
“嚯!”
“神仙!真是神仙啊!”
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惊叹和议论。故事被演绎得愈发离奇荒诞,白虞烬成了挥手间引动天雷、覆灭十万大军的“神女”。
“仙君解围后,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句箴言……”说书人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孤忠自有天佑,兵锋所指,邪祟难藏’!”
兵锋所指,邪祟难藏?
白虞烬微微蹙眉。她从未留下过什么箴言。这说书人信口开河,但最后这句,却隐隐与方才茶寮中听到的“半块兵符”和“无命楼”的动向,产生了一丝诡异的呼应。是巧合?还是……有心人的暗示?
就在这时!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利器入肉声,混杂在人群的惊叹声中!
那口若悬河的说书老者,声音戛然而止!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愕与难以置信之间,身体晃了晃,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截乌黑的、毫无反光的细长弩箭尾羽,正微微颤动着,没入他心口处!
鲜血,迅速在青布长衫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呃……”老者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眼中神采飞速流逝,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向后重重栽倒在说书摊上!
“杀人啦——!”
死寂只维持了一瞬,随即被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彻底撕裂!围观的人群如同炸了锅的马蜂,哭喊着四散奔逃!茶寮内外的茶客、行人乱作一团,桌椅翻倒,杯盘碎裂,场面瞬间失控!
混乱的人潮中,白虞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斜对面“绮罗春”二楼一个半开的雕花窗口!就在说书人中箭倒下的刹那,一道迅捷如狸猫的蓝色身影,正从那窗口缩回!
杀气!冰冷、迅捷、一击即中,远遁千里!正是“无命楼”标志性的刺杀风格!
为了灭口?就因为那老者说了“兵锋所指,邪祟难藏”?还是……他无意中点破了什么?
白虞烬的身影在混乱的人潮中纹丝不动,如同激流中的礁石。她看着那说书老者迅速失去生机的躯体,看着周围惊恐万状的面孔,看着“绮罗春”那扇迅速关闭的雕花窗棂。
承平盛世?这看似繁华的盛世之下,暗流汹涌,蛇虫潜伏。那沉睡了数百年的“无命楼”,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已然张开了獠牙。
而她,似乎又被这无形的漩涡,卷了回来。
指尖的粗瓷茶杯,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第四节 书生执念
说书老者暴毙引发的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尖叫、哭喊、推搡的人潮席卷了整条街道。巡街的衙役吹着尖锐的哨子,挥舞着铁尺,试图维持秩序,却如同螳臂当车,被汹涌的人流冲得东倒西歪。
白虞烬立于混乱中心,素白的衣袂在惊惶奔逃的人流缝隙间纹丝不动。她并未去追那“绮罗春”二楼的蓝衣刺客,对方一击得手,必然有周密的退路,此刻追之无益。她的目光穿透纷乱的人影,落在那倒地不起的说书老者身上。
一个穿着半旧蓝色儒衫的身影,正逆着奔逃的人流,奋力地挤向那小小的说书摊。是方才在茶寮里愁眉苦脸、为父亲药费发愁的年轻书生。
“让开!快让开!”书生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焦急,他拨开挡路的人,踉踉跄跄地扑到老者身边。
“吴伯!吴伯!”他颤抖着手,探向老者的鼻息,随即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老者胸前那洇开的刺目暗红,又看了看老者至死都圆睁着的、带着惊愕的眼睛,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时,几个衙役终于挤开人群冲了过来。
“怎么回事?谁杀的人?”为首的班头厉声喝问,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书生和周围惊魂未定的零星路人。
“官……官爷!”一个胆子稍大的货郎指着“绮罗春”二楼,结结巴巴地说,“箭……箭是从那……那楼上的窗户射出来的!”
班头抬头望向“绮罗春”那紧闭的雕花窗户,眉头紧锁。“绮罗春”背景深厚,是京中勋贵常来之地,牵扯甚大,绝非他一个小小班头能随意搜查的。
“先把尸首抬回衙门!相关人等,一并带走问话!”班头挥手下令,目光落在失魂落魄的书生身上,“你!跟这死者什么关系?为何在此?”
书生被衙役粗暴地拉扯起来,这才如梦初醒。他看着衙役们开始动手搬动吴伯的尸身,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瞬间冲垮了他。他猛地挣脱衙役的手,扑到吴伯身上,嘶声喊道:“别碰他!吴伯!您醒醒啊!您还没告诉我……告诉我那东西到底在哪儿啊!”
东西?
白虞烬的眸光微凝。灵识无声无息地笼罩过去,清晰地捕捉到书生悲痛欲绝之下近乎崩溃的低语:
“……您说过……找到那半块兵符……就能救阿爹的命……能换到千年人参……您不能死啊……线索……线索断了……”
半块兵符!又是它!
这说书老者吴伯,竟也知晓那沈屹川遗物的线索?甚至可能与书生父亲的病有关?而“无命楼”的刺杀,目标如此明确,显然并非仅仅为了灭口一个讲古的说书人,而是为了斩断这条寻找兵符的线索!
书生的哭喊和阻拦在衙役眼里无疑是阻挠公务。
“放肆!敢阻挠衙门办案?给我拿下!”班头脸色一沉,厉声喝道。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书生的胳膊,就要将他拖走。
书生本就文弱,此刻心神激荡,更无力反抗,只是徒劳地挣扎哭喊:“放开我!吴伯!吴伯!”
眼看就要被拖入混乱的人流。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泉般响起,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衣胜雪、容颜清绝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近前。她神色平静无波,目光扫过那班头。
班头被她目光一扫,心头莫名一凛,仿佛被无形的寒气浸透,那股官差的气势竟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分。他定了定神,强作威严道:“你是何人?为何阻挠……”
话未说完,白虞烬已从袖中取出一物。并非金银,也非名帖,而是一枚通体莹白、非金非玉、雕刻着复杂云纹的令牌。令牌中央,只有一个古篆——“玄”。
班头的眼睛瞬间瞪圆了!他虽只是底层衙役,却也听说过京中某些神秘衙门的传说!这“玄”字令牌,据说是直属于皇帝、监察天下、拥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玄镜司”密使的标识!见令如见天子!
“噗通!”班头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声音都变了调,“大……大人!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请大人恕罪!”他身后的衙役们也吓得面无人色,慌忙松开那书生,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书生跌坐在地,茫然地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又看向那清冷如仙的白衣女子,完全不知所措。
白虞烬收起令牌,目光落在书生身上,声音平淡无波:“此人,我带走问话。”她并非玄镜司之人,这令牌不过是数百年前大胤钦天监的信物,如今改朝换代,样式早已不同。但上面蕴含的一丝微弱灵韵和岁月沉淀的气息,足以震慑这些凡俗小吏。
“是!是!大人请便!”班头哪敢有半点异议,点头哈腰,恨不得立刻消失。
白虞烬不再理会他们,走到那失魂落魄的书生面前,伸出手。她的手指白皙修长,在混乱的街景中显得格外醒目。
“起来。”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书生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只手,又抬头看向白虞烬那双仿佛蕴藏着星海漩涡、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眼眸。巨大的恐惧、悲痛和此刻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让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传来,将他轻轻拉起。
“跟我走。”白虞烬松开手,转身,朝着人群相对稀疏的巷口走去。素白的背影在混乱的街景中,如同一道通往未知的引路灯。
书生看着她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被衙役抬走的吴伯的尸身,眼中泪水再次涌出。他狠狠抹了一把脸,咬了咬牙,踉跄着,追着那道白色的身影,挤入了幽深的巷道。
巷子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两人清晰的脚步声。白虞烬走在前,步履无声。书生跟在后面,心绪翻腾,恐惧与一丝微弱的希望交织。他不知道这神秘女子是谁,为何要救他,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走到巷子深处一个相对僻静的拐角,白虞烬停下脚步,转过身。
“名字。”她看着书生,直接问道。
“晚……晚生姓林,名知节。”书生连忙躬身行礼,声音沙哑。
“林知节,”白虞烬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他脸上,“你口中的‘半块兵符’,沈屹川的遗物,究竟是何物?你与那说书人吴伯,又从何得知?寻它,当真只为救你父?”
她的问题如同冰冷的刀子,直指核心,没有丝毫迂回。林知节被她目光锁住,只觉得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嗫嚅着,想起吴伯惨死的模样,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但想到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父亲,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又涌了上来。
“仙子明鉴!”林知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晚生不敢有半句虚言!家父月前忽染恶疾,群医束手,唯有‘济世堂’秘藏的千年参王或可续命!然其价逾千两,晚生倾家荡产亦不足其十一!绝望之际,是吴伯……吴伯他……”
他哽咽着,艰难地回忆:“吴伯是晚生同乡,早年曾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见我愁苦,一日酒后神秘告知,说他年轻时曾偶得一卷残破的北疆军志,上面记载飞雁关城破后,沈帅并非尸骨无存!其贴身携带的半块玄铁兵符,被其亲兵冒死带出,辗转流落民间!此符虽失兵权之用,却关乎一桩前朝秘藏,价值连城!若能寻得,莫说千年参王,便是万金亦可得!”
“吴伯说,他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查访,已有些眉目,指向京中某处……只待最后确认,便告知于我,换参救父!可今日……今日……”林知节泣不成声,“吴伯他……他定是因这兵符招来了杀身之祸!是晚生害了他啊!”
秘藏?价值连城?
白虞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无命楼”这等组织,岂会为区区钱财大动干戈?那半块兵符,必与“长生”之秘脱不了干系!吴伯所谓的“眉目”,恐怕正是引火烧身的根源。
“吴伯可曾告知你,他所查到的‘某处’,是何处?”白虞烬追问。
林知节茫然摇头:“未曾……吴伯只说……只说线索指向‘灯下黑’之地,且与……与‘故纸堆’有关……晚生愚钝,实在不解其意……”
灯下黑?故纸堆?
白虞烬默然。线索至此,似乎又断了。吴伯已死,“无命楼”必然已将其所有可能遗留的线索抹除殆尽。
她看着跪在地上、因悲痛和恐惧而瑟瑟发抖的书生林知节。他只是一个被卷入漩涡的、微不足道的凡人,所求不过是救父性命。
长生者的路,本不该再与凡尘纠葛。但“无命楼”的阴影已然笼罩,沈屹川的遗物被重新翻出,这盘跨越数百年的棋局,似乎又悄然落下了新的棋子。
她伸出手,并非去扶林知节,而是递过去一个粗布缝制的小小锦囊。
“此物,或可暂缓你父之疾。”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至于那兵符……”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巷子外依旧喧嚣的承平街市,“非你所能染指。忘掉它,或许能活命。”
锦囊入手微沉,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林知节愕然抬头,只看到那素白的衣袂在巷口一闪,如同惊鸿掠影,瞬间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他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锦囊,看着空荡荡的巷口,又想起吴伯胸前洇开的血花,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